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爱错人啊!他在废园里躺了大半天,只有她拖着双身子来了。他在嫔妃子嗣上一直不用心,可也知道前三个月孕妇最娇贵。一个不当心,肚儿里的胎倒是其次,她得吃多大苦。更何况她也喜欢孩儿,要不怎么会提前七个月就预备孩儿的衣裳。孩儿有个三长两短,她不光身子吃苦,心更要受难。想想她在他面前滴的那些泪珠儿,“噗哒”落在衣裳上,就是个深色的大圆点儿,他哪儿舍得叫她哭。
什么把孩子托给太后,他要自己养着。白日梦般想了那么多次,他做梦都是自己带娃娃,自己给伊换尿布,看伊躺在金花雪白馥馥的怀里吃奶,再接过来拍奶嗝儿,他的手修长笔直,一手就能把小小香软的孩儿托在掌心,无论是阿哥还是公主,都是他的掌上明珠呵!
心里酸楚,嘴上被灌进来一盏甘苦的药,呛得他咳个不休,他尽力稳着把气儿喘进去,他得活着,他有个好歹,别的不说,至紧要,他护不住他的小媳妇儿,没有他护着,她只有吃苦。他不用有个三长两短,他一病,她先吃不饱穿不暖。更何况还有小娃娃,他还要陪她怀孕、生产……产育的苦,他替不了,那他陪着她守着她,他才能安心。
他醒了嚒?他醒着,他知道,他心疼,他拼着全身的劲儿想把她搂在身子里,用他身上的热焐着她,她短了衣裳缺了吃食,他就是她的衣、她的食。
可惜这一身腱子肉都烧坏了,还没动,先浑身扯着疼。刚运劲儿,顺着这劲儿的来处早有痛楚。周身像缫了没织的蚕丝,不成绺儿不聚缕,又像是腿麻了时,浑身都是一团散沙,还刺得肉疼。
他终于疼昏过去。
等再醒了,他嘴里渡过来一口药。还有她身上的甜香气。他咬她的唇,又吸她的舌头,费劲地一寸一寸吮她细小的齿,想把她嘴里的药都舔尽。不留一滴,唯恐伤她的身子。
她也觉得他动了,轻轻用舌尖儿推他,脸上一阵热一阵凉,还湿漉漉的。是她的眼泪,直勾勾滴在他脸上,淌过他脸上的痘儿,杀得他疼,止不住地打哆嗦。
他身上疼,心里更疼,她怎么又哭,大颗的眼泪珠子,究竟流了多少,把他的脸浸了个遍。他努着全身的力想撑开那对薄薄细长的眼皮,只看看她就够了。不知什么时辰了,一天多没看见她,他想她。
生怕像上次那样,他松唇,她用药汤灌他,他使尽力气吸着她的唇,贪婪地一边颤,一边喘着她鼻尖的气儿,喉咙里滚两滚,嘶升哑气地含含糊糊:“花……”
“福临。”她终于想也不想唤出他的名字,上次她还扭扭捏捏,吞吞吐吐,这次她柔柔唤出来,微凉的手捏着他的耳垂儿,轻轻摇他,“福临。”额上贴过来一片温温的肌肤,又干脆地远了,“烧还是没退。张嘴,你不喝药,怎么好呢。”嘴角疼且痒,大约长着一颗大痘。一只勺凑到唇边,碰一碰,他挣着扭头,抿紧了唇。
这次她没灌他,可他要她喂,用只勺算什么。他咽了口唾沫,又用舌尖舔舔上牙龈,他也能帮她把嘴里的汤药吸净。他得了这么重的病,烧得命都去了大半条,浑身说不出来是疼还是痒,这么吃苦,她也该宠宠他。
正想着,唇上凑过来两片温凉,他微微得意地张嘴,立马接到一只瓷勺,一口苦涩的汤药倾进嘴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十二点前。
第122章 壹贰贰
一口苦药灌进来, 这次金花提前给他转了转脸,没再呛着。只听她跟旁边人说:“姑姑,瞧, 喂进去了。就第一口难喂,等喂完拿碗水给我漱漱, 真苦。”耳朵里听着她的娇语,汤药连续不断利落地喂到嘴里, 他只能“咕咚咕咚”连吃一碗, 等终于找个空喘口气,脸边拂过一阵轻轻的风,衣裳窸窸窣窣,她起身去漱口, 又小声儿说, “姑姑, 助产的药管用, 脸色似乎好看了些。就是这满脸痘儿,万幸好了,落疤嚒?“
他留心听着,高热,浑身的观感都敏锐,她特意小声说,他仍听得清楚。
小时候周围的人夸他母亲是草原第一美人, 长大了,他自然是俊朗的。后宫那些女人,看他的脸是一副痴相, 等他脱了衣裳, 又露出另一副藏不住的雀跃。他的小媳妇, 第一次见他时也是扭着脸儿,先看他的衣裳,等到看到他的面孔,微微笑着垂眼睛,他凑到她耳边说:“吐了吧。”她浑身一震,耳朵都红了。以后也是掩不住对他的俊脸的喜欢,摸他的眉毛,亲他的眼睛。头一回她亲他,一双红艳艳的唇,一寸一寸量着他脸上的眉毛鼻子眼睛。
现在长满脸“花儿”,他也忧虑落疤嚒?真崩了也就罢了,可他为了她也要活着,丑八怪那么活着?那她还会用唇量他的脸?舔着嘴里的药,宝音怎么还没答她?
“逃不了。能好已经极难得,哪儿还顾得上疤?”这是宝音。
“唉。我本来就图他好看,不光帅,简直俊,个儿高,胸是胸,腰是腰……如今起了浑身痘儿,褪了变成满身疤。”说着,语气就戏谑起来,“我这个‘颜狗’,苦也。”
“噗”一声,像是手掌拍在衣裳上,宝音说:“知足吧,有几个得天花的能好,虽然能吃进药了,后头还要等‘痘儿’发出来,再消下去,结痂,现在烧还没退。”
皇后趴在宝音肩上,用手掩着嘴,凑到宝音耳边,说:“姑姑,我故意说给他听,他醒着。刚还闹意气,梗着脖子不吃药。我用手指哄他,才把药喂进去。不弹压下他,还不知道多难伺候。他那脾气……”刚福临唇上“吻”的两片温凉的唇,是金花的手指假扮的。
“那个是皇帝,你胆子这么大。”宝音也学着皇后小声说。
“我圆一圆。”金花揉揉腰,说,“姑姑,我腰酸。胀。”
两人往床边走,一边走,宝音说:“今儿这一天,累坏了。刚把药喂了,你也去歪着吧,现在累着可不是玩儿的。”
金花撑着胳膊在福临脸上细细看,痘儿更发出来一点儿,他眼睛在眼眶里溜溜转,睫毛翕着,忽闪忽闪地颤。她轻轻叫他:“万岁,万岁。”他还是睁不开眼睛。
她用吴禄送来的井水淘了个白白的手巾板儿,轻轻覆在他额上。不敢帮他擦洗,只能这样降降温。
片刻前,她还觉得他要烧坏了,牙关紧锁,一勺药像一颗从嘴边滑落的泪珠子。等他用舌尖儿够她,还被她的手指一贴就张嘴,他有知觉,他比她刚见他那会儿好些了,姑姑那颗助产的药,大约极补,能吊着人的命。
她在枕上躺下,滚进他的被窝,衣料碰着他,他疼得一哆嗦,她忙把衣裳笼紧了。对着他,小声说:“您快着些好吧,我现在娇贵着,喂两碗药,拧个手巾板儿就腰酸,还饿。现在宫里人都不知道,再过阵子显了怀,我怕护不住它。今儿他们抢衣裳,明儿不知道怎么作败我。我怎么样都可以,穿件旧衣裳如何;肚儿里这个禁不住。”
团得像个茧儿,起初还尽力睁着眼睛,想伺候着手巾温了再去井水里淘一淘,可她一沾枕头眼皮有千斤重,沉沉睡过去。后来宝音来来回回给皇帝换冰手巾,她都知道,只是她累极了。睡在福临身边,她守着他,安心,她知道他病着却无恙。
后半夜,眼前呼呼跳的灯莫名熄了,少了亮,她睡得更香甜。翻个身儿,仍把自己蜷成个团儿,把轻缓突出的小肚子护在身子里,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矫健的胖猫,卧在火炉旁睡得香甜。后来又被人抱在怀里,拆了她蜷的团儿,修长的手,小心翼翼捂着她的小肚子。还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响:“两个。”
她猛醒过来。
两条胳膊从腰旁穿过来,交叠着搂着她,护着她的肚儿,看仔细了,胳膊上还生着痘儿。已经起顶了,透亮地鼓着泡儿。她刚要动,耳朵一震,好听的声音因为太长时间没开口,像是锈了那样哑着:“难受嚒?”
她一愣,长长舒一口气,伸手去摸小小隆起的肚子:“只要它好好的。”伸手摸他的胳膊,伸着一根细白水葱儿样的手指头,躲着痘儿,在好皮)肉上画着圈,“就是肚子胀,胸上酸。偶然吐两口。”
她想翻个身儿,跟他面对面,他箍着她不松。恐怕把他身上的水泡剌破了,她只能乖乖躺着,说:“我想看着你。”看着他的眼睛,看他现在什么神情,他还发着烧,搂得她浑身冒汗。
“朕脸上落疤,吓着你。”他轻哼一句。
“唉。可不是,本来吐得不厉害,这一看,就翻江倒海起来,可如何是好。”她躺着轻叹一句。
他倒没料到她这么说,不是该他说自己丑,她一力反驳,一定认为他还好,然后从这千疮百孔的痘肌上寻出他的好处,譬如个子高大,肌肉结实,肩膀像个扇面,容貌毁了,身子照旧好……
正愣神儿,她一抬他的胳膊,捂着肚儿翻身过来,小鹅蛋脸儿闯进他眼帘,晶晶亮的眼睛盯着他:“我们两天没见,你不想我?不想见我?就算你不想我,你不想看看它?”
他想她。可他又自惭形秽。从能抬动手,他先黑灯瞎火摸了摸脸,重重叠叠的痘儿,怨不得她只摸他的耳垂儿,只有那儿没出“花儿”。往后,这整张脸都是疤。
他想摸她的肚儿,可是他手心里也生着痘儿,太喜欢的,反而轻易下不去手。所以他只虚虚护着它。正犹豫着,她抓着他的手指在硬邦邦的小腹上戳了戳,惊得他忙屈了手指往回抽:“哎,当心。”
“姑姑说它皮儿薄,薄薄一层皮儿,都是馅儿。”她拽着他的手指摸上来,“没事儿,你摸摸,这么小,就能摸出来了。以前这儿都是脂肪,软绵绵,现在它就硬,鼓着。”手掐了下腰,“最近吃不下,瘦了,更显着它了。”
他手伸到她纤纤一握的小腰儿上,两手一拢,指尖扣拢了,一使劲,把她捞在怀里,肚子贴着肚子,她的鼻尖儿就在他鼻尖儿下,两人的呼吸缠着,他的眼睛仍是原来那样,像是映着绯红的云的浅溪,清澈见底。
她仰仰头,阖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天哪!我竟然二更了。
两更的字数比不上人家一更的,惭愧惭愧!
(我们这是一篇在榜文,pc端一个找不到在哪儿的榜。希望下周再上个榜。)
第123章 壹贰叁
福临弓着腰, 用鼻子蹭蹭眼下红艳艳的唇,一点一点儿把秾唇的纹儿蹭开,唇里呼出的气息拂着她的下巴, 缓缓运着身子里游丝一样的气息:“不说它,万一, 朕有点什么,你好好活着。”他醒过来, 好像就为了说这一句, 说过这一句,他用竭了全身的力。
金花摇摇头。使劲伸手抱他,他仍浑身高热,烫着手心, 唇一下一下啜着他的鼻尖儿:“我不能。”她停下, 幽幽怨怨地说, “我本也不是这儿的人, 在这儿除了你,我再没别人……你不能有什么。本来,我也住不惯这儿。”说着,泪又滚了满脸,“福全不足一岁,你的命,原本不该这样。”
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是不是她来,扰动了这一世。若是他像原本那样,冷着她, 只跟乌云珠好呢?是不是就能活到三阿哥八岁。没有福临, 她不是活不好, 是活不下去。她一个现代人,过不惯宫里尊尊卑卑的日子,只因她是皇后,地位高贵,又盛宠,皇帝宠得无法无天,她才勉强活得像个人。对太后磕头,她只当是给长辈行大礼;对别人磕头,她跪不下去。一旦贬成宫妃,或者庶人,天天对着别人磕头,日子可怎么过。
“现在醒了,就是要好了。”她睁开眼,盯着他身上正在起顶的痘儿,比昨夜发起来一些,可还没到最盛处。她记不清从哪儿听来的,若是痘儿全发起来,胀地发透亮,之后就该往好处转了。眼下,骤眼看比昨夜强,可好得又有限。
万幸他醒了。这不是最大的吉兆?她扭头,没看到宝音,正想叫宝音端药过来,哪怕喝口水润润喉咙。
“做什么?”他的小声儿,几天没开口,有些哑,听着像叹息。
“我叫姑姑端药来。”她重新转过来,晶晶亮的眼睛恋恋地盯着他,“都是养精神的药,你吃了打起精神来,天花的热毒发出来就好了。”
“别叫人来,就我们俩待会儿。”他依依不舍地亲她的下巴,费力地抬眼去找她的眼睛。
“我们不是俩,我们是仨……”她说着,手抠着他肩上被她咬的疤,指头画着圈,歉意地不敢看他,“你别生我的气,拖了这么些日子才跟你说。前儿说我不是父亲的女儿,顾不上别的,我净高兴了,你不是真的表舅舅。我特别喜欢小朋友,之前一直怕亲戚生的小娃娃不健康,不敢生;不当心怀了,这阵子全是担惊受怕,也不敢跟你说。如果这个好好生出来,你带娃勤快,我们再生一个……”说着红了脸,额角顶着他的肩窝,揉了揉,“你也喜欢小朋友吧?”
他眯着眼睛低头看她,天刚放亮,帐子里蒙蒙的柔光洒在她乌黑柔顺的头发上,淡淡桂花香的头发,小巧的耳朵红到耳朵尖儿,微微透明。看不见脸颊,侧脸也是绯色。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娇憨、羞怯。脑瓜儿里都是鬼点子跟他耍心眼儿的时候,底色也是简单直接,甚至莽撞。好在有他,他一直帮她兜着挡着,她的疏漏他帮她补窟窿,她的错处他拦着不让罚她。甚至不由自主纵着她,别人都是“奴才”,独她是她,对着她的他是“你”,最尊贵也就是个“您”。他一下顾不到,她就吃亏。吃不上,穿不暖,刚她絮絮叨叨说她短了吃的、被抢了衣裳首饰,气得他喘不上气。
他张了张嘴:“喜欢。”他自然喜欢,心心念念,早知道她也这么想要他们的小娃娃,他之前何必伤神。为着她不想,他甚至忍不住伤春悲秋,又疑心她心里有不可告人的缘故:明明两人那么要好,为什么她想那么多法子,非不要两人的小娃娃。可想见前儿她扑到阿桂怀里他多难受,一颗心沉到冰水里,一直的疑心合上辙,她果真有二心嚒?
可他仍放不下她,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他就知足,而且他哪点儿比不上阿桂,他不信她过了这么长日子还惦记阿桂。他照旧各种惦念她,她人不在他身边,她一颦一笑照旧在他心里。他忍着难受让皇额娘罚她,极限就是一夜,而且她受圈禁他心里更堵着不好受。
等他病了,挪到废园里,俨然“废帝”,后宫那么多人,乌压压站一殿的嫔妃,没有一个人来。独她来救他。他对她还有什么疑心。他最难受往后不能护着她。他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嚒,今儿早上这一醒,大约是人之将死的“回光返照”,浑身又疼又痒,太疼太痒,他几乎失去知觉。
刚那句“喜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声儿。他想陪她,想抱他们的小娃娃,过八月节的时候,一家三口四口五口六口都穿明黄,几个孩子吵得他俩皱眉,团团坐在桂花旁赏月。
可他大约不能了,他看到她抬起脸,红扑扑的脸,好看的桃花眼里还有浅浅的波。
金花说“再生”,自己忍不住地羞,热辣辣的红耳朵竖着听他说什么,结果等了半晌,只听他呼口气。她抬眼看他,他也正满眼憧憬目不交睫盯着自己,可不过一瞬,他眼睛暗下去,黑漆漆的瞳仁失了焦,他箍着她的腰的手松了,长长呼出一口气,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福临,福临。”他刚捞她那一下,同往常一模一样,抱她像抱个猫儿那么容易。只是,她现在娇贵,他手上的力也和软,柔柔把她捞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