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这一声清脆,只是福全还没叫完就羞不住,把脸闷在父亲胸上,尾音被捂住一段 。
福临怀里抱着个沉手的胖娃娃,这孩子重,扯着他的胳膊一张一吸,还往胸上钻,大脑袋敲得他胸膛里气息顺不过来。他还没醒呢,这孩子一声“阿玛”,把他震得更晕了,叫他的?
一扭头看到她,圆脸上眼梢眉角都是笑,唇下包不住的银牙,厚唇红艳艳的,在粉面上格外显眼,吐气如兰,说:“万岁。儿子叫您呢。答应呀。”他醒了,脸上飘上来两片红云。
他?叫他阿玛?怀里抱着的这个娃娃,是他的?什么时候,跟谁,他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以前福全是个婴儿,会尿他手里,会“咿咿呀呀”,福临抱他,却不觉得跟自己有什么勾连。刚福全叫一声“阿玛”,骤然就把父子的名分定了。
以前的日子在眼前飞驰,他突然意识到他的人生截然分了段,认识金花之前是一段,认识她之后是另一段。对着她,想福全的来历,就像想上辈子的事儿一样,还有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窘。
他两手把娃娃紧紧,算是应了儿子的这声“阿玛”,正襟危坐,木着脸,不吭声了。
四贞在一旁,静静看这一家三口。帝后好得同一个人似的,皇帝哥哥摘个帽子也要嫂嫂动手。一来想必俩人日日相对,这些日常举动已经熟极而流,习惯成自然;二来哥哥怕也有撒娇的意思,不就是个帽子,进门还不摘,非到内室找嫂嫂摘。
等到二阿哥叫人,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四贞在书上看过,是有男人这样,因孩子不是自己生的,当爹太轻易,养了娃娃后又疏于教,大有突然一天就被人抱着腿喊爹的窘迫。
怀中一名幼儿,他却坐得笔直,仿佛尽力跟怀中孩儿划界,他是他,孩儿是孩儿。看样子皇帝哥哥正因着福全喊“阿玛”不自在。
再看嫂嫂,她正柔情蜜意看着哥哥和娃娃。四贞心里叹气,罢了,今儿就到这儿吧,下次想跟嫂嫂说话儿还得早来,一旦哥哥回来,就没她这个妹子说话的份儿了。
而且嫂子坐不住,一会儿朝左歪,一会儿朝右歪,坐了这一阵子怕是累了。四贞还是识趣儿,领着福全告退罢。
等四贞和福全走了,金花才问福临:“刚怎么?累了?我伺候你脱衣裳罢。”
“不用,我自己来。”这句说得些许急躁。他低着头解纽子,脸背着光,眼睛垂着,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
她往后仰着,一手撑住,另一手去拉他的袖子,细白的食指抠进马蹄口,拽着他不让他动,说:“你转过来,我帮你解。”他还不动,她只得想想又说,“哎,你也别想闲着,帮我数数你娃踢了我几脚。”
他才低着头转过来,手摸在她肚子上,说:“伊今儿闹?踢哪儿了?”说话间肚子就识趣儿地晃了晃,他长手指在肚子上轻敲两下,“爹娘说说话儿,你别闹,也别听。”
“你的娃,你还不知道?你说了肯听才怪,瞧着吧,且着呢。”她说着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要跟我说什么?还不给娃听,你来我耳边说。”
“我……”他固执地低着头不看她,手在她肚腹上来回摸,哪儿动摸哪儿,追着孩儿的胎动,后来此起彼伏,跟不上了,他才停了,仍气鼓鼓坐着。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后来痂陆续退了,只留了几个微微凹的小黑点儿,他现在玉白面孔,长眉、星目、高鼻,又是那个风流英俊的人儿了。
只是这气鼓鼓的……
第160章 壹陆零
“怎么了?难得四贞带福全来, 你一黑脸,她马上带着娃娃告辞。四贞在宫里没有血亲,我们待她再好, 她难免觉得自己是外人,有寄人篱下之感。你在她面前还是要体谅她些。还有福全, 我正想他……”她的小胖手摸摸他的俊脸、捏捏肌肉臂膀,渐渐挪到他手上。不防备被他反手捉住, 沉着气疾声说:“福全, 又是福全!”
她想抽回手来,没拉动,于是由着他攥住手,笑笑说:“我喜欢他, 憨, 可是心里明白谁对他好;还有那小模样儿, 胖墩墩, 若是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墩儿……”后半句就没说出来,若你小时候是个小胖墩儿,想来跟福全一个模子。
他失落地垂着头,身上解了一半纽子,撇开了,只使劲攥着她肉乎乎的小手,阴郁地问:“你喜欢他?”
“可不是?我喜欢他, 喜欢。”她抬眼看他,跟福全一样的细长丹凤眼,浓长的睫, 薄嘴唇儿, 她喜欢福全, 全因为福全像他,神奇的遗传,他的娃娃。不知肚儿里这个长什么样儿,她往前倾倾,腾出撑着身子的手摸摸肚子,快了,不过再等两个多月。
“可你不该喜欢他,你该生气、嫉妒,那是我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他一改往日的沉着,连珠炮似的吐出这一串话,他跟别人能生出孩子来,就有肌肤之亲。
他跟她的那些亲密甜腻,跟别人也都有过。她不该生气?不该嫉妒?她怎么能喜欢那孩子。她对他过分宽容谅解,过分到他觉得她不甚在意他罢。
可是再想想,也不对。她早就说过,有了她就不能有别人,既然要自己霸着他,必定是在意他。他生病时,别人躲得远远的,自己的母亲都把他挪出宫扔到冷冷清清的睿亲王府,只有她,舍了这里去伺候他。还有这个没出世的孩子,头三个月他不知道,后来知道了,这孩子还没出生已经在肚子里大闹天宫,让她吃尽苦头,可她只笑眯眯,忍着。
做到这份儿上,怎么能说她不在意他。可他看到自己跟别人生的孩子就气恼!
耳边传来一声天籁,珠玉一样的声音说:“可他长得像你。指甲眼睛睫毛……我见福全,就像见了小时候的你似的。”一句就把他安抚了,瞧,她喜欢福全,可底子里仍是钟意自己。
“生他的时候没同他商量,生了他便要好好待他,一辈子有多长?父母能给他遮风避雨多长时候?你还不趁他小,多抱抱他,等他大了,抱得动抱不动两说,只怕不肯给你抱。”
“哼,不跟我亲近,怎么封王封侯?”
金花叹口气,为了封王封侯跟你亲近,有什么意思,像康熙朝九龙夺嫡,父子兄弟,全不一条心,互相下死手。这么看,肚儿里这个还是个公主的好,看住了不送去和亲,嫁个读书的清贵人家,一辈子在身边当娘的小棉袄儿。
“扯远了,福全本就是正经的阿哥,该给的你别偏心。”
“该给的,我都想给它。”福临的气鼓鼓被金花三言两语解了,张着手摸她如鼓的肚子,“都给咱们的娃娃。”
“别。”她笨重地侧身躲他,“我们人小福薄,承不起这么大恩典,我们就过平淡日子。”她张着手心摸在他手背上,跟着他的手在肚子上轻轻摸,“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就知足,不奢望更多。”
盛宠太过,无异于树的活靶子,自然有心胸狭隘的小人,还有日子不平顺的人,想拿它出气过瘾做筏子。皇后自己算个靶子,已然吃过亏,那次被静妃从头到脚剥个干净,失财受辱又受了惊吓。若是小娃娃,折腾两回,小命都危了。
“还是好好对那些阿哥公主,我对他们好,就像对你好似的。”她叹口气,轻轻说一句。
*
又一日。福临下朝,回去见坤宁宫满是小太监和小宫女进进出出,到内室,一边伸头给金花,一边问:“今儿忙叨什么?”
“中午给福全抓个周。”她伸手拉他颌下的结,“也不好孤零零抓,就摆置了摆置。红彤彤的喜庆,要是有相机就好了。”她看了眼外头,那一片红拾掇地差不多了,抬手摘了他的冠。
他习惯了她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也不问什么是“相激”,想想,问:“福全抓了什么?”
“这个有意思。今儿的物件儿都是我想的,金碗银勺、御用的笔墨纸砚、还有你的一个闲章、内务府赶制的一柄小弓。摆着有点稀稀落落,我就又找了把金剪子、金算盘。”她一边说,一边瞪着好看的桃花眼看他,眼波流转,看得他身心一荡。
于是在她身边盘腿上炕,手搂着她的腰,脸对脸说:“抓周都有定例,偏你出新花样。”
“不问问孩儿抓了什么?”她自然地把头抵在他肩窝上,“给我靠靠,今儿比哪天都累。”
“抓了什么?”他眼睛正对着她耳后一片腻白的肌肤,跟上好的羊脂玉一样,太白了,泛着隐隐的青色,下裹着若隐若现的深紫色的筋。他深喘口气,想定定神,结果她身上的暖和气儿吸了满怀,他忍不住呢喃唤一声:“花。”
“嗯?抓了弓!看不出来,福全竟然好武,本以为大约要抓金碗儿,专门命人把碗放他手边,结果他爬两步,抓了弓。”她说到这儿高兴起来,抬起脸来找他的眼睛,“抓了弓,以后要当大将的!要是没有儿子,印也要传给他。”
“怎么会没有儿子!”他听了这句忍不了,贴上去找她的唇,破碎的声音说,“不说肚儿里这个,以后日子长着呢。”
她安抚似的轻轻亲他一下,就伸手挠他的下巴颏,一边摇头躲他:“生了这个我可不生了!怀个孕真吃苦。”
他仍穷追不舍,她的手从肩窝里掏过去,绕到前面四指虚虚扒他的肩,说:“你别,姑姑刚说到生都不成……”
“这才几月,书上不是到生都能?”他吐气跟火一样,“咻咻”往她颈上喷,他根本不敢看她,只怕一看她粉扑扑的脸就更把持不住。
“谁知道……大约开头不顺,姑姑就谨慎些。”宝音每次号脉都左摸右摸,时间长不说,过后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皇后每回都等着她说,宝音每回都不说。不说,大约就无事,或者不碍事。做人嘛,不要想太多,庸人自扰。
什么检查条件都没有,生孩子全是撞大运,听天由命。有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已经阿弥陀佛了。
他碰了一鼻子灰,为着安抚,她看看日头,说:“到点儿了,劳动您,帮我数数胎动。我累了。”
“成。”他伸手去拽枕头,“你怎么躺?”
“咱俩对着脸儿呗。”他听她说,给她塞好枕头,自己枕着精壮的胳膊,两人对着躺下,中间隔个肚子。手摸上肚子,才蓦地发现她今儿穿得少。回来这会子,俩人说东说西,他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竟然没留意她从头到脚换了春天的衣裳。
外头是淡淡的紫色的缎子,贴身穿着藕荷色的轻纱,玉体若隐若现,敛过神,他说:“里头反而穿纱,不刺挠?现在就换薄衣裳,凉不凉?”扭着腰抓过一领薄被搭在她身上。
“燥得慌,这么穿凉快。现在怕热,这肚子跟个火炉一样,憋也憋坏了,又闷。”她在枕上用胳膊支着头,把锦被掀了垫在肘下,盯着肚子,“这娃娃还会吃醋,今儿我夸福全,伊就在里头一个劲儿揣,给我肋骨都揣疼了。”
想叫他看看肋下是不是青了,一想他那把持不定的样儿,收着话儿说:“也不知道伊在里头好不好,动怕是不舒服,不动也怕是不妥当,平安生个娃真难。”
“天子给我们点儿福气,让我们好好的。”她说了这句,就不吭声了。只瞧着肚子,圆滚滚的孕肚搁在床上,娃儿在里头踢脚伸手,蒙着轻纱的肚腹跟着起起伏伏。想到过几个月这奶娃娃就抱在怀里了,她眼睛有点湿,一下掌不住,泪珠子“噗哒”落在枕上。
春日,难得这天没风,寂寂的,针落在地上也听得明明白白,福临听着动静,拧拧眉抬眼睫,正看见一对儿泪珠子从她尖尖的眼角滚出来,在脸上溜出一条亮,再闷声落在枕上。
他刚要出声,她也看他,汪着泪的眼睛,黑眼眸像宝石那么闪,浸在水里,翘鼻子皱了皱,厚唇一紧,做了个“嘘”,又用眼神看看肚子,叫他专心数动静。
之后他的心思就飘忽了,一会儿惦着娃儿,一会儿惦着她,刚那泪珠子溺得他喘不上气,怎么就哭了。打从一开始,她一滚泪珠子他就急,又急又怕,他什么都能给,什么都愿意,就是怕她受委屈。
等他报了数儿,迫不及待把她虚虚搂着,听她在怀里“噗哒”“噗哒”,只有泪,不见她出声。好在他这会儿想透了,不急了,左不过他哄,她甭管是演的还是真的,一直爱哭,如今身子不爽快,哭的更多些,哭出来总比窝憋着强。
等她“噗哒”“噗哒”的声儿稀了,他料想她的泪该止了,松了一只手去腰带上的荷包里摸,摸了一会儿,把个亮晶晶的物件儿送到她眼前,说:“本来想过几天给你,等不及……”
她接过来看看,呵,鸽子蛋钻戒,比静妃摸去的那枚更大,大到她已经瞧不出来多大,托在手心儿掂掂,不得要领。
她侧躺着,后脑勺的边儿挨在枕上,举着戒指到半空,想找束光照照石头,没找着,只能重捏回眼前细看。大约为了保重量,切得奇形怪状,但是又大又白,肉眼看连个灰点儿都没有。是块好石头!古朴的围镶,厚实的圈儿和戒臂。
难为他!上次送戒指闹了个不愉快,后来他俩都没再提,她随口说一句“还要”,他就又做一枚,石头够大、净度也好,切得古朴。真好看,大钻石永恒璀璨。
可这些都不及他的心意,若不肯把你放在心上,广有天下又如何?她躺好,跟他脸对脸,把戒指送到他手上,一笑:“你帮我戴。”
戴上戒指,她伸着手指从他的手缝儿里穿过,跟他掌心相对,攥个拳。
“喜欢?”他在她耳边说,好听的声线,听得她一震。
“我喜欢你。”握着他的手把戒指送到唇下,厚唇贴着,她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他,“以后咱们好一日,我戴一日。”
“那你只能一直戴着罢。”他的掌跟她的十指相扣,攥个拳,还在她唇下,眼睛也直勾勾看着她,“咱们得一直好。”
第161章 壹陆壹
时气越暖, 宫里气氛越紧张。几方都眼巴巴盯着皇后的肚子。
太后见皇后的时候有限,可是估么着,到四月低怎么也该到日子生了。在西山住到四月下旬, 宫里还没消息传出来,生怕四贞和苏墨尔误事, 总不如自己在宫里调兵遣将,又便宜又踏实。而且这么满腹心思, 也不是礼佛的机缘, 于是赶在月底前回宫,亲自回来坐镇。
一回来,静妃就来拜姑母,两人还没寒暄完, 谨贵人也来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细数别后宫里的情景, 可是说不几句, 自然地就说到皇后身上。
“她真是惫懒,自从太后出宫,她跟我们只见过一次,还是福全抓周,她为了热闹,叫我们过去凑趣儿。也不过是在坤宁宫布置的红彤彤的屋子里站了站,都没跟我们说话。”谨贵人嘴快, 说过又扭脸对着静妃问,“跟你说话了嚒?”
“哦。”太后捧着盖碗茶,撇着浮面的茶叶, 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静妃料想这不是太后想听的, 顿了顿, 说:“万岁爷回宫,对皇后越好,对我们就越不待见。这两个月后宫的人怕是皆未面过圣。皇后倒是半月能见着一回,不过……”
太后等了片刻,不耐烦起来:“说就说,说一半吞一半,连草原女子的爽利劲儿都丢了。”
静妃施个礼,接着说:“我见的少,可是佟妃和端贵人有孕我们都是见过的,皇后的肚子,比她俩临盆也差不了多少……可她竟还能招呼着给福全抓周。也不算‘抓周’了,二阿哥都多大了……”静妃说着就克制不住,露出不屑的神气。这几句里有实有虚,无关紧要的里头掺着她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