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再也不想以不作为的态度勉强度日,不愿被一根无形绳索牢牢困住, 更不情愿让那根绳索束缚着她, 让她进退两难。
航程漫长, 机舱外一片苍茫夜色, 偌大的城市化为一盘星星点点。
陆哲淮开着阅读灯, 手里那本书翻来翻去, 边角已经有了轻微折痕。
从前静下心来看了无数遍,此时却看不进去。
其实他手里没什么筹码, 设想过最坏的结果,是他迟一些回去,最多半年,他处理完一切之后就能回去见她,带着一枚属于她的戒指,与她想看的烟花。
先前他请求梁寻知到纽约去,为了就是将来这一天。
盛栀夏当时才十八岁,陆哲淮想的是,假如他长时间不在纽约,梁寻知能帮忙照顾她,不会让她一个人碰壁,受些不该受的委屈。
陆哲淮回国之后,孟予沁以为他会老老实实步入正轨,但没想到,他这次回来是与所有人作对。
一月即将来临那几天,京市下了一场茫茫大雪,青瓦墙外一片灰白,院落里的鱼池都结了冰。
陆哲淮到家之后,两家人都心照不宣地要商量大事,于是老老少少聚在一屋吃晚饭,热烘烘的,孟老院士也在,据说身体好了些。
那晚,陆哲淮站在游廊外,先是跟盛栀夏打完一个电话,跟她讲了些课程报告的思路,最后一个进屋,唯一的空位在孟予沁身边。
所有人的视线聚在他身上,他默不作声坐过去。
又听了些场面话,他浅笑着应对。桌上的长辈谈够了,终于拿起筷子,晚辈也紧跟着动筷,几个小孩子边吃边互呛,氛围和从前差不多,其乐融融的味道,算不上沉闷。
陆哲淮拿起筷子时,孟予沁稍微偏过头去,目光来回寻找,没看到戒指。
“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怎么总是这样。”她压低声线警示他,“这一桌子人,有谁注意到怎么办,又要编什么借口?”
“注意什么?”陆哲淮放下筷子,一口菜没吃,音量不大不小,整桌人都能听到,“接着配合下去,让假的变得真的、生米煮成熟饭,互相捆绑一辈子,就是你想要的?”
孟予沁手腕一紧,桌上的谈笑声也戛然而止。
“哲淮。”陆父忽然开口,看都没看他一眼,“说话注意分寸。”
气氛瞬间僵硬起来,小孩子们互相瞅了瞅,听得出平缓语气里藏着的严肃,自觉停止了打闹。
宽敞圆桌的另一头,孟爷爷呆呆望着陆哲淮,正想说什么时,陆爷爷笑着打圆场:“哲淮说什么啦?咱耳朵背,听不清!来来来,吃菜吃菜。”
“我说我不结婚。”陆哲淮冷声道,“我有女朋友,不是孟予沁。”
“没办法配合你们的意愿。”
一番话下来,孟爷爷欲言又止,拿着筷子的手颤了颤,表情五味杂陈。
孟予沁慌了,怕爷爷犯病,无措道:“不是不是,他瞎说的,我们一直在一起呢,只是今天吵架了他跟我赌气――”
“行了。”陆哲淮打断她,“没必要再骗下去。”
孟父一直在忍,终究忍不住,起身一个酒杯砸过去,陆哲淮被泼了一身的白酒,孟予沁来不及替他挡。
“混账东西!”孟父骂他,“你跟沁沁从小到大培养不出感情,跟外头的姑娘一年就好上了是吧?沁沁对你死心塌地,你拿什么对她负责?!”
陆哲淮一时微怔,看向孟予沁低声质问:“负责?”
孟予沁皱着眉一脸无奈:“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传成这样了!”
陆哲淮咬了咬牙,一口气堵在心口。
“孟伯,我跟孟予沁没有发生过――”
“闭嘴!”陆爷爷厉声呵斥,“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陆哲淮再欲反驳,筷子掉地的声音却先他一步。
饭桌上乱成一团――
“老孟!”
“药呢?!拿药来啊!”
“先叫救护车!”
...
大雪连续几日,一刻未停,同时间一起跨越最喜庆的新年。
孟爷爷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三天,凌晨时分,起伏的心肺监控线降为一条直线。
孟家人在病房外几度崩溃,孟予沁坐在墙角哭得没了力气。
记者们成群蹲在外头,拿到死亡讯息之后当场打开笔记本撰写新闻稿,谁都想抢头条。
陆哲淮倚在墙边一片略微昏暗的地方,低着头,意识一片空白。
直到走廊上响起仓促的脚步声和拐杖声,他抬头,一巴掌落到他脸上。
他几乎失神,清醒过来后,又一股力量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扯到病房门前。
“跪下!”是伯外祖父的声音。
大家都赶了回来,而陆哲淮就是那个众矢之的。
众人都盯着他,他挺直脊背就是不跪。
伯外祖父暴跳如雷,举起拐杖对着他的膝弯一记狠击,他顿时失了力气,两只膝盖重重砸向地面,再也站不起来。
看着这一幕,孟予沁红着眼眶呆滞许久。
“大伯!”秦芸慌忙赶过来,想将陆哲淮拉起来,“外面就是记者,您不能让他这样!”
伯外祖父一把将秦芸推开:“都是你惯出来的!让他人不人鬼不鬼!”
陆哲淮眼神空洞地跪在地上,耳边纷争不断。
那一刻,二十多年累积下的叛逆与压抑,让他脑子短路,说了一句后悔至今的话――
“孟爷爷本来就会去世。”
“时间早晚罢了。”
话音落下,后脑一阵剧痛。
那根拐杖直直朝他头部砸来,他连上半身都无法挺直,整个人昏沉地趴跪在地上,最后一丝尊严在众人面前丢失殆尽。
凌晨过后,陆哲淮在家中院落跪了整整一夜,落了一身的雪。
而他身上只有一件宽松的深色薄衫。
最后他昏倒在雪地里,楼晟急得看不下去,立刻将他扶起来带回家里。
陆哲淮醒来之后连着几天高烧不退,话都说不出来。
在他的银行卡被冻结的前一天,他用纸笔写下一句叮嘱,让楼晟把卡里剩下的钱全部转给盛栀夏。
小姨一家知道这件事之后,陆哲淮的表弟忽然不怀好意地跟秦家人说,他知道那个女生,也就是盛栀夏的名字和信息。
于是,陆哲淮第二次下跪,是在母亲面前,求长辈不要迁怒于她,她还在上学,一切与她无关。
众人骂他“自私自利”、“不孝子”、“白眼狼”。
其实他可以像楼晟说的那样,跟孟予沁演一场戏,让孟爷爷安心合眼。
可是他演下去的结果不是获得一条后路,而是断了自己的后路,一步一步落入预设好的陷阱。
家中长辈最擅长用伦理道德作为压迫的手段,他每往前走一步,就会失去一个为自己解释、为自己选择的机会。
到那个时候,两只脚都踏入了围城,法律与道德意义的联结锁链双双套在他身上,他必然无法逃脱。
后悔过吗,他后悔过。
但后悔的不是他的选择,而是老人家的逝世。
看着孟爷爷遗体的时候,他对自己有强烈的恨意,从未想过会酿成这样严重的结果。
但事情已经无法重来,假如重来一次,假如他选择一个孟爷爷不在场的时候告知一切,结果或许也是一样。
他会以一种更加温和的方式被控制,更加缓慢地走入那条处处是枷锁的道路。
一月中,伯外祖父派人把他送回纽约。
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他被软禁了三年。
而地点,在他原先为盛栀夏准备的、二人从未住过一天的独栋里。
他知道这是伯外祖父刻意为之,要让他彻底受惩。
每一天,院外有深肤色的男性轮流看守,他一步都踏不出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房子里装了无数个网络信号屏蔽器,他能使用的,只有一部未联网的笔记本,还有一台随时会被监听的座机。
明明她就在离自己半个城市以外的地方,但他无法见她。
他用座机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没有出声,她不知道是他。
于是他再打过去时,已经完全打不通。
陆哲淮原以为最多半年,他们怒气消了就会将他放出去。
但直到年底,他依旧被关在那个地方,与社会完全脱节。
有人做过实验,假如一个人被关在压抑的地方足足十四天,精神就会崩溃。
而他待了一年,意识已经开始混乱。
有时候他会产生幻觉,看见院子里的草坪上,盛栀夏与一只小狗玩闹,回头时叫他的名字,笑着对他挥手,让他过去。
而他真正走过去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脚下的草坪也早已干枯,踩上去有极其干燥的声音,让他分不清春秋冬夏。
一年过去,书房里的书他不再阅读,而是一页一页地撕开,折成纸飞机的模样。
有一回他站在阳台往下看,忽然视线失焦。
随着纸飞机的轨迹,他慢慢跨过围栏,跟着它往下跳。
后来他双腿骨折,阳台也被彻底封死。
一年后,他没有被放出去,反而成了一颗棋子。
秦家利字当头,路僖蛭一批抗癌药物出了大问题,一连串不可告人的事件被牵扯出来,大厦岌岌可危。
那些麻烦秦家处理不过来,需要动用陆家的关系摆平,而陆父急于摆脱秦家,对秦芸提出了离婚。
陆哲淮成了那个承载威胁条件的牺牲品。
“说了只罚半年!你们这是在杀人!”陆爷爷打通伯外祖父的电话,气得声音都在抖,“你们秦家个个蛇蝎心肠!贪得令人发指!”
而电话那头毫无悲悯之心,哪怕正在被毁灭的人是自己的亲外孙。
第三年,陆哲淮已经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
生不如死。
房子里任何锐利的器物都没有,甚至没有镜子。
于是他红着眼,用椅子砸裂一块浴室瓷砖,拼尽全力将它扒下来,直到指尖渗血。
最后,他用最尖锐的那一面,用力割破自己的颈动脉。
鲜血泊泊涌出,他感觉不到痛,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
意识完全空白时,他倒在监视器画面里,嘴里模模糊糊地重复一句话――
“我想见她。”
第63章 [7.23重写]
陆哲淮半醉不醒, 好像以为自己又回到那几年。
最后他低垂眼眸靠坐在墙角,生涩模糊地说――
“没想过别的,就想见她一面。”
“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在学校里过得开不开心。”
“就这样......没想过别的。”
那些自言自语的语句逻辑不清, 盛栀夏听他断断续续说完, 沉着心绪重新理一遍, 才终于得知他一直瞒着她的过往。
他当年没有丢下她,而是尽他所能保护了她。
甚至把命搭了进去。
孝顺、知恩图报、维护家族利益、尽力摆平权势与人情的天平, 这些遵循已久的规则, 反过来成了他的枷锁,连对待感情的方式也深受束缚。
盛栀夏在这一瞬间忆起所有过往, 也开始想, 如果换作是她,是否能处理好那些进退维谷的现实。
她或许会从初遇开始就避免一切来往, 不会在波士顿的地铁上为她解围,不会记下那串电话号码, 不会送她回家, 不会用手绳为她扎头发, 更不会与她产生更深的交集。
然而悖论也因此产生――
那样的一个人,已经不是陆哲淮了, 又谈何喜欢。
在一起时, 彼此压抑拉扯的过程, 其实也在自我拉扯。
她曾做好中途退场的准备, 却因不舍而迟迟没有付之行动。
而他也早就有了对她坦白一切的打算, 却又害怕她因此离开, 害怕自己沦陷而失去退路。
最后这份感情再也理不清,所有情绪聚在一起, 成了一个死结。
空气静得压抑,心上好像覆了一层看不见的网,越收越紧,明明还有喘息的余地,整个人却动弹不得。
陆哲淮不再说话,眼神越来越暗,整个人沉在未退的酒精浪潮里,仿佛难以感知周围的一切。
盛栀夏站在他面前,慢慢半蹲下来,目光落向那一处,伸手,顺着一整排系紧的衬衫纽扣,悄无声息地,解开第一颗、第二颗......
突然间,陆哲淮攥住她的手腕,醉态迷离的眼眸深深盯住她。
可是为时已晚,她已经看见那条疤痕。
很突兀的深棕色,细看时隐约泛红,像一根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被他割断了,剩余部分融入他骨血中,继续折磨他。
共情能力谁都有,不过高低强弱之分。
她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总之在她心底有与生俱来最软的一部分,轻易就能牵扯情绪。
从前他被那只野生狐狸咬伤,血涌出来的时候她心都要碎了。
而他颈侧这条疤的由来,她又怎么不能知道他有多痛。
因着他失去理智的醉态,过往一次性摊开,记忆也随之翻滚。
时间一年年地过,波士顿地标建筑的餐厅早就不在了,淞杳岛成了热门旅游小镇,海水不复以往清澈,鼓楼东大街的路牌掉了点漆,赏荷区附近那条狭窄的石板道过了无数人,曼哈顿那间公寓的租约也早已到期。
分开第三年,陆哲淮的伤口未曾愈合,在她二十二岁生日那天鼓起勇气去见她。
而她正好动了一场阑尾炎手术,看见他时情绪失控,下了病床把他越推越远,手边所有东西都用来砸他,眼泪无意识流出来,连进入身体的氧气都跟着消融,让她呼吸困难。
那一晚,一堵无形冷墙隔在二人之间。
陆哲淮深感挫败,而盛栀夏躺在病床上,想起她将自己锁在暗房里不停冲洗胶片、想借忙碌忘记一切的那些日子,枕边湿了一片。
后来她慢慢放下,觉得当初闹那一场其实没什么必要,只是当时的心智只能让她那么做。
时过境迁,彼此之间的确有很多阻碍已经退场,好像剩下的,只有彼此要么牵紧、要么松开的双手。
但现实一刻不停地变化,总有新的壁垒出现,将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
眼前,陆哲淮又一次意识不清,迷茫松了力道,放开她的手腕,眼睫慢慢垂下去,颤了又颤。
难见的颓靡从他眸中散发出来,好像属于他的筹码全部押了下去,最后却一败涂地。
“她讨厌我,不要我。”他沙哑道,“她要喜欢别人。”
盛栀夏心口酸疼:“这些事情,你打算一直放在心里折磨自己是吗?”
陆哲淮没有说话,或许是酒精冲昏意识,他眼底只有化不开的怅惘。
盛栀夏收回手,克制着情绪,淡声说:“我不知道你酒醒以后,会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