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壹肆肆
金花听到他说“太后”忍不住一哆嗦。缩了缩脖子, 又去摸脸。摸得自己“嘶”一声,像怕忘了自己身上的疼似的。
福临扑过去抱她:“别怕。”她把脸埋在他胸上,拼命吸他身上的气。也就是他, 她知道在别人面前怕也白搭,总是绷住了, 若无其事地提到太后,可是到了他身旁, 她绷着的弦松了, 怕便是怕,不必端皇后的架子,也不必装着胆儿肥。安然窝在他怀里,直面她的噩梦, 一面四四方方的亮窗户, 她动弹不得, 好在还拉着他的手, 两人指间是血是脓,化不开。
他轻轻拍她的背:“别怕。丑是丑了,护着你总能办到。赶明儿派一队侍卫寸步不离守着你。”听他这么说,她轻轻推开他,说:“可别。”她最怕人跟着,住在宫里已经像个牢,再跟上一队兵。若是悄悄跟着, 她不知道也就罢了。
他接着说:“皇额娘接了公主不怕,就怕她另有事。你前脚出门,朕就后悔, 不该让你去, 趁着朕的病, 你也避避风头才对。”上午跟太后闹了不愉快,他怕太后使手段,毕竟他这亲儿子也躲不过吃太后的药。这小媳妇儿……真中了招儿,受了伤,再躲着也晚了。低头攥着她微微糙的手,拇指揉一揉。软软的手,短短几天就长出一层粗皮儿,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干的最多的活儿大约是伺候猫主子,这么柔嫩的一个人,水做的一样,哪儿禁得起太后那些手段的磋磨。
“你要不嫌闷,我们就静静住在这院子里,往后谁来也不见,先看看皇额娘的动作。不过就是委屈你,皇后成个虚名,跟圈禁也差不多。”他斟酌着说。
几句话听得她眼睛都亮了,这么大的院子,只要是他们两个在一块儿,她就愿意:“你也陪着我?只要你陪着我,住到地老天荒也成。可若是单我自己,我一天也不成……”怨他似的把头顶在他肩上,顶牛一样转,“永寿宫那一天一夜,我可太难受了。”他好了,她想起来秋后算账,那一天由着太后圈禁她,算怎么回事儿?
他心里被情绪胀满了,说不上来的是高兴还是嫉妒。不提他也想不起来,可是一提他就想到那天,她扑到阿桂怀里那一下,从头顶到脚底板醋溜溜的。
就算人是他的,囫囵个儿给他占了,现在又抱着搂着,肚儿里还有他的小娃娃,他还是不想让旁人沾到她的一丝好。他的,全是他的,是他以前不懂的情激出的占有欲。“朕也离不了你,离了你,朕浑身不自在。”把她的脸掰到眼前,“我的病,非得你的病好了,才能好!”
她伸着手指头点他的额,听他这话,以为他多纯情,其实她刚送走他的小老婆。他还用贾宝玉的台词……
*
平安无事过了一月。
皇帝脸上的痘泡瘪的瘪,破的破,等全身九成光滑,重宣太医进来诊症,拟了内服外敷的方子,想少落疤。可是头脸紫的紫,红的红,疤疤麻麻。金花仍收了镜子,不给他照。他偶然从水盆里看,灰蒙蒙的一个影,毕竟轮廓仍在,加上那双晶光闪耀的眼,自己瞧着仿佛还成。她也不拆穿他,经历了这些,活着就好。
每回太医要给皇后请脉,皇帝都笑着不应。皇后的身孕,帝后不说,太后也不宣扬,暗搓搓传什么的都有。帝后在睿亲王府关起门来养病,宫中人皆见不到皇后的面,大臣到睿亲王府也只隔着插屏见皇帝,神龙见首不见尾……院子外的人越摸不着门,帝后两人越轻松,想设计他们的人都无处下手。
转眼到年下。又落一场雪。刚开始飘雪珠儿,皇后就把奴才们都叫散了,说:“你们当着心别踩,本宫预备赏雪。”
福临听她这么说,说:“又胡闹,现在更不便出去。”拉着她在身边坐下,修长的手上还沾着墨,就往她肚上摸,“我留意着,今儿早起没吐。”凑到肚上用手抚一抚,温柔地说,“你今儿倒疼你额娘。”他原来不敢摸,过了一月终于练出来胆量,成日把胎儿当个人那么聊天商量。
她用拇指食指拈起他的手,一脸嫌弃说:“这墨,沾人家衣裳上。”捏走他的手,她自己弹着拇指在肚上顺两下,说,“才多大,你就跟它说话,肉麻。”扭着腰往床里头挪一挪,“要是就此不吐就好了了。再吐下去,不想要这劳什子了。”
“瞎说。当心它听了去。”他又凑到她肚上,“多大?我们三个多月。”重音就在“多”上,意味深长抬脸看她一眼,这日正是腊月二十七,他俩头一回,约略算是九月二十六,可不正好三个月多一天。两人心照不宣,眼神一碰,再想起那一回,莫名地脸上发烧。
她后来都吃药,还逼着他用这样那样的法子避孕,怎么算,肚儿里这位都是那一回的“漏网之鱼”。她伸手挡他的眼,羞赧地说:“你别看我,看得人发慌。还不是你做下的好事,吐到现在,肠子都快吐出来了,男人倒是舒坦,瞪眼儿瞅着,天上就能往下掉娃娃……”
福临看金花脸红,忍不住猴上去跟她腻咕,伸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唇贴在她耳上,气吹得她鬓角的小碎发飘飘散散,小声说:“你不舒坦?”
她?当然不舒坦,天天三时呕吐,吐过又饿,头三月竟然没长胖,腰还更细了,手臂也没长拜拜肉,细细的长胳膊。转脸看他,又看见他晶光闪闪的眼睛,细长眼缝儿里透着坏笑,她突然明白过来他说什么。
脸“腾”地红了,从粉红的耳朵尖儿,一路红到脖颈根儿,身上热烘烘地不自在,心里痒呵呵,养胎这阵子的不如意在心里冒头,她别扭地用胳膊隔了他一下,哼一声:“别提这,这两个可怎么比……”
他对她的好,那时候也一样,手摸着攥着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手心的茧儿剌着她的细皮嫩肉,大腿上种痘的疤都只是轻轻摸一下打个圈儿,要她哼又怕她哼,比他的心肝儿肉更宝贝。
福临知道她最近身子不适,心里总别扭,气性也大,但是想着她这是生了十个月的大病,总是由着她。如今看她气鼓鼓坐着,先给她加了衣裳,又去开窗户,一边撑窗户一边说:“我陪你看雪?唷,檐下挂了那么大个冰溜子。你不来瞧瞧?”
把她哄动了过来透口气也好,一下雪,空气就带着股清香,又凉,闻得人身心一空。他闷了一个月,终于能见着风,对清风明月都爱得什么似的。
她仍气鼓鼓坐着,半背对着窗户不理他,他只好又换了法子。当地上摆下小火炉,置上炙子,试探着说:“烤白果?”
头一句她就心动了,她总怕冰溜子落下来砸人,每日指挥着小太监举着竿儿敲下来,她还要拿着玩儿。听他说檐下挂了个大冰溜子,她马上想,她才歇歇,小太监们就躲懒,这群人,全不让人省心。
等听他说烤白果,她喜欢,嘴里丝丝冒口水,早上吃的少,半晌午正该饿了。
乌斯来了睿亲王府后仍不闲着,满宫里溜达帮格格找白果,终于在宫城边儿寻到一溜儿白果树,她把草坷拉细细耙了一遍,翻出来一布口袋的白果。
金花吃喝都被宝音管着,后来福临也一块守着,本来背着宝音吃吃喝喝的东西,他也看着不让吃。每每金花耍赖撒娇,他抱着哄着,只是原则坚决不破,跟宝音一条战线,把她看得牢牢的。
可她就是喜欢烤白果的味道,外头的硬壳烤成淡淡的咖啡色,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像是小时候去农村,遇到烧荒,漫天的黑烟,伴随着植物的根茎燃烧的味道,青草的香染上烟火气。
里头金黄的胖果子,淡淡的苦。一吃就想起来那时候他病着,她以为他活不成了,她惦着给他尝尝她熟悉的味道。再一比较现在,他生龙活虎地阻着她吃这吃那,苦也是甜。只是他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不知道她在味道里还存了那么多回忆。
她扭头看了眼窗外,屋顶上点点白了,说:“那烤吧!汤玛法送的咖啡煮一壶,赏雪的时候喝。”汤若望送来的咖啡粉她一直攒着,想等到节下,今儿既然下雪了,就喝一杯,品咖啡赏雪,算提前过节。
第145章 壹肆伍
看天色, 近正午,雪片鹅毛一般,下午就能铺满院满殿。金花想想改了主意, 说:“烤白果,咖啡留着下午煮罢。”
福临正不知煮咖啡怎么下手, 立在地上扎煞手,听她这么说, 如蒙大赦, 唤人去叫乌斯拿白果。等白果皮微微泛黄,果木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她的神情终于开朗起来,卷着衣裳抱着蒲团坐在地上炉子旁, 抽着鼻子, 笑着说:“好香!”
他踱过来, 宠溺地揉揉她的小圆脑袋顶说:“别坐在这儿, 当心烟熏着。这次的碳像是受过潮,烟大。”
她又哼一声:“别假惺惺,是怕我这么坐,挤着你娃。我算是看出来了,什么关心我都是假的,真的是在乎它。”嘴上说着,他抱她她也不挣扎, 由着他把她团着从地上捧起来,又捧到床上。
他放稳了,抽手时沉闷地吁了一声, 她听见, 问:“我胖了?你怎么这么吃力。”仔细看他面色发红, 她伸出柔嫩的双手,轻轻把他的脸拨到眼前,说,“是这病的后遗症?以前你抱了我多少回,何时见你这样?”
他摇摇头,甩脱她的手,把脸拱在她肩窝上,默默嗅她身上的甜香气。半晌才声音发颤地说:“想到手上捧着最紧要的两个人,朕手抖。”
听他这么说,她身上起了一阵栗,刚消下去的心痒又在心里冒头,伸手摸他后颈,柔荑般的指尖,被窗子里透进来的风吹得冷冰冰,一下一下点着他耳后的皮肤。这块儿倒白皙,只看这块细皮嫩肉,以为皇帝仍是个玉面郎君。
宽肩的身子在她手下轻轻颤,呼吸也浓重起来,鼻子里的气喷得她脖子痒,温热的手心蹭到他下巴上,刚刮的胡子,胡茬还没长出来,一点细茸只有蹭得她身上心里更痒。
他被她的小手一冷一热激着,呼吸滞了一晌,再响起来就是激烈的喘,“咻咻”的气,一直往她领儿里灌。双臂从后头把她环住了,他止不住地轻轻唤她的名字。
“金花。”
“嗯。”他念一声,她就柔柔应一声,气息在喉间顿一顿,再极珍重地送出来。
反复几回,她发觉他浑身颤得更厉害,背弯成张拉圆的弓,远着她又近着她,若即若离的。她知道他又起了什么症候,她的症候也一样。快两个月,两人就没成事过。正青春年少,他异样几回,她只管不招应,可巧今儿过了三个月……
她使劲推他的肩,把人推起来,自己却不敢看他,一头扎在他怀里说:“你别……”这么大一个人,虽然丑了些,可是拉了灯不都一样……多亏肚子适时“咕噜”一声,才破了两人的僵局,还是他先讪讪从床上蹦下来,说:“竟然中午了。”
这句里有感慨时光飞逝的意思,本来他置炉子烤白果时还是等等就该饭点儿了,结果也不知二人怎么腻咕两下,就到大晌午。窗户一直开着,吹得屋里冷飕飕,床帐子忽悠忽悠的。火上炙的白果也焦了,多亏宝音不让多吃,每次只烤几枚,可惜了。
等宝音领着膳进来,忍不住缩脖子,屋里跟外头一样冷,火上一股糊味。小两口倒自若,皇后坐着抿头,没有镜子,皇帝亲自给她当镜子,两人脸对脸坐着,左一下右一下,约好似的,眼睛都不往对方脸上看,只管着意在头发上。一会儿她问他:“好了嚒?”他细细瞅瞅,又用手补一下,说:“好了!”两人不约而同扭头看摆膳的一队人,又异口同声问:“今儿中午吃什么?”
本来宫中一天只有两顿膳,皇后为了皇帝的身子着想,改成三顿,夜里饿了再另吃一顿点心,饮食跟现代人无异。吃了午膳还有午觉,皇后要睡,便拉着皇帝一起,两人先对着脸儿各看各的书,再背着睡一觉。这天下雪,天阴沉沉的,院子里的奴才也被叫散了,一座大院子静悄悄,又暗又静,等她醒的时候已经后半晌。
两人磨磨蹭蹭起来,金花指挥福临煮咖啡,什么用具都缺,两人就用煮奶茶的壶滚一道,再用十二层纱布滤一遍,得了两盏暗棕色的汤。盛在白瓷盏里,怎么瞧怎么像刚熬好的中药。他果真不肯喝,任由她劝,只浅浅抿了一口。结果她乐呵呵就着窗外的雪景霸占两大碗咖啡。煮得过了火候,味道涩,饮进嘴里各种复杂的味道,仿佛豆儿磨太久了,还有股子“哈喇”味儿。可她太久没喝到,一口入魂,浑身说不出的舒泰,人也精神。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她喝到咖啡总爱说这一句,两辈子都是。本来浑浑噩噩,脑筋打结,打不起精神,一杯咖啡下肚,甚至不必咖啡下肚,只要对着储豆的罐子深吸一口,焦苦味道冲进鼻腔,她就有种重生的感觉,精神焕发。
“瞎说,之前难道不是活着的?”他听她这么说一愣。小圆脸上浮出真心真意的笑,鼻子皱着,眼角弯弯戳到颊上,每回她开心便这副模样。更兼睡饱了,面孔粉白红润,水嫩嫩胖乎乎的,饱满的一颗果儿似的。他忍不住伸手在她颊上刮一下,缩手时敲了敲窗棂子上的木头,三声“当当当”响。
“此活非彼活。”她呷一口,在嘴里圆润地一吞,“你不懂,早C晚A,现在不能晚A,要是能日日早C就好了。”
她说什么他没听懂。她会说的话他都懂,但她说什么他免不了常常听不懂,几次他追着她问,她都说一堆歪理,天长日久,他也不问了,由着她。这次他说的这句,他能听懂个“日日。”“你想日日如何?有多难,朕颁个旨意。”他问。
大约难的。单说咖啡就来之不易,是稀罕物;还有手冲壶、滤纸。罢了罢了。放过他,放过自己,汤玛法也已然是位白胡子老人。拿过装咖啡粉的罐子细瞧,大约还能喝一回。她爱惜地阖上盖儿,说:“没什么,就这样吧。”对他招招手嫣然一笑,“万岁,自己坐着冷,你过来跟我一处坐,暖和。”
两人披着一张斗篷窝在窗下。雪已经停了,四方的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红的墙,绿的黄的琉璃瓦,都被雪盖住了,只露着个颜色鲜亮的边儿,尤其亮眼。灰色的厚云朵被风扯开个角,镶着一片亮银色的边,露出一小块淡蓝色的天。
“万岁,瞧,太阳正在那云彩后头藏着,风再把云吹开点儿,指不定能有晚霞。”她伸手指着天上淡淡蓝色的那一片。
“嗯。”他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问:“你唤我什么?”
她扭头伸手在他脑门上轻拍一下,嗔怪:“一天天的,净想什么,赶紧看云彩,一会儿太阳行过去,那块儿银边儿就没了。良辰美景当前,你只管走神儿……”
他抓住她的手,轻轻藏在斗篷里焐着,把头搁在她肩上,皱着额头盯着外头的天、地、云,说:“朕早瞧见了。”听她说风把云吹开,他生出淡淡的无力感,就算是天子,万乘之君,天下是他的,可他也没本事喝一声,如她所愿变幻出山间明月和出岫之云。看着自己手上的痘疤,他不过是个肉身,凡胎,会得这么厉害的症,落这么丑怪的疤。忍不住地叹气。
她竖着耳朵听他长吸一口,再长叹一声,问:“美景当前,福临,你怎么了?”肩膀扭一扭,晃晃他搭在她肩上的脑袋。
“经过这一病,朕突然明白,‘天子’是个虚名,我不过是个凡人,恰好投生在爱新觉罗家,又阴差阳错接了皇位……”
还没说完,被她打断了:“先说好,想想人的来处和归处可以,但是要参禅出家我可不依,不说‘大家’,地球和大清离了谁都照转;只说咱们小家,离了你可就转不动了。我是野孩子,没有父母,婆婆又不给力,咱俩只能自己带娃。到时候你甩手掌柜,我自己可带不了孩子,非要你跟我一块儿才行。”他刚要开口反驳,她张着一根指轻轻摸着他的唇,继续说,“你是有佛缘,可是既然选了我,又有了它,除非我们死了,你休想‘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