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哲淮脱了毛衣, 白衬衫挽起两边衣袖,站在操作台前戴上围裙。
盛栀夏刚将叠好的围裙抖开, 余光侧向身旁,看见他小臂上那处狐狸牙印依旧显眼。
陆哲淮手指微勾系着腰后两根带子, 偏头看她一眼:“发什么呆。”
盛栀夏收回目光, 漫不经心道:“这么久都不见淡。”
陆哲淮神情平静, 带子在指间打了个结,他也错开视线, 语气稀松平常:“没淡过, 一直都这样。”
方才那位阿姨在另一边炖羊肉, 支起锅时向他们看来一眼, 笑道:“你们弄点蔬菜就行, 肉味沾了手就不好洗了。”
陆哲淮温和道:“不碍事, 肉类我来弄就行。”
于是自然而然地,盛栀夏处理一些素菜, 陆哲淮在身后处理一些生食。
操作台比较高,盛栀夏低头切洋葱,没切几刀挥发物全进眼睛里,越眨越酸,眼泪稀里糊涂冒出来。
陆哲淮听见她吸鼻子的动静,立刻转过身去看她,无奈:“不切了,放着我来。”
盛栀夏来不及洗手,只能仰头收着眼泪,小刀放回砧板:“跟你换一下,我缓缓。”
说完与他擦肩而过,陆哲淮刚想拉住她,她已经走到对面切起剩下的半块牛肉。
陆哲淮目光跟随她,在她切下薄厚均匀的几片时,他看着她拿刀的手,眼神有一刻的黯淡。
“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盛栀夏暂停下来,抬手用衣袖擦擦眼角泪水,不以为意道:“当然是你不在的时候。”
眼泪擦净了,视线完全清晰,她垂眸继续落刀:“不会做饭我一个人怎么活,国外的中餐又不好吃。”
陆哲淮凝眸看她背影,心口隐隐泛酸,上前不轻不重拿过她手里的东西,声线微沉:“边上有一篮青菜,开温水洗。”
盛栀夏仰头看他,已经错过他眼底情绪最复杂的一瞬。
最后也没说什么,她默默退让到一旁,拧开水阀,洗了手再去碰蔬菜。
操作台附近有一扇宽窗,她在稀疏水声里看过去。
玻璃之外,灼热落日遥悬天际,余晖映照层层矮山,尽头一片冬雾。
看来这个冬日仍然漫长,离开春还很远。
...
开饭时夜色已沉,校长刚好从县里赶回来,同大家一起吃饭。
职工餐厅在食堂一侧的小隔间里,暖气热烘烘的,墙上还挂个小电视,播着天气预报。
桌上有个小女孩,是某位后厨阿姨领养的孩子,在县里上初一,放假了跟着母亲住在职工宿舍,开学了就自己骑车回县里寄宿。
小女孩主动给大家盛饭,陆哲淮过去的时候她还推推他:“叔叔,你是客人,坐着就好。”
陆哲淮表情微愣。
盛栀夏正在桌边分筷子,顺势补刀:“坐着吧,这位叔叔。”
陆哲淮:“......”
七八个人围桌而坐,饭菜热腾腾。
除了小孩子,桌上每人一杯米酒。酒瓶子就在盛栀夏手边,她刻意拿起来给旁边这人添了一道,看他还喝不喝。
陆哲淮任她倒酒,低声:“你是想让我喝醉,还是不喝醉。”
“喝醉吧。”盛栀夏倒满了,放好酒瓶冷冷道,“再看你发一次疯,我录下来。”
陆哲淮败下阵来,不知该说什么。
桌上边吃边聊,氛围热络。
盛栀夏夹起一小块洋芋丸子,正要放进嘴里,听见校长问她:“对了小盛,盛老先生身体还好吗?”
她动作一顿,勉强笑了笑:“不太清楚,我很久没回家了。”
音落,一位任职许久的阿姨低声感慨:“唉,盛老先生真是个好人,学校也是多亏了他才能办起来。”
盛栀夏低头嚼着洋芋丸子,不说话。
陆哲淮拿公筷给她夹菜,放她小盘里的都是一些纯瘦的羊肉。
怕夹菜时撞到她,正好左边又空了一个位置,于是他更换左手拿筷。
盛栀夏喝了两小杯米酒,有点微醺感。
她左手原本撑在椅边,慢慢地,游移到陆哲淮的椅子上,指尖隐约碰到他西裤边缘。
陆哲淮很快感觉到,低头瞥了一眼,下一秒,搭在桌上的右手放下去,想把她的手轻轻拿开。
他以为她是无意的。
盛栀夏觉察到他要碰过来,立刻把手往前移,既避开他,又依旧撑在他椅子边。
陆哲淮一手扑空,动作跟着停顿,下意识看她一眼。
盛栀夏若无其事倾身夹菜,桌底下的手指被牵动着,顺带往前探了探。
腿侧触感清晰,仅仅一下,陆哲淮已经身形微僵,喉结不经意间滚了一遭。
他克制着,强行让自己心无旁骛,同时再一次想要按住她作乱的手。
然而还没等他阻拦,盛栀夏就已经提前收回手,搭到桌面上认真吃饭,时不时和校长聊几句。
陆哲淮无可奈何,心情在短短几秒内变了数回。
她是故意的,但他拿她没辙。
心里燥热难耐,他只好拿起桌上一杯米酒,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这一边,盛栀夏佯装置身事外,用余光观察他。
想起很久以前,她在台风肆虐的淞杳岛上对他说,自己未来要做一个“坏人”。当时他不以为意,只说“拭目以待”。
现在他尝到滋味了。这种若即若离,想碰又碰不到的滋味,跟他得知自己“有新的暧昧对象”一样,足够他心痒难捱。
...
饭后,那个小女孩在收拾干净的饭桌上写语文练习册,图个省时方便,写完就能回去休息了。
陆哲淮将椅子摆好,中途经过小女孩,她眨着眼睛乖巧求助:“叔叔,可以帮我看一看这题吗?”
陆哲淮顿了顿,又被一声“叔叔”刺中心脏。
缓了两秒,他转过身靠近对方,一手撑在桌边看着练习册,态度温柔:“嗯,哪一题?”
小女孩用笔指着纸上一栏:“这个。”
陆哲淮结合文章整体扫了一眼。
“苹果为什么是红色――”他低声念一遍题目,眉心微微拧一下,难以理解出题人的脑回路,“苹果是红色,因为苹果就是红色。”
盛栀夏刚刚在后面帮忙洗好碗,出来听见二人对话,着实无语。
“这是阅读理解,答题不能这么答。”她走到另一边,低头看着题目,不忘损他一句,“你脑子里装的怕不是水银,动了还不如不动。”
陆哲淮:“......”
小女孩坐在中间继续冥思苦想,而两个大人各自分在一边。
盛栀夏低头讲解时,陆哲淮近距离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
半晌,默然收回视线。
“应该与主人公们开始敞开心扉有关。”盛栀夏考虑几秒,又说,“只有两分,就试着写一点吧。”
最后小女孩顺着引导落笔,一行字与参考答案相差无几。
-
入夜开始下雪,寂静的校园陷在雪幕里,缀着点点光亮。
他们本想帮忙收拾后厨,但校长说来者是客,他们也拗不过,只好提前回去。
路灯昏黄,雪片在灯下旋卷。
沿着操场边的石板路,盛栀夏走在前面,陆哲淮隔着半米距离,不急不缓跟随在后。
一路无言。
寒风刀子一样划过脸颊,盛栀夏合手呵了呵气。
吃饭前为了方便,她换了一件薄外套,围巾也不戴,此刻单薄地行走在风雪中,肩膀时不时微微颤抖,默不作声忍着寒意。
陆哲淮早已习惯她的任性,但每次看她着凉,他胸口总是闷得慌,于是直接脱了大衣,上前一步将衣服披在她身上,哑声道:“发烧有多难受,看来你是记不清了。”
大衣带着重量与余温覆在肩上,替她挡下严寒。
她没有抗拒,而是别有深意地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人之常情。”
音落,两人同时止步。
陆哲淮近距离站在她面前,淡然看她一眼,敛眸,两手抬起落向衣领处,上面两颗金属扣给她系上,让她整个人裹在衣服里。
盛栀夏抬眼,看着他落了一半阴影的脸颊,问:“上回那一巴掌疼不疼?”
陆哲淮的手停在纽扣上,慢半拍答:“记不清了。”
接着她故意说:“如果不疼的话,我会后悔没有下手狠一点。”
陆哲淮动作一顿。
系好纽扣,他收回手的同时掀起眼皮看她,眼底一丝怅然轻微涌动。
“就这么讨厌我。”
盛栀夏接过他的目光,默然片刻,声音随着飞雪冷然落下:“陆哲淮,你以前是不是根本不明白,其中一方没有理由要为另一方的自私承担后果。”
“如果你一开始就跟我说实话,我会很果断地走。”她直直盯住他,毫无起伏道,“而不是跟你耗那么久,直到发生那样一堆事情。”
阵阵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陆哲淮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声线喑哑地说:“我最害怕的,不就是你走。”
音落,盛栀夏不再说话,掩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微蜷起,握了个很松的拳头,最后慢慢放开。
“那你模棱两可不作为,我就不会走了是吗?”她以平淡语气质问,“你只想给自己留退路,怕自己陷得太深逃脱不了,但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过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一针见血,陆哲淮倏地喉咙干涩。
此刻他很想抱她,动作与意识同频,令他克制着情绪,很轻地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吃醋是真,陪你是真,说爱你也是真。”
想与她共度余生也是真。
所以在最后一刻,退路不留,只留了颈侧一道伤,永远淡不去。
盛栀夏忽然想起过往,心口酸胀。
她心烦,暂时理不清思绪,只好推开他,径直转身快步往前。
顿了顿,又想起身上这件衣服,于是脱下来丢回去,继续往前走。
陆哲淮被衣服砸中胸口,眼前一个倔强身影头也不回,将他留在寒风中。
他叹了口气,跟上去:“夏夏――”
她赌气:“听不见!”
陆哲淮无奈:“你口袋亮了,看看手机。”
盛栀夏停下脚步,气闷地拿起手机来看。
是宠物中心给她打的视频,按时给她看看小傻猫。
于是她缓了缓,往前走几步,坐在一个落了雪的矮墩上,翻出兜里的有线耳机,插上去接通视频。
陆哲淮拿着衣服往前走,隔着几米距离,听见她温柔地说――
“想我吗?过几天我就回去。”
...
“嗯,好好吃饭,等着我。”
陆哲淮脚步一滞。
盛栀夏余光注意到他,心思动了动,继续对着屏幕说些引人遐想的话,最后挂断视频,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陆哲淮走完最后两三米,面无表情停在她面前。
她把手机放回口袋,冷飕飕抬眼:“干什么?”
陆哲淮垂眸看着她,胸口堵着一口气,生硬地问:“你就图他年轻?”
盛栀夏顺水推舟:“怎么,年轻不好?”
陆哲淮看她半晌,兀自点头:“行,回去就把身份证改了。”
说完把衣服披回她肩上,绕过她自顾自地往前走,还顺带着拿出手机打电话,不知对那头说了些什么。
盛栀夏眨了眨眼站在原地。
不远处,一个高挺身影在路灯下踽踽独行,时不时停下来,一手烦躁叉腰,另一手频繁按手机。
看上去,挺郁闷。
第68章
淋浴间的水不是很烫, 盛栀夏洗完澡冷得哆嗦,快速穿上毛绒睡衣,一把抱起浴巾和小篮子, 出了浴室沿着走廊一路小跑。
顶上的廊灯还没装上, 一片黑灯瞎火, 周围还空荡荡, 打个喷嚏都能泛起回声。
北风刮得紧,低着头辨不清动静, 刚想拐弯回房, 步子迈了一半突然跟一人迎面撞上,踉跄时正好被他圈着腰身捞回去, 整个人撞到他怀里。
盛栀夏反应一瞬, 皱着眉推开他,按着鼻梁抱怨:“你没听见我跑过来?”
陆哲淮松了手让她站稳, 拿出手机打开电筒,指腹按住一半玻璃盖控制光线强度, 另一手捧着她的脸, 柔光照她鼻子。
还好, 没流鼻血。
盛栀夏耷着眼皮盯住他,看他面容沉静地关了电筒, 手机收回口袋, 一手将她半湿的头发梳理顺, 反驳也像纵容:“我刚往右边让, 你就糊里糊涂往左边跑, 是谁碰瓷?”
盛栀夏白他一眼, 抱好自己的小篮子,弯腰捡起掉落的浴巾。
“你这个瓷没人碰得起。”说完绕过他, 停在自己房前,找出钥匙摸黑插进锁孔。
“明天想去哪。”陆哲淮在她身后问。
“先去一趟公墓。”她转动锁芯,“再去盐湖拍点东西。”
他在意道:“有车?”
门开,她踏进一步取出钥匙:“随便租一辆。”
房里的光线透出去,照亮台阶下一层积雪。
盛栀夏回头看一眼,心想这雪再大一些,明天估计可以堆雪人。
她关上门,陆哲淮站在门外,抬头看一眼走廊顶上形同虚设的灯座,思衬片刻,呼吸时不经意间呵出一团热气,叹息似的散在寒风里。
盛栀夏回到房间,热烘烘的暖气将人裹着,浑身舒畅。
这栋楼里隔出的都是单间,开门就是一床一桌,没有客厅卧室之分。
往里走有一扇隔音门,外头是封着玻璃窗的阳台,右手边是卫生间,门口一台洗衣机,看着像新的。
她将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按下开关,回到床边吹干头发,最后躺回床上拿起手机,刷一刷证券资讯,看看野巡队的公益网站。
翻照片时,简一舟打来视频,她靠坐在床头按下接通。
对方说昨天有个非法养殖基地被一锅端了,就在保护区附近,于是营地救治园多了好多受伤的动物,一部分怀着孕,很让人发愁。
“多亏了那笔捐赠款,不然队里的医疗资源根本顶不住。”简一舟坐在书桌前,拿着炭笔画动物素描,语气淡然,“到时候幼崽们出生,不知道又是个什么情景,得做好掉头发的准备了。”
盛栀夏听着对方说,心绪沉了沉,若无其事道:“再过几个月吧,等我调整好状态,应该可以回去了。”
简一舟皱了皱眉:“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催你回来了?傻不傻,我根本不想让你回来。你现在好好休息才是最要紧的,别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盛栀夏勉强一笑:“没有这么夸张,不过吃点药而已。”
“是是,就你觉得没那么夸张。真想撬开你的脑瓜子,看看你到底在想什么。”简一舟怼她一顿,顺手翻了翻桌上的日历,“唉,又要过年了,你说这时间怎么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