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他哭,姑姑说是饿了,抱出去喂过了?”皇后抱着儿子,那失望像一丝儿头发从肩上滑落那么轻易就散了,复而爱得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只两只捏着揉着儿子的小拳头,凑到他脸上细细看。分明赶着福临出去前儿她刚看完,可是这会儿仍忍不住盯着儿子的翘鼻子,细长眼睛……简直停不下眼。刚出生的小娃娃就有这么浓的睫毛?还有柔软的浓黑的头发。小婴儿也盯着她,嘟嘟的粉红的唇,对着她抿一抿,看得她一笑。
正母性大发时,听宝音说:“娘娘见我们宫里来过奶娘?压根儿就没挑过乳母,哪有人喂他。娘娘不是一直说等娃娃出生要自己喂?这会儿孩子饿了,娘娘反而撂开手……”
皇后听不懂似的,愣怔着。说亲喂容易,真要上手时,就有些迟疑。刚拉紧的衣裳,这会儿像有千斤重,她抬抬手不情愿拉开。想想一年前她还没结婚,前一辈子也一直活得像个小姑娘,现在就要奶娃娃?怀胎这些日子,她预备了,可仍没准备好。
怀里的小婴儿像听懂大人的话一样,“啵啵”两下嘴,结果并没有奶送过来。从出生,水乳没沾过唇,他张开没牙的小嘴儿,嚎啕大哭。
小娃娃一哭,皇后和宝音下意识一齐扭头朝殿外看,宝音伸手拍拍小阿哥,皇后也抬高了两只胳膊,轻轻摇着怀里的婴儿,嘴里哄着:“嗷嗷。”她俩都怕儿啼惊了太后,生出其他事端。外头正胶着,越不引人注意越不招事儿。
见外头没动静,两个一起松口气,小婴儿却嚎得更大声了。宝音掀掀襁褓,看没尿,小声对皇后说:“这回是朕饿了,娘娘试试喂喂。”
皇后脸胀得通红,告饶一般望着宝音,说:“姑姑,我不会。”宝音拍拍皇后的肩,说:“怎么不会,是女人就会。姑姑那时候……”
正说着,皇帝进来,问:“怎么又哭了?皇后来瞧瞧女儿。”
皇后才看清,他手里抱着一个浅色的襁褓,一节粉色的胳膊露在外面。把儿子往宝音怀里一顿,她伸手去接女儿,说:“快给妈看看,妈还没看过我们小姑娘……”
看真切,果真像福临说的,女儿长得也似他。恬然躺在怀里,一只粉白的小拳头蜷在胸上,面庞不及儿子舒展,大约是胎里不足的瘦,一张嘴,眼下两条纹儿。跟儿子一式一样的细长眉眼,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金花默不作声看她的手指脚趾,数过,问宝音:“她俩谁大?”
“阿哥大,这是妹妹。”宝音扯扯婴儿肚上的襁褓,把露在外面的肚脐儿掩上。
金花闭着眼睛想,刚出生就在她耳边嚎啕大哭的,是儿子;怀里的女儿甫出生就被太后派人来抢出去,她们母女算是头一回见。
“乖乖。”金花揉着婴儿的奶拳头,脸靠在她的小脸儿上,柔声说,“我们头回见,以后妈一定护好你。什么都是先有你的,然后才是哥哥。”她抬头看娃娃的爹爹。
玉树临风的爹也正怀着一腔柔情看妻女,只是妻后来对女儿说“然后才是哥哥”,让他不防备吃了好大一惊。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女儿都是他的心肝儿宝贝肉儿,这跑不了。可是儿子总是继承血脉,祖宗的老理儿一直是先有儿子的……不防备皇后单刀直入,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万岁,我们的女儿,能封什么公主?和硕公主?固伦公主?给封个最大的!”
一句把宝音说笑了,福临则愣住。过一会儿才讪讪说:“女儿还小。”玉碟没进,怎么也要等立住再封公主,出生就给封号,闻所未闻。可是她一双炯炯的桃花眼盯着他,脸色蜡黄,神色里也都是勉力支撑,他舍不得驳她,喃喃说,“你得信朕,她也是心尖子!本来咱们就预备留着她养……”皇帝收住话,再说该说到伤心事上了,出去前两人商量着,不得已时,就把儿子舍给太后养育。
“正是她小,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太后……”金花说一半,收住话,看了眼外殿,“是儿子才不怕,可她是女儿,这么小,这么柔,一胎里生下来,她比哥哥弱这么多。”她累坏了,脑子转不动,她甚至刻意回避不多想,若是多想,该想到这是跟儿子不多的母子相聚时光。可就算不想,她也忍不住垂下泪,圆睁着眼睛,泪珠儿一颗一颗滚下来,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滴到手上才吃了一惊,低下脖颈垂着脸拭泪,怕被人瞧了去似的。
“你别哭。”他用手在她脸上擦一擦,这天净是跟她说别哭,可是他想的法子,他吃不准管不管用。若是不管用,那她岂不空欢喜?!不到做成的那时候,他不预备跟她说。偏身坐在她身边,他把她和女儿一起拥进怀里,“你放心,万事有我!”
“既然有你,先管管儿子女儿的饭碗?我累了,喂不得。”她把头搁在他肩上,小声在他耳边说了这一句。她能喂,自己也有感觉,可是心里转不过那根弦儿,母性跟个性打架,暂时没分出胜负。先不急着改变。
皇帝哪有法子,还是宝音在一旁说:“现找乳娘哪有奶……听说太后三不五时喝人乳养颜,说不定现在就随身备着。”
他在她脸上贴一贴,说:“你啊!多亏宝音给指个路,朕才有路子设法。要不抓瞎,这俩小人儿什么错……”一句说完,宝音刚安抚下的小儿又开始扯着嗓门儿激啼。
作者有话说:
最近搬砖(不是写文啊,惭愧!)搬出腱鞘炎来了。
键盘托、毛巾俱全,鼠标还是人体工学的……
各位金主大大,happy valentine's day
第170章 壹柒零
宝音麻利地出去要来人奶, 三下五除二喂过两位小主子,哄静了,悄没声儿退出去守在门口。
过去这阵乱, 殿里只剩帝后。
两个婴儿并排卧在床上,金花手撑着头, 侧身歪着,眼睛只在两个娃娃身上。刚宝音问她怎么搁, 她自己选的, 儿子在近前身边,女儿稍远些……陪女儿的日子还长。
正目不转睛瞧着孩儿们,福临一个轱辘翻身上来,也在金花身后躺倒, 跟她一式一样的手撑着头, 另一手就搭在她腰上, 把她虚虚拢在怀里。
“没脱靴, 衣裳也都是外头穿的,就这么着上来,沾得到处是尘……”她的肩膀头抵在他肩窝窝上,她抬抬胳膊,又用肩膀头顶顶他,在他怀里扭一扭,不愿意他这样。
他轻轻笑一声, 说:“就这床铺,晚上全换了,还指望接着睡呢?你这身衣裳也得换, 眼么前儿就这点儿工夫, 哪还有空理会这些。”说着拾起她的手, 细长手握着她的小胖手,两人相携一起去摸小女儿的脸,嘴上说的却是别的,“今日,你吃苦了,怨不得孕里就格外难受。”
他说着鼻头酸眼睛疼,想起两人之前那些光景,她有孕以后吃的苦头,连着他出花儿那一段,全都千千万万不要再来一回。今儿的日子口,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他俩,终于有个空儿,他赶紧把体己话儿说给她听。最是急切跟她说私房话儿时,偏最不便跟她说话儿。
她听了,刚收住的泪又往眼眶里涌,不全为了生孩子,“近近”地想生产吃的苦头,反而跟多久前的事儿似的,有些模糊地记不清。疼是疼,难也是难,可是比起马上要经历的骨肉分离,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她心里还有几头事儿缠着,更紧要。
他刚又说“就这点儿工夫”,说工夫短,是要抱走她的小娃儿?这小宝宝她还没抱热乎,儿子连口亲妈的奶还没喝着……可是若两个娃儿选一个,她一定选女儿,女人长大了要吃的苦多种多样,小的时候就让爹妈尽力护着吧。
“放在异时异地,龙凤胎都是天大的喜事,偏咱们家,只能留一个……”她心里全是怨,又怕他夹在中间作难,淡淡说一句。
手被他牢牢握着,两人摸摸儿子的脸,又一同去抓女儿的手,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心思意愿都一样。她被女儿的奶拳头和他的大掌夹在中心,听他说:“只要养在身边就成?”
“不,哪敢奢望。只要他俩都欢蹦乱跳活着就成……”她说着说不下去,眼泪终于涵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次第滚落,“噗哒”一声一声砸在他心上。他松开手,去掰她的肩,她的泪越发密,止不住地一直滑,他一着急,使劲把她扳倒在身前。
她扭着脸只管哭,忌惮着太后在外头,不敢出声,又大又密的眼泪珠儿顺着尖尖的眼角往下淌,一会儿就把脸下的床褥都沾湿了,她索性揪着他的袍子前襟儿拭泪。
他眼里,她还是那张微胖的鹅蛋脸,扭着头,露出耳后白腻的一小块肌肤,如脂如玉,裹着深紫色的血管。小而粉的耳朵,尖尖的浓眉,翘起一个弧度的小鼻子,哭红了,他的衣襟儿掩着若隐若现血色淡淡的唇……
粉泪滚落,在颊上划出一道一道晶晶亮。日暮,屋里暗,脸上的一点儿水光都把光亮儿牢牢聚拢,衬在淡白的铺上……他骤然想起来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也这么扭着脸儿哭,水一样的人儿,掬不起捧不住。
那时他还恼她,不知该如何相处,要亲近又碍着情面。如今他们娃娃都有两名了。期间他还在筹谋过无数大事,可对她照旧束手无策,碰一碰就是亵渎,待去擦她的泪又怕手粗,伤着她奶皮子一样的嫩皮儿——在他心里,她一直娇,一直弱,永远需要他护着。
他坐起身,把她也扶起来,轻轻贴在胸前,搂着她的背,他算是敢用点劲儿,像刚抱着儿子那样,轻轻摇着她:“我知道你怨我,只要我不是皇帝,双生子便一点儿不碍。”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做了十几年天子,如今南方千疮百孔,大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在他心里是个没治好的烂摊子,撒不开手。无论如何,他得硬着头皮把这皇位做下去。就是委屈她们娘母子,今儿他想了个险招,不知行得通嚒?行得通也仍是委屈她们。
“一会儿,你只管听我的。”他紧紧胳膊说。
“你想了法子?想了什么法子?”她伸胳膊从他腰侧穿过,倾力抱着他,浑身软软的,后来只能力竭瘫在他怀里,抬脸满是期待看着他。
“委屈你们。可是能自己养着不也是好的?”他盯着旁边睡着的小娃娃,她也扭头看他们,翻个身,看到他们的小脸儿就笑了,脸上还挂着泪,幽幽道:“想看他们翻身、走路,叫爸叫妈。谁不想呢?哭、调皮,都好看,谁让他们是亲生的……”
她说着又哭起来:“简直不敢想,我现在有两个小娃娃,亲的,像你不太像我……”把脸埋在他胸上,“这是不是梦……像梦一样,真不敢信,一下有两个。”许是这个怀抱太温软,她还有话说,还有心事惦着,可闭上眼睛就舒服地不想睁开,她一直存在心里的念头渐渐淡下去,心里的弦滑不溜手攥不住。
金花睡着了。
*
佟妃到坤宁宫,殿里一阵骚乱。福临倾耳听,影影绰绰是佟妃。怀里人阖着眼睛,呼吸匀净轻浅,眼皮包着的眼珠一动不动,他知道她累极了,睡熟了,轻轻吸她的厚唇,蜻蜓点水那么迅捷。恋恋不舍把她放在床上,他抱起儿子,大步迈出去。
殿中立着一身黑衣的佟妃。他大半年没见她,乍见她枯槁的面容,忍不住打个哆嗦。
他马上明白了,这一身黑衣,是佟妃在给三阿哥致哀。细看她的脸,精致地匀过面,颜色一样,只仿佛有些不平整,他心里一动,是天花留下的麻子坑。
见到皇帝,佟妃行礼,艰难地爬起来时,顺治帝才看清,她还抱着块深色的木牌,几乎跟黑衣融为一体,所以非她起身又专门把那块木牌捡在手里,他才发觉。
“佟妃,你带着三阿哥来了?”皇帝说。
“是。”佟妃仍是一腔柔弱,举着那块木牌送到皇帝面前,上面写着三阿哥的出生时辰,还有个“三”字,那孩子在兄弟里行三,不及赐名,先殁了,在他母亲心中“三”大约就是他的名儿。
皇帝勃然大怒,抓过木牌狠狠摔在地上,低吼一声:“大胆!三阿哥好好的,你弄这些腌臜东西!今儿皇后和公主的好日子,朕不罪你,三阿哥以后就不必你费心费事儿了,一齐养在皇后宫中。”
不等众人反应,皇帝回身看宝音,手指轻轻拍拍怀中的儿子,生怕把他从甜睡中惊醒了,说:“宝音还不来接着三阿哥!”
殿里静得连衣料摩挲的声音都没有,已经跪在地上的不敢抬头,宝音昏头昏脑接了三阿哥,听太后大声说:“皇帝,你胡说什么……”
可是话没说完,皇帝已经走到身边,两条铁索一样的手臂搭在太后肩上:“皇额娘,儿子做这个主,佟妃生养皇阿哥有功,赐号康妃,算给孩儿们添添康健。至于三阿哥,还是跟公主一起养在皇后身边罢!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带,且三阿哥已经十个月,皇后刚入宫时,十个月的福全她也教养得好。三阿哥该学说话,皇后是满蒙汉三语的全才,还有什么英格力十……儿子的子息单薄,非皇后养着他们,朕才能放心。”
皇帝拉拉杂杂,说了这些。期间太后要说话,看到皇帝咬着牙说话的架势,生怕自己一激,他做出什么过头的事,那时反而两方都不可收场。
太后想挣脱出来,腰上刚使力,肩头传来一阵剧疼,儿子的手像铁钳一般。
皇后的双生子,怎么就成了三阿哥?太后突然发现一个老大的纰漏!
三阿哥不足一岁染天花而殁,当时宫里乱哄哄,他父母都病着,那孩子的后事简单,照例不准用棺,不土葬,只包块白布送出宫找块空地焚化了。
之后呢?不是修碟谱的年头,三阿哥没入过玉碟,甚至没有名儿。现在皇帝硬说皇后生的四阿哥是三阿哥,不过改一改三阿哥的殁年……甚至不用改,只把那句轻飘飘的记录删了便是。
太后不置信地盯着皇帝,他自信地对自己一点头,脸上的神色坚毅果敢。太后突然意识到她来错了!
儿子还是儿子,但他长大了,是儿子,还是帝王、丈夫、父亲。为着心爱的人和至亲骨肉,他身上迸发的力量不是她能料得到的,更拦不住。
还有智谋。自从皇帝真心跟太后较量,太后回回都输,一次两次还能觉得是皇帝运气好,可是三次四次呢?无论前朝后宫,太后跟他针锋相对没有赢的。
这次,眼看又要输了。皇帝在这胡说八道,但她无能为力,她甚至想从他手下挣脱出来都做不到。
憋了半晌,太后只吐出一个字:“你……”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甚至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败了,可她仍是个自尊自傲的女性。况且,她有傲气的资本,她身后是蒙古四十九旗,母家是草原上最煊赫的家族,她有最高贵的姓氏,大不了回科尔沁养老,还可以带着孟古青那丫头,静妃在这宫里过得着实凄凉。
母子正僵着,殿里又一个人发了疯。刚辞了封号的康妃听说要把“三阿哥”抱走,嗓子里怪叫一声,扑到宝音身上抢孩子,嘴里喊着:“三阿哥!这是三阿哥?那你得还我!”
一眼看到小阿哥的脸,她狂笑:“这细长眉眼儿,不就是三阿哥?跟三阿哥刚出生时一模一样!还我孩子。”她疯了一样往上扑,嘴里不清不楚夹杂着,“额娘想你,这半年,额娘没有一天不想你,怎么就那么寸!出生没见过你阿玛几面,寒冬腊月的,好不容易带你去跟爹见一面,想着养养父子亲情,怎么就染了痘症!满身的包,所幸发得好,鼓胀后破了,又是脓又是血,长好了也是满脸疤,可是我仍心里叫好,活着就成,我的儿。不料,眼看着要好了,睡了一觉起来,你却走了……那么小个人儿,从生下来时浑身都是肉,后来他们抱你走,千难万难你吃尽苦头,只是个小小的白布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