-
晚上睡前,盛栀夏终于接到黎的电话。
跟姜子柔一样,对方也是问一些关于感情进展的事,以及即将步入正轨的学业。
“他说会陪我。”盛栀夏靠坐在床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捻着柔软被角。
“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陪,因为他家里人,好像给他安排好一切了。”
“包括私事。”
黎换一个角度问:“那你,有想过留在京市读书吗?”
盛栀夏还真的想过,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念头一秒即消。
对方这么一问,她也无谓地自嘲:“不是吧,为了靠近他,我要放弃心仪学校的offer,还要复读一年赶着高考?我是喜欢他,但我没那么傻。更何况他不一定留在国内,我总不能用我现在这点儿能力亦步亦趋。”
听筒里沉默片刻。
“你能这样想,是好事。”黎不再过多评判,问她,“得搬家了吧,什么时候回公寓拿东西?”
她想了想:“下个月吧。”
“那你到时给我个地址,我帮你收拾了寄过去。”黎说。
“什么?”盛栀夏忽而心疑,“你不是待在德州搞音乐吗?来回那么麻烦,你回去做什么?”
“因为我也要收拾东西呀。”黎语气轻松,“毕竟租房合约也快到期了。”
是错觉么,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她连黎都猜不透了。
她不信这套说辞:“你有事儿瞒着我。”
黎迟迟不语,最后平静说了句:“小夏,我要去伦敦了。”
-
盛栀夏一开始跟陆哲淮扯谎,说自己有失眠症。
而如今,病症真的替她圆谎。
她懒得回忆那个英国男人叫什么,只记得他姓道尔顿。
七年前黎初次遇见道尔顿,那时她还是个十九岁的勤俭留学生。
同时,那几年是黎过得最压抑的时候。
父亲欠下大笔赌债,时常上门要钱,阿嬷不给他他就使出各种下流手段,让别人也不好过。
他在家门口泼猪血,造谣旅馆某间房里死过人,风水不好,住进去就要倒霉。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旅馆生意惨淡。加上母亲患癌住院,家里的存款都要拿去化疗,一时捉襟见肘,阿嬷甚至想过卖房。
赌博或一场大病,光是其中一件,就足以压垮一个小康家庭。
而黎当时什么都不知道,阿嬷瞒着她,怕她心急。
她当时在学校附近一家法餐厅兼职,拉大提琴,偶尔端端盘子收点小费,除了课业忙一些之外,一切平静。
但纸包不住火,最后她还是从国内朋友口中知晓一切。
当时她挂了电话,从餐厅的员工更衣室出来,眼前雾蒙蒙,几乎站不稳。
但她依旧要完成工作,因为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笔钱,哪怕它连一板特效药都买不起。
于是她回到大厅里的表演位置,平静地拿起琴弓,低眸落弦。
大家都听见琴声,唯有她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嗡嗡作响。
她开始怪自己,怪自己不该,不该到这么远的地方,学出路甚少的音乐。
她自嘲地想,年轻人总被梦想欺骗,但凡脚踏实地一些,但凡。
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眼泪断断续续落下来,沾湿琴弦。
道尔顿就是在这时注意到她,一双深蓝眼眸将她倒映。
在那之后,学费、治病钱、还债钱,她需要的一切,是他给她。
后来又过两年,父亲犯了事逃往外地,母亲的病虽然没有治好,但也算走得安心。
只是小琛从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他对母亲的记忆停留在五岁前,关于她念故事时微微起伏的温柔声。
一切又好起来,像梁寻知说的,生活总是起起落落,再深的伤口也不过留条疤,痛是记不得的。
但很少人知道,黎和那个男人愈发纠缠得深,爱恨相缚。
“小夏,以后不要欠别人的。”黎从前总对她说,“欠了就理不清了。”
欠了就理不清了。
哪怕最后真的还完一切。
…
盛栀夏睡不着,离开卧室,想到客厅阳台吹风。
夜色昏沉,她看见不远处陆哲淮的背影,看见灰白色的烟雾融于一片月光。
或许听见她的脚步声,陆哲淮回头,温沉视线落在她身上,问她为什么还不睡。
“失眠。”她倚着围栏说。
陆哲淮敛眸,指尖弹落烟灰,心知她这回是真的失眠。
“我成年了。”她撑着下巴看月亮,问他,“可以碰烟吗?”
陆哲淮沉默着,指间猩红明灭不定,烟雾随风散。
盛栀夏见他不置可否,作乱似的伸过手去,要拿他的烟。
而他也没有阻止,指节一松任她拿过去。
于是她肆无忌惮地吸一口,不到三秒就被呛得泪花闪烁。
好像有人在她肺里烧了一把火。
陆哲淮静静看她半晌,忽而沉笑一声,无奈地为她抹去眼角泪水:“还想试么?”
盛栀夏缓不过来,咳得嗓子疼,直接把香烟摁在围栏边上,熄了那点火星。
“你也别抽了,难受死了。”
她偏过头去,自己擦擦眼泪。
陆哲淮给她轻轻拍背,另一手的指尖沾着一片湿冷。
他恍惚觉得这些眼泪,仿佛不是被烟所呛,而像某些情绪在心里压了太久,等到时节变换,冰也化作水。
“梁寻知有没有教你什么?”他问。
“没有。”盛栀夏又轻咳几声,缓过来了,“他整天让我干活,还莫名其妙怼我。”
陆哲淮见她好些了,下意识伸手,碰了碰她眼角那一块,发现没有湿润感,便放下心来将她揽到怀里,柔声安慰着:“他脾气怪,对待熟人也那样,不用太在意。”
盛栀夏没什么告状的意思,只是他问了,她就如实说,说完一句也不太想提了,反正她适应力强,被怼大不了就怼回去。
她在陆哲淮胸口蹭了蹭,攀着他脖子往上轻轻一跃,而他也及时抱住她,让她挂在自己身上,双腿缠在他腰侧。
她故意靠近他,与他额头相抵,目光在他唇上逡巡,但就是不吻。
最后是陆哲淮没有耐住性子,一手扣住她后颈让她服软,带着微沉呼吸半强势半温柔地吻过来。
…
早上九点左右,盛栀夏还未醒,陆哲淮独自开车到梁寻知家里,手里拎了些老字号糕点。
梁寻知家安的是密码锁,一周要改三回排列组合,仿佛闲得没事干。
陆哲淮试了两遍,错误,中途简单推理一番这人的行为习惯,用最后一次机会改了两个数字排列,顺利打开。
梁寻知见他轻而易举进来了,在沙发椅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气得直瞪眼:“你小子给我等着,我一定要告你!”
陆哲淮不以为意,慢条斯理走到客厅,将糕点盒子放在茶几上,语气淡淡:“梁叔,您别总是欺负她。”
音落,梁寻知顿时歪鼻子抬眼:“哟哟哟哟哟!”
“这就护上了!”
第33章
―――“这就护上了!”
梁寻知斜着眼打量他, 自成一派的阴阳怪气。
“梁叔。”陆哲淮转身,坦然接过几米开外的古怪目光,和善道, “既然您不想吃糕点, 那我就拿回去。另外, 我看您那把锁有些年久失修, 想着应当帮您加一道密。”
梁寻知盯他一会儿,转而垂头看地板, 眼神空洞两秒, 惊悟,这小子居然敢威胁他!
加密整他一道让他进不来出不去是吧, 他今天就去起诉!
“滚滚滚!”梁寻知扭着五官骂, “人滚!东西给我留下!”
他别的不爱吃,就馋那份千层酥, 咬一口脆得掉渣,香得齿根都舒坦。
陆哲淮也没有把糕点拿回去的意思, 不过抓些把柄罢了, 权当软硬兼施。
桌沿胡乱摆着几本书, 他随手拿过来,慢条斯理整了下, 说:“您想锻炼她的耐性也得有个度, 别太欺负她。”
“啧啧啧啧......”
梁寻知要嘲不嘲的, 隔一会儿又老神在在地说――
“说她两句就戳你心肝儿了, 今后她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你护啊, 护得过来么你?”
“这还不算什么,就怕以后啊, 最护着她的那个,也是最能伤着她的。这姑娘骨子里温善,偏还是个嘴硬心软的,最容易被人唬住,时间长了绝对得吃亏,吃亏!”
陆哲淮整好一摞书,轻手将书本放回桌面,视线微垂。
“您多虑了,我自然不会让她受委屈。”他不冷不热道。
“哟呵――”梁寻知翘着腿躺回沙发椅,手臂垫在脑后,闭着眼淡淡一笑,“年轻人啊年轻人,说的总比唱的好听。”
-
盛栀夏没听见闹钟响,醒来已是十点多。
隐约觉得腰疼,她拥着被子坐起来,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
懵懵地出来走一圈,没看见陆哲淮,她以为他又去拍卖行了,便没有特意去问,自己轻手轻脚躺回床上。
倦意仍未消散,但腰腹的不适感越来越强。
最后她强撑着,一路扶稳墙壁走进浴室看一眼。
不出所料,生理期造访。
她不怎么痛经,但一年里总要渡那么两次劫。
上个月那几天生龙活虎,到了这个月可能就得卧床不起,她也摸不清规律。
于是她真的只能待在床上,换着姿势蜷来蜷去。
但怎样翻身都无济于事,被子都攥出无数条褶了,该痛的依旧在痛,额头一层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她意识模模糊糊的,想拿起手机给自己买一份药。
然而她刚点屏幕,耳边就听见门铃响。
于是她放下手机,拖着沉重步伐赶去开门。
从卧室一路走到玄关,她差点连腰都直不起来,眼前闪着一片灰白雪花,整个人仿佛随时要晕倒。
她知道来的人不是陆哲淮,因为他没有必要按门铃。
于是当她开门,看到一个微微眼熟的女生时,她也没有感到有多意外。
另一面,孟予沁定定站在门口,一手拎包,另一手垂在身侧,手指收紧,最后又慢慢放松,像握不住什么东西。
几秒内,她的心情换了无数种,最后,那些情绪化为一道幽深复杂的目光,霜雪似的落在盛栀夏身上。
盛栀夏两手微颤着扶在门边,眼前的人虚虚晃晃出现两重影子,她站不稳,也看不清。
就在她呼吸失律即将倒下的时候,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
春夏过渡期,晨光总是和煦。
卧室里一大片光斑,随着日升云浮悄然移动,枕边也染上一层温热。
空气里浮着浓甜和微辛,融在一起隐约让人心安。
“喝这个吧。”孟予沁坐在床边一张椅子上,给她递来一碗甜品。
盛栀夏面色苍白,慢半拍将瓷碗接到手里,垂眸看着,应该是红糖姜枣汤。
原来方才听到的动静,是对方在厨房煮这碗甜品。
碗底不烫,温温的正好能端着,她拿起白瓷勺,慢慢舀起一口小心咽下。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这一碗的原因,腰腹的沉痛感淡了几分。
孟予沁默默看着她,搭在身前的手无意识动了动,手指扣在一起,过一会儿又慢慢分开。
她环视一圈,这间卧室有着不浅的生活气息。
看来已经住了很久,也难怪冰箱里的食材那么齐全。
――“谢谢你。”
盛栀夏忽然说。
孟予沁淡淡一笑:“谢什么,这罪我也遭过。每次我疼得下不了床,我姥姥就会给我做这个,喝了就不疼了,比止痛药管用,不伤身体。”
盛栀夏喝了一小半,逐渐觉得胃暖,身子也暖。
她想起十三岁那会儿,夜里来初潮,醒来就疼,肚子里像坠了块儿铅。
大院里有位女老师,平常很照顾她,那位老师给她买卫生巾,为她洗床单,抚着她的肩膀对她说,“我们夏夏,长大了呀。”
如今她真的长大了,那位女老师却已经去到更远的地方支教,最后因为一场山洪离世。
说起母爱,其实她从没得到过,但成长路上拼拼凑凑,她也算拥有过另一种关怀,至今难忘。
她垂眸凝视着碗边一颗红枣,又说一句:“谢谢你。”
孟予沁不知她心中所想,但看到她眼角有些湿润痕迹,以为她还疼着。
“那个......”孟予沁欲言又止,“要是对你不管用的话,还是吃药吧。”
盛栀夏轻抿嘴角,摇摇头。
她又喝一口糖水,飘远的意识随着甜感逐渐落地。
“不疼了。”她垂眸说。
孟予沁有些局促,不知她是真的不疼了,还是硬撑着。
但看她面色确实好了些,嘴唇有了血色,她也姑且放下心来。
孟予沁默默等她喝完,目光不经意间落向床头柜,看见一沓理财类书籍。
“你在学投资吗?”
“嗯。”盛栀夏点点头,接着舀一口糖水,“但没怎么学透,瞎琢磨的。”
前段时间她上书店淘了些理财专著,俗称赚钱秘籍。
虽然看得头痛,但勉强摸了些门道,对股票基金一类有了些研究,正准备着手投入。
“你是学金融的吗?”盛栀夏好奇反问。
“不是,我外交学院的。”孟予沁答。
盛栀夏兀自点点头:“这样。”
一阵沉默。
“你来找陆哲淮吗?”盛栀夏猜得出来,她应该就是别人口中那位“姓孟的姑娘”。
但此刻真的碰上,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没有想到别的方面。
“嗯。”孟予沁低头看了看床沿,轻声道,“就是......想来看看他,也没别的事儿。”
孟予沁知道,这家酒店顶层有一间他回国常住的套房,几乎专属于他。
只是没有想到,如今已经不是他一个人住。
“既然他不在,那我先走了。”孟予沁起身,最后叮嘱她,“你好好休息,我让服务生送了一板止痛药上来,放外头桌上了,你要是实在顶不住,就吃一颗吧。”
“嗯。”盛栀夏抬眸看着对方,道了最后一句谢。
...
孟予沁说要走,但意识与脚步并不同频。
最后她不知不觉停在走廊尽处,靠在一个消防箱旁,顺着墙面慢慢滑下去,蹲在墙角。
她垂着眼放空许久,直到走廊上响起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陆哲淮中途停了几秒,神情淡淡地看向那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