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您忙去吧。”
“但我提醒你一句。”楼晟压低声音,严肃道,“你家里人未必同意你们。”
陆哲淮掐灭了烟,眼神暗下来,听见楼晟说――
“我还是那句老话,要是能算了,就趁早算了。”
“虽然家里人确实不管你了,但老人家去世那一茬还不算过去。”
“到时候要是真把她领回去了,孟家怎么想?”
“这一桩又一件的,都是人情世故。”
“难办。”
-
第二天一早,盛栀夏把猫送到宠物中心,一顿安抚,赶在误点之前拎着两个行李箱打车去机场。
三脚架和镜头单独装箱,沉甸甸的,司机上车下车都帮她拿,问她是不是要回老家过年。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随口说了句“回去看看”。
或许也算半个家吧,虽然大院已经不在了。
走过登机廊桥,她下意识想回头看一眼。
不知道这个习惯什么时候形成的,也毫无意义,但好几年了,一直改不掉。
于是她真的回过头,在转换的晨间光影里,她轻轻眨眼,视线里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有种时间交错的幻觉,她不禁恍惚。
心口似乎落了一粒雪,在颤动中很轻地融化。
从前未能等到的人,此时正迈着温和从容的步伐向她走来,带着大衣上未散尽的凛冬寒意,与落在肩上毛茸茸的晨光。
昨晚,在楼晟说完那一番话之后,陆哲淮的回答是――
“要是没了她,当初那半条命不如不要。”
“你知道,我非她不可。”
第66章
航程不长, 一场旧电影的时间。
盛栀夏坐在靠窗位置,偶尔转头,看一看机舱外悬浮的云彩, 放空一会儿, 而后慢慢回神, 继续翻阅那本边角泛黄的书。
而陆哲淮时隔许久再次戴了眼镜, 在一旁用轻薄本处理事务,动静似有若无。
半小时过去, 无人言语, 彼此相安无事。
盛栀夏翻到后半部分,在某一页看见自己留的小折角。
于是把书合上, 没再往下翻。
这本书看过无数次, 折角已经成型,没有抚平过。假如故事就此终止, 结束在叙事者离开那不勒斯这一天,未必不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怎么还在看这本。”陆哲淮忽然开口, 低沉温和的一句。
盛栀夏转头看向舷窗外, 云层仍是平淡枯燥的模样。
“没什么有意思的书, 只能挑它来看了。”
她在看云,而陆哲淮目光落向她, 眼里回忆着什么。
似乎听出她话里的无动于衷, 他敛眸收回目光, 不轻不重合上电脑, 眼镜取下来放在一边。
盛栀夏对着稀松云彩沉默不语, 仿佛身边坐了一个陌生人, 让她兴致缺缺。
中途乘务员经过,推着餐车分发小食和饮料, 她大脑放空,转头时,陆哲淮已经帮她拿过餐点,放在她的桌板上。
她想起来自己早餐没吃,于是拿起一个小面包,撕开包装小口咬着。
没吃出什么味道,倒是有点干,想喝水。
自己面前这杯饮料看不出是什么味道,她观察几秒,提不起兴趣,下意识瞄一眼身边那一杯。
陆哲淮正在翻阅一份纸质文件,余光觉察她的视线,直接把这一杯放了过去。
“橙汁,没喝过。”
盛栀夏一看,满的,的确没喝过。
于是她拿起来喝一口,没有还回去,思考两秒,隔着包装袋把小面包轻松捏扁了,配着橙汁慢慢吃。
陆哲淮看她一眼,问她还要不要橙汁,她摇摇头,说有点酸,一杯就够了。
“别的不要么?”陆哲淮又问,“好像还有复合果汁,菠萝味的。”
“不要,那种一般都加了芒果。”她咬下一口面包,不急不缓地嚼着,含糊道,“不喜欢。”
陆哲淮翻页的动作稍稍停顿,目光落在她脸颊,唇角扬起一个温柔弧度,保持笑意继续翻阅文件。
盛栀夏余光看见了,不悦地斜他一眼:“你笑什么。”
陆哲淮轻描淡写:“没什么。”
其实两人都想到了从前,在波士顿相互了解的阶段,陆哲淮最喜欢在她吃欧包的时候捏捏她的脸,说她像只仓鼠。
“口是心非。”盛栀夏戳穿他。
陆哲淮看来一眼,缓着声线顺水推舟:“那你呢?夏夏。”
盛栀夏吃完最后一口面包,整理好餐余纸袋,不说话。
其实她知道,她改不掉的念旧习惯,以及掩在洒脱下的在意,这些事物早就被他轻易捕捉。
陆哲淮很了解她,哪怕过了那么久,关于她的小细节他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靠近,也并非毫无筹码。
盛栀夏靠着椅背,拿起那本书漫无目的翻了几页。
“我没你口是心非。”
陆哲淮收回视线:“是吗,我以为相差无几。”
“那也是跟你学的。”盛栀夏回应他,暗含嘲讽,“陆哲淮这个人,最擅长把三分的东西说成七分,让人误以为那是一个千金不换的承诺。”
陆哲淮看着眼前白纸黑字,目光微沉。
无言片刻,他将文件放回桌上,心绪流转,语气却平淡:“我说会一直陪着你,不是骗你,走的那天对你说一定会回纽约,也不是骗你。”
收回手时,指腹划过白纸边缘,隐隐的痛感。
“只是后来的事情,我没有办法预料。”
盛栀夏默不作声,一颗心慢慢变沉。
好像陆哲淮指腹上的痛感传到了她心上,挑起纷乱情绪,丝丝分明。
很久没有心平气和谈话的机会,她尽量保持平静,将压抑感淡化:“那件事发生之后,你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受了点影响。”陆哲淮讳莫如深,“不过后来,应该还是老样子。”
“毕竟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让人抓到。”
从始至终,两家人以一家人的亲和姿态生活着,处处帮衬,各方面早就息息相关。
假若孟家真的不留情面,陆哲淮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自己这半条命。
当时孟家念着祖辈交情,同时也考虑自身处境,没有真的为此撕破脸,只在私底下给陆哲淮扣了一个“不孝”的帽子,说过去从未看清他,让人心寒。
盛栀夏知道,那一年孟老院士突然逝世,他必然于心有愧,至今都放不下。
“后悔吗?”她问。
“如果你是问关于你的部分――”陆哲淮想起那天夜里纷然不停的雪,与丢尽尊严和底线换来的选择权,沉声说,“不后悔。”
盛栀夏从他话里听出一丝不堪回首的压抑。
相处时若即若离的所有缘由,她已全然明晰。
只是过去,陆哲淮因枷锁存在而不敢多给的几分真心,确实给过她落入谷底的感受,让她难以释怀。
或许彼此之间,真的有太多说不清的道理,只能无形之中缠绕成结。
再耗尽余生去解。
-
下了飞机,陆哲淮帮她拿行李,她说不用,但两个箱子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到了他手里。
陆哲淮只带了一个深色旅行袋,东西不多,接过行李时顺手将自己的绒格围巾脱下来,绕到她脖子上。
“我不用。”她要取下来,陆哲淮及时扣住她的手腕,甚至把围巾多绕了一圈。
“戴着吧。”他说,“天冷你也不愿多穿一件。”
从省会机场出来直接乘坐大巴,去往匀昔镇。
后半段全是山路,前排看似是来旅行的年轻人已经吐了两袋子。
盛栀夏看着不忍,从包里掏出一板晕车药,一看正好还有两颗,拍拍对方肩膀递过去:“还有很长一段路,你们一人吃一颗,这个很有效。”
年轻人已经吐得眼角含泪,接过去连连道谢。
送完药之后颠簸加剧,盛栀夏觉得自己都快晕了。
去年来过一次,那时候自驾,从没感觉这路让人如此难受。
她想喝水,一时却忘了水瓶放在哪儿。
正找时,陆哲淮已经拧好盖子给她递过来:“慢点儿喝,别呛着。”
她自然而然接过水瓶,微微仰头喝了几口。
还没咽下去,大巴车突然减速,手里的水跟着洒出来,顺着脖子往下流,渗进围巾与肌肤的间隙里。
陆哲淮立刻拿出纸巾帮她擦,另一手捧着她的脸,嘴角水渍也给她擦干净。
纸巾本身没有香味,但他靠近的瞬间,却有松木淡香浅浅萦绕。
盛栀夏抬眸看着他,嘴角轻轻抿了一下,不说话。
陆哲淮接过她的目光,手里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下来,眼底情绪原本平静如常,此时却被她掀起一丝波澜。
盛栀夏故意往前倾了些距离,呼吸洒在他脸上。
她猜,感觉应该是温温的,还有点痒。
陆哲淮眼睫微垂,目光在她唇角游转,手里半湿的纸巾不知何时退了场。
在他想要抬手抚过她耳垂边缘时,盛栀夏觉察到他渐起的欲念。
悄无声息地,她将手里敞着口的水瓶拿高一些,角度也跟着倾斜。
紧接着,车上果然一阵颠簸,瓶里的水迸溅出来,洒在他的毛呢大衣上。
距离拉开,陆哲淮一时回神,有点被耍之后无可奈何的茫然。
又一计得逞,盛栀夏赶紧把水瓶塞回他手里,偏过头佯装无事发生,片刻,听见他纵容的一声轻叹。
“水都泼了,你喝什么?”他温声问。
她想了想,说:“那就不喝了。”
车窗外,不见尽头的树木像无数倒立的根系,立在这高寒平原之上,被萧瑟北风吹开了花,绽的只有沧桑。
沿路看见大片积着雪的陡崖坡,层层分级,素白里夹着砂岩,白茫状的沉静辽阔。
几经辗转,终于在傍晚之前到达镇上的落客点。
匀昔镇太小了,连邮局都只有一个,街道窄而空旷。
一起下了车拿好行李,盛栀夏站在阳光里深呼吸,合手呵了呵气。
望着远处街景,她发觉好多事物都变了,哪怕和去年比起来也变化颇多。
墙上的正能量标语已经全部更换,餐饮店也多了好几家新潮的,街角的垃圾桶改成了小羊形状。
时间改变一切,原先默默无闻的小镇终于发展起来,路上行人都多了不少。
――“小盛!”
街对面一位四十出头的女性,裹着深色大棉袄,迎着冷风匆忙跑来。
盛栀夏看到对方,加快脚步走过去:“校长,您慢点儿。”
陆哲淮神色如常,拿好行李不急不缓地跟上。
校长姓唐,在那所公益小学任职已久。
最初是来支教的,后来就在镇上扎根了,一心投入岗位,把学校里走了又添的三百多名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
“诶?陆先生?”唐校长走近了,惊喜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跳转,“你们一道来的呀?”
盛栀夏不明所以,看了陆哲淮一眼:“你以前来过?”
陆哲淮坦然接过她的目光,准备简单解释时,唐校长已经笑着对她说:“没想到你们认识,前段时间我不是给你发消息,说学校建了一个图书馆,还给尕娃子们换了新床嘛,捐赠人就是陆先生。我还说你们都是今天来,正想怎么介绍呢,现在省事了。”
“......”是挺省事的。
盛栀夏睨他一眼,把自己的行李从他手里拿过来,借着空当揶揄:“一整年那么复杂的银行流水,也不怕有人说你跨境洗钱。”
陆哲淮无奈看着她,笑了笑。
小学就在大院原址,位置有点偏,但也不远,毕竟全镇没多大。
唐校长开了一辆小面包来接他们,一路平稳驾驶,跟他们聊天:“你们是朋友吧?”
陆哲淮没有说话,盛栀夏随口一答:“算吧。”
音落,陆哲淮很轻地眨了下眼。
终于不是“不太熟”了。
...
很快到达学校,校长给二人安排的住处在一栋新建的教职工宿舍里,就在操场后面。
目前没有新聘的教职工入住,总共三层全是空着的状态。
两人的房间都在一层,并排着。不用爬楼,配有卫生间但没有单独浴室,不过公共淋浴间在宿舍楼尽头,走几步就到了。
校长帮二人安顿好行李,离开房间带他们到学校转转。
今天已经开始放元旦假,老师带学生们外出游玩去了,明天才回来,学校里安安静静,只有门卫室旁系着的小羊羔时不时咩一声。
中途,校长接到一个电话,要赶在天黑之前去县里办事,于是叮嘱着让他们先逛逛,晚点一起吃饭,食堂煮了羊肉。
于是空旷校园里只剩两人。
教学楼底的宣传栏上有孩子们文艺表演的照片,盛栀夏放慢脚步认真看。
余晖落在围巾边缘,毛茸茸的,陆哲淮和她并排走着,温柔目光落在她侧脸,没有移开过。
他的遗憾有很多,最末尾的一条,莫过于没有陪她度过大学四年。
待在纽约那段时间,她每次下课身边都有朋友围绕,他不好打扰她,于是每次都没有下车,陪她像普通情侣一样在校园里散步。
他想象过,陪她从十七岁长到大学毕业,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
可是一切不如人意。
盛栀夏看到最后一张相片,止步的同时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一双深邃眼眸。
她默然几秒,倏地错开视线,淡声提醒:“今晚应该有糯米酒,你少喝点。”
虽然那个对他来说喝不醉,但以防万一,喝醉了很难收场。
陆哲淮不解:“为什么少喝。”
“不为什么。”盛栀夏继续往前走,看下一个宣传栏,悠悠道,“只是突然想起来,《情深深雨鳌防镆痪涮ù省!
陆哲淮细想着,脑海里突然冒出自带声音的一句――
[你还会强吻别人,可怕得很!]
第67章
冬日昼短, 暖阳已经偏下山去。
饭点快到了,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一起到后厨打下手。
部分员工已经回家过元旦,只有长期住职工宿舍的两三位阿姨还留在学校。
“哎!不能让你们忙活!”厨房半开放式, 一位主事阿姨隔着打饭小窗连连摆手, “快快, 去坐着吧。”
盛栀夏弯下腰, 扒着小窗机灵道:“阿姨,多个人帮忙能早点开饭, 有点饿了。”
阿姨一想, 笑了笑没辙了,开半扇门放他俩进来, 还给拿了两条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