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很疼,很难受。”
“但我没有办法因为这些事情,告诉你‘我们可以重来一次’,然后一起开开心心地,当一对普通情侣。”
“陆哲淮,很多事情已经变了。”
“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陆哲淮经历了一场不太清醒的情绪起伏,此时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
他低垂眼眸沉默着,眼眶越来越红,慢慢牵过她的手,勾住她的小指,像很久以前他在海岛上发烧,对她说,想让她陪陪自己。
盛栀夏感知他指间的温热,给了他一丝宽容,没有挣脱。
“别再喝酒了。”她很轻地说,“这种东西我早就戒了,没什么解愁的作用。”
“大家都别这么幼稚。”
门外,楼晟安静无奈地看着二人,最后偏过头去,鼻间沉出一丝叹息。
这稀里糊涂一坦白,看来是要纠缠到底了。
他知道,陆哲淮面上云淡风轻,其实自尊心很强。
要不是喝醉这一场,情绪将真话逼了出来,估计他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把过去告诉她。
可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哪里是陆哲淮迟迟未说的“对不起”。
它是无法把握的现实,更是他与她在一起时――
刻意束缚着自己,在最后一刻才迟迟给出的真心。
-
月底最后那几天,陆哲淮因急性胃出血住院治疗,和她没有再联系。
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输液管,还有窗外纷乱洒下的白雪。
而盛栀夏埋头忙碌了两三天,提前完成工作交接,不再打理工作室。
梁寻知也没说什么。
其实工作室根本不缺人,他只是想用工作这招留住她,让她别再往自然保护区跑。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这姑娘长大之后就是一阵风,系不住的。
梁寻知不清楚她的心结,以为她又要回南非去了,轻描淡写地叮嘱:“那地方乱糟糟的,别又被抢劫喽。”
盛栀夏正在露台照顾多肉,清点花盆里的杂草,闻言随口应一句:“不去南非,我回匀昔镇看看。”
那个人口稀少的西北小镇,她真正长大的地方。
这一次不打算待很久,因为家里还有猫,得回来照顾,不能一直放在宠物中心。
梁寻知隔着玻璃门看她一眼,坐回沙发上,捣鼓他修不好的破音响。
“行吧,散散心也好。”他拿起零件拼了拼,说,“年轻人不是有句话么?逃避可耻,但有用,是吧?”
盛栀夏拿着小铲子除草,听见这一句,差点误铲一处根叶。
她轻咳一下,含糊地说:“我有什么可逃避的。”
梁寻知专注手中事务,意味深长:“唉,梁寻知是个俗人。”
“大家都是俗人。”
“七情六欲,五毒八苦。爱别离、求不得。这些个零七杂八的,都是跟人一辈子的东西。”
“逃不掉的。”
-
飞往大西北的前一天,盛栀夏到寺庙祈福。
据说这庙很灵,来的人若成双结对,无论友人也好,恋人也罢,若是孽缘,在离开寺庙之后便难以经远。
若是正缘,彼此间哪怕再历坎坷,最终也能相知相守。
不过她一个人来,倒也不用考虑这些。
下午到达时外头正在落雪,她下车后没有撑伞,外套上沾着未融的雪片。
庙里香火常年旺盛,香客众多但秩序井然,盛栀夏沉着心到殿内台前上了香,虔诚跪拜。
她承认,她想摆脱很多事物,比如时不时折磨她的急性焦虑、失眠与噩梦,还有某些让她心绪杂乱的情感。
林医生曾宽慰地对她说,当一个人自我困缚的时候,选择找点现实之外的心灵寄托,也不是什么坏事。
上完香,殿内又来了许多年轻人,盛栀夏错开人影往外走,刚想提步跨过门槛时,额头突然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带着落雪时染上的冷冽。
对方反应快,手臂一圈将她揽到怀里,她刚想迈出去的步子被迫收了回去。
殿内有很沉的香火味,此时被一丝不太一样的气息覆盖着,混在一起萦绕在她鼻尖。
半疏不密的香客在身旁来来往往,脚步声落了又起。
盛栀夏不确定是不是他,直到抬起眼眸对上视线,才发现这份直觉从未出错。
陆哲淮神情平淡,目光与她交缠着,慢慢松开手,让她离开自己怀里。
盛栀夏最后看他一眼,像遇到陌生人一样绕过他,径直往前迈步。
“门槛不能踩。”他沉稳道。
盛栀夏突然定住,视线下移。
......一时忘了门槛这回事,刚才那一步差点要踩上去了。
“我又不傻。”她悬崖勒马,从容跨过去。
寺庙院内有两棵古树,盘根错节。
据说其中一棵可以祈愿,盛栀夏忘了是哪一棵,下了石阶之后止步于树旁,抬头看着陷在雪幕里的繁杂枯枝。
这雪一直在下,她抬起手,朝掌心呵出一团热气,手指冻得有些红。
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停在她身边。
“明天要走了么?”陆哲淮平淡地问。
“嗯。”她也学着他,将双手揣进外套口袋,说,“散心。”
落雪无声,彼此也长久沉默着。
盛栀夏看着高不见顶的古树,先一步开口:“你对我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你自己理得清吗?”
雪片落在陆哲淮的大衣上,一片墨色里纯粹柔和的白。
一米的距离,陆哲淮隔着白茫雪幕看着她:“理得清。”
盛栀夏没有应声。
佛前不说假话,若在殿内问他那一句,不知他的回答会不会改变。
“那天你喝醉酒,我来不及跟你说,怕你听了就忘。”她说,“正好,现在你可以听清了。”
陆哲淮敛眸收回目光,站在树下听她说。
“你也记得吧?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十八岁,刚刚上大学,没有完全独立。那时候我叔扇了我一巴掌,我没有能力反抗,但他现在要是再敢打我,我会加倍还回去。”
“那时候我连一个课程报告都要卡顿一个晚上,坐在电脑前憋出那几行英文,等着你来教我,给我多写几张思维导图。”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年长者的支持和引导,确实很容易让我心生向往和满足。”
“从前我对你的喜欢,其实包含仰慕在内。当时我觉得,谈恋爱高兴就好,用心就好,不用考虑那么多现实因素。只要你足够好、足够吸引我,再填满我对浪漫和温柔的幻想,经常哄哄我,其实就够了。”
一阵寒风起,盛栀夏顿了顿,接着说:“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明白吗?”
陆哲淮站在一旁,眼神暗了暗。
她说:“我已经二十六了,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接触的人也足够多了。”
“我可能不执着于恋爱婚姻,甚至不再渴望一段亲密关系,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将原本属于我的一部分,变成一种无意义的仰慕和向往寄托在他人身上,来收获一些随时可能崩塌的情绪价值。”
“我有真正想要去做的事,它和感情完全没关系。”
“你可以一直当你的闲散太子爷,无所谓,但对我而言,我未来某天一定会回到自然保护区,并在那里待很久,一年回来一次,甚至可能回不来。”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需要顾虑很多,能给的感情可能也只有三分。”
“你能懂吗?”
陆哲淮肩上的雪片落得更多,有些随风而逝,有些久久停驻。
有很多时候,他觉得她已经失去她了,但好像,从前每一次的感受都没有此时深刻。
“我明白。”他沉声回应。
寒风吹起她垂落的发丝,她的眼睫也落了一丝寒意。
于是她轻轻眨一下眼,平淡地说:“虽然我之前提议过,我们不要再联系了,但老死不相往来其实是一件很不现实的事。你看吧,梁叔现在也老了,身体越来越差,我们总得回去看他,就算再怎么躲着,也迟早会碰面。”
“再说了,毕竟是网络时代,想要重新获得一个联系方式的话,太简单了,尤其对你而言。”
“所以我从前不会彻底抗拒你,因为抗拒没有用。”
“我们之间的关系,切断一层还有另一层。”
“但如果没有更深的瓜葛――”盛栀夏抿了抿唇,说,“对你我都好。”
雪落而下,陆哲淮站在身旁默不作声,却无形中散着迷茫怅惘的寒意。
这雪好像落在他心上。
“就这样吧。”盛栀夏从容转身,与他擦肩而过,淡淡撂下一句,“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夏夏。”陆哲淮叫住她。
她应声止步。
陆哲淮看着她的背影,声音染着霜雪冷冽,但也温柔:“你说的那些,我都明白。我也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我不会打扰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回头看看我,我一直等着。”
“反正剩下的时间只能放在你身上,要是换了别人,我也给不了。”
“这么久了,我也不该有什么妄想。如果非要说一个,可能是离你近一些,求一个陪着你的机会。”
“你说不想把仰慕和向往寄托在别人身上,我明白,所以我赌一次角色调换。”
“就这一次,输了我认。”
他想这一次,换他来追逐一阵来去不定的风。
一意孤行,随她翻山越岭。
第64章
入夜时分, 雪小了些。
盛栀夏前几天买了一个小投影仪,放在床头,画面正好映在床尾的白墙上。
洗完澡, 关了灯拉上半边窗帘, 卧室成了一个放映间。
小傻猫白天玩累了, 天一黑就团在床头柜旁边睡觉, 时不时呼噜一下。
盛栀夏窝在蚕丝被里看电影,一部年代已久但镜头语言丰富的黑白叙事片。主角们围绕着“谁说真话、谁说假话”, 把进度条拉到了漫长的三个小时。
画面色彩沉闷, 她看到一半开始走神,想起陆哲淮那几年, 生活是否也是死气沉沉的灰色。
心疼难免, 脑海中也一直有两只小兽,在回忆和当下之间频繁掐架。
然而消化一个悲伤的节点看似困难, 实则很简单,只要等时间过去就好。
最多熬上半年, 她就不会再为那道伤疤感到沉重。
她已经知晓, 他真的在某一刻坚定地爱过她。
误会早晚会解开, 而真正让彼此为难的,其实是如何面对过去, 以及这些年的种种变化。
这才是一件最难的事情。
至于那个由猫咪延伸出来的、不存在的“前男友”, 既是陆哲淮的假想敌, 也是他需要以旁观者角度才能看清的, 一个过去的“他”。
白天在寺庙里, 陆哲淮对她说了那些话, 她过耳不进心,最后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 背对着他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雪幕中。
她发觉“风水轮流转”这句话不无道理。
有很多时候,她其实是在复刻陆哲淮曾经的行为――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模棱两可。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体会到她曾经的感受。
所谓一物降一物,一报还一报,彼此间的天平得花点心思摆正了,这边不偏那边不斜,两人才有再次相遇的可能。
电影看到三分之二时,盛栀夏关了投影仪,打开笔记本连上Skype。
Bandile那边依旧卡顿,以PPT切换的频率问她好些了没。
她说好些了,最近还养了一只小猫,陪它玩的时候心情会自然放松。
Bandile很欣慰,还说新年快到了,建议她和家人朋友们一起出去旅行,看点新的风景。
她说朋友还可以,家人就算了。
通讯挂了之后,盛栀夏很意外地接到叔叔的电话。
听说盛祥皓最近患了痛风,时不时发作,现在骂人都骂不动了,听筒里的声音一派温和:“过年回不回家?”
看在对方已经五十多的份上,她尽量配合着,没有挂断:“你问我这个问题,难道很有信心得到一个肯定回答?”
盛祥皓好像有点感冒,咳了几声,缓了缓才说:“老爷子一直在住院,你也该回来看看,哪有真的和家里断绝关系的道理。”
盛栀夏靠着床头软枕,被子往上拉了一下:“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少建一些烂尾楼才是您的正经事。”
电话那头轻叹一声,没像以前那样劈头盖脸骂她一通。
“你那个男朋友呢?”对方问,“还在一起?”
“你说哪个?”盛栀夏胡诌敷衍,“我这几年交了很多个男朋友,数不清了,不知道你问的哪一个。”
“算了,算了。”盛祥皓知道她不愿和他说话,开始老气横秋地抱怨起来,“你说你,毕业了我才知道你在纽约上大学,交了男朋友也不跟我说。你爸去世之后不都是我在管你,小时候还听话些,怎么越长大就越管不住了......”
盛栀夏沉默着,伸手开一盏落地灯。
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仍是潦草敷衍地,劝对方注意身体,说完便挂了电话。
长大之后有一个难解的现象,好像从前讨厌她的亲人,都开始莫名其妙地变得亲和起来。
他们不断回忆着某些还算温馨的瞬间,再诉一些生活上的苦,说他们多么不容易,勾起她的同情与理解。
小时候他们给她的只有打压和控制,而等她长大了,获得一些成就之后,他们在衰老的同时,态度也跟着变了。
她说不清这一点。
或许人和人的关系总在变化,能把握住的只有那么一瞬罢了。
也难怪从前那么喜欢陆哲淮,几乎称得上迷恋。
在她固执地想要摆脱家里人的利用和束缚,整个过程迷茫无助的时候,他的出现的确给了她某些无可替代的安慰。
只是放到现在来看,那些安慰与承诺,不知还作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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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暖灯下烟雾缭绕,陆哲淮坐在沙发上沉思,烟灰缸里落了数枚烟蒂。
最近抽烟抽得有点凶,楼晟劝他学学几个戒烟的朋友,趁早把瘾断了。
“没有瘾。”陆哲淮淡淡反驳,指尖弹落烟灰。
楼晟站在一旁的书案前,稍稍弓着背练习草书,闻言斜他一眼:“行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哲淮目光微沉,静静望着远处屏风,默了半晌,没头没尾问一句:“是谁跟她说,我换了很多个女朋友?”
楼晟觉得稀奇:“你问我?问我作甚,我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