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益不愿意拿陈秋宜的性命做一点冒险,哪怕只是发一个毒誓也不愿意,他冷戾地看着时信:“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不会食言,你要我起誓,我也可以以我的性命起誓。”
“既然不会食言,你为何偏偏不肯以她的性命起誓?只要你们言而有信,这个誓言,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被起誓的人也不会应验这些恶毒的诅咒。”
眼见何延益与时信二人争执不下,陈秋宜开口说道:
“时信,我以我的性命起誓,等得到妖丹制成解药以后,我们会按照答应你的条件,去齐城山赵家,让赵家的子孙为你立牌位,塑赵晨跪像,永世跪于你牌位前”
“末末!”
陈秋宜看了何延益,对他眼神示意自己心里有数,转而对时信说道:
“时信,我能够明白你的不甘心和害怕。
你活着的时候,不曾感受过亲人的爱护,不曾有过朋友,不曾有过爱人,你来世间一遭,经历的只有痛苦、无助。
你的所有恨,所有不甘心,我都能够明白,谁都没有资格来指责你。”
时信愣愣,她不懂陈秋宜为何会与她说这些。
“时信,我没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你的行为,只是时信,你在锁妖塔与大妖签下契约,将自己出卖给大妖,离开锁妖塔以后,你伤害许多无辜的性命,他们之中,有没有第二个时信,第三个时信?”
“当这些‘时信’无助害怕,祈祷你能够放过他们的时候,你其实也已经成为了你最讨厌的‘赵晨’。
时信,冤有头债有主,你杀的人,他们许多都是无辜的。”
时信从前的时候,是个胆小的姑娘,村里人杀鸡她都不敢多看一眼。
而如今,满手血腥,不论是否她的本意,她确实造下了杀业,其中不乏无辜的老弱妇孺。
时信神色痛苦。
陈秋宜让何延益扶着自己起来:“时信,你放不下心中的仇恨,你就不必放下,你要赵晨永世对你赎罪,这也不是过分的要求,时信,可是你什么时候能够放过你自己?”
第47章
陈秋宜看着时信,依稀似乎看到了上一世,惨死于十七岁,刚到黄泉满身戾气,哭天抢地闹着要将赵择林碎尸万段的自己。
但是自己又是幸运的。
虽然不幸死去,并且在黄泉逗留三百多年差点魂飞魄散,但是还有重来一遭的机会。
即便被命运的齿轮推着不得不往前走,却也遇到了很多值得珍惜的人和很多不曾见过的风景。
她的格局不再被困顿于仇恨当中。
恰如孟婆当初劝她的那般:前世种种如风过。
凡人须臾几十年,不过天地的沧海一粟。
她并不劝时信放下仇恨,那些对时信造成伤害的人,时信当然可以恨,当然也可以报仇,但是她劝时信什么时候可以放过她自己?
时信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灵魂全部出卖给大妖,与大妖签下契约,当时信不再是时信自己的时候,那些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又存在怎么样的意思?
命都没了,人都不在了,什么都是空的。
“时信,我曾经也恨极过一个人,他欺骗我的感情,在同我成婚的当日,杀了我所有的亲人,包括我。
我死后很不甘心,三百多年我都不愿意去投胎,我恨不得能够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我要问他为何将我骗得这么苦,为什么要将我害得这么惨。
可是三百多年我都没有等到他,我自己也差点因为怨气太深而魂飞魄散。
其实三百多年以后,我甚至都不怎么记得我恨的这个人的模样了,我只是被困在自己的仇恨当中。
我不愿意与自己和解,我恨他,可我其实更恨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蠢,会轻信他的话,害死了我的亲人。
我一直到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其实无论是否恨他,那些造成的伤害都已经无法弥补了。
我将自己困在过去,我不放过自己,可其实最后没有被放过的,也只有我自己。
时信你看,我放过我自己以后,发现其实放下这件事也没有这么难的,时信是否也可以放过自己?”
从来没有人告诉时信,还可以这样。
时信在不断的被伤害当中,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她在走投无路之下出卖了自己灵魂,因为心中的仇恨,纵容着大妖杀害了无辜之人。
时信在罪恶之中沉沦,看不见一丝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深渊,捆绑住她。
时信目光暗沉,她问陈秋宜问:“我还有机会吗?”
陈秋宜并未肯定也未否定,她说:“时信,你罪业太深,必定要受到惩罚。但是你若不再被过去的痛苦和恐惧束缚,去正视自己后来犯下的错误。伤害你的人,你用你的方式去报仇。被你伤害的人,你坦然承认你的罪恶并且去赎罪。”
“所以,我答应你,替你去一趟齐城山,不会食言。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超度,入黄泉,赎你的杀生罪业,有几重罪你赎多久,等到赎罪以后,干干净净重新去做人。”
何延益打量着陈秋宜,在她身上,怎么隐约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那个满口“阿弥陀佛”,邪气异常的妖僧灵台。
时信低下头,没人看得见此刻,她掩藏在眼底深处的悲凉:“谢谢。”
她不是不识时务的人,知道陈秋宜言语中的善意:“等我带你们到锁妖塔,拿到妖丹解了毒以后,请你超度我。”
“道士。”
时信突然侧目,望向被捆成麻花,禁了言的亦微:“越仑宗确实害我不浅,但是你的师妹是无辜的。杀害你的师妹,我真的很抱歉。我愿意为她偿命。”
亦微瞪着时信,提起莲儿,他就心痛不能自已。
提起莲儿,陈秋宜心中也有困惑:“你当日,为何会杀害莲儿?”
时信说:“我从锁妖塔逃出去以后,受了很重的伤,需要很多的珍奇药材,有人找到我,说有位贵人要取一个女子的性命,只要成事,就能给我一直寻不到的天灵芝。”
天灵芝对于妖类,治伤有奇效。而天灵芝只长在天岚山,寻常妖物根本进不去守卫森严的天岚山。
是天岚山的人要杀莲儿?
亦微也是满脸诧异,天岚山与越仑宗同是修仙门派,有什么理由要去杀害莲儿?
陈秋宜问时信:“你可有见过这位贵人?”
时信说:“没有见过,但是我知道找我传话的人是听命于周皇室的。”
周皇室?
陈秋宜思索片刻,周皇室、天岚山,难道是宁贵妃?
宁贵妃与周帝恩断义绝早已回去了越仑宗,况且她有什么理由要杀了莲儿?
难道是因为莲儿与四公主周应芷的驸马感情牵扯,宁贵妃为周应芷清除婚姻中的感情障碍?
陈秋宜看了一眼亦微,发现亦微也在盯着她,亦微已经猜出来自己是周应书,必定要质问自己周皇室与天岚山的关系。
顿觉十分头痛。
催促时信道:“我们先赶去锁妖塔吧,我感觉我此刻十分不好。”
说完,捂住胸口,皱着眉头很是痛苦。
何延益闻言,担心地问道:“哪里不好,可有胸口痛了?”
陈秋宜摇了摇头:“哪儿都好痛,不能耽搁了,我们需要快些赶去锁妖塔。”
一行人,何延益,陈秋宜,时信,还有被捆着的亦微,匆匆由安伊山赶往越仑宗的锁妖塔。
有了时信带路,何延益很快就拿到了大妖的内丹,并且炼化成了解药。
吃下解药以后,陈秋宜明显感觉自己流失的力气开始慢慢恢复。
做完这一切之后,时信已经是强弩之末。
她的灵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陈秋宜立刻将照今生戴在时信的手上。
照今生可以去除戾气,也可以聚魂。
黄泉主既然能够用照今生重聚一个早已经魂飞魄散的魂魄,那么时信此刻灵体未散,应该更加有效。
可是时信灵体溃散的速度,似乎丝毫没有减缓。
一路被捆着,一句话未说的亦微,此时冷哼一声道:“没用的,她的灵魂卖给大妖,六十年间早就已经所剩无几。不过是靠着妖力吊着一缕魂魄罢了。如今大妖死了,她的魂魄早就应该散尽,撑到现在全靠着你这个宝物罢了。”
时信望着陈秋宜,陈秋宜知道她想说什么,陈秋宜心中很是难受,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的事情,必不会食言,我会去齐城山。”
“谢谢。”
时信轻声说道,她又看向亦微,再次说了一声: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她被不幸支配了一生,自己又造成了别人人生当中的不幸。
恶果循环,该她魂飞魄散。
亦微别过头,不肯领受时信的道歉。
轻描淡写一句话,如何抵消枉死在她手下的那些鲜活的生命。
莲儿原本有坦荡一片的仙途。
纵然一时犯错,本也可迷途知返。
却与腹中孩子一同身死,跌入轮回,历经生老病死苦。
那些藏在心底深处未来得及诉诸于口的遗憾,沉痛,如何能是一句两句“对不起”便可轻易勾销的。
不够!
不够!
不可原谅!
但是无论亦微有多少不甘心,多少恨意,他也没办法再做什么了。
时信魂飞魄散了。
她仰着头,似有留恋地看了看天际的那座山,耳畔响起幼时,祖母给她吟唱的小曲:
乖乖囡囡,坐在篮篮,
奶奶摇扇,虫虫走开,
风儿吹吹,囡囡睡睡,
睡醒长大,变大姑娘。
……
“真是……不甘心啊。”
时信闭上眼,她的灵体再也撑不住,身体的碎片,一片片消失,湮灭在天地间。
就和灵台一模一样。
何延益将陈秋宜护在怀中,伸手挡住陈秋宜的眼睛,说:“不要看。”
陈秋宜长长的睫毛扇动着何延益的掌心。
她伸手将何延益挡在她眼前的手拉了下来:
“何延益,这是第二个在我眼前魂飞魄散的人,第一个是灵台。”
灵台死了?
何延益眉头一蹙,有些意外。
陈秋宜怏怏说道:“倘若天堑之劫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很有可能,世间万物生灵,最终都会魂飞魄散,天地归于混沌。”
“这便是你非要找到林致琦的原因?”
陈秋宜点头承认,然后她伸手,收回了捆在亦微身上的捆仙锁:
“亦微,你是越仑宗的宗主,越仑宗为修仙门派,是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的仙门。
之前你也一定看出来了我与何延益两个人,同你第一次遇见我们的时候大有不同,我便和你实话实说。
何延益是神族之后,我是神族的神器化身,天堑之劫马上就要降临了,所以如今天下才会魔气四溢,天灾不断。
天堑之劫出现与灾厄之神息息相关,我们要去找灾厄之神,你是否愿意与我们同行?”
何延益侧目,他不解陈秋宜为何提出要亦微与他们同行。
亦微一身狼狈,他与陈秋宜跟何延益,从始至终谈不上是什么善缘,时信死了,他本就心神动荡,心中怨愤难平,但是陈秋宜一下子给他灌输了这么多的信息,又是天堑之劫又是灾厄之神,又是神族之后又是神族神器。
他纵然天生仙胎又刻苦修行许多年,但到底同神是有本质区别的。
在此之前,神从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传说修仙大成者,可渡雷劫成神。
亦微冷哼一声:“不愿。”
说完便转身离去。
陈秋宜泄气地看向何延益:“亦微本事并不差,若是他能和我同行,定有助益,真是可惜。”
何延益说:“末末,林致琦,非找不可吗?”
林致琦的力量,何延益是最清楚的。
他与林致琦交手的时候,几乎是单方面挨揍,且还是在林致琦有意玩弄,手下留情的情况下。
灾厄之神的力量,没有人能够抵抗。
诸神也不行。
陈秋宜望向何延益:“非找不可,何延益,你是神族之后,纵然你如今堕魔,但是堕魔也并不该磨灭你神的血脉。神爱世人,神爱众生。天堑之劫一旦爆发,无人压制,天地归于混沌,无人可以幸免,我和你也不可以。”
第48章
齐城山的赵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
陈秋宜与何延益只需要随便抓个路人,就轻易找到了赵家。
朱红色的大门,上面的金色油漆熠熠生辉,门前的两头石狮子威风凛凛。
陈秋宜与何延益对视一眼,何延益抬步走上阶梯,敲响了门。
“谁啊!”
里头传来宏亮的声音,并且带着微微的不耐烦。
是赵家的下人,朱红色的大门从里面打开,探出来一个年轻男子,面色青白,双颊凹陷,他神情不耐烦地说道:“你们谁啊!”
“我们是云游而来的修道之人,遥遥望见此处邪气缠绕,似是不详,不知家中主人是否安康?”
陈秋宜张口编了一通胡话,不过有一句话她没有说错,此处确实是邪气缠绕。
“哪里来的敲竹杠的神棍,胡说八道,滚滚滚!”
赵家下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要将门给关上。
“这位小哥,你是否已经多日噩梦缠身,不得安眠了?若继续下去,你至多只有三月的寿数了。”
陈秋宜巴拉住即将关上的大门。
赵家下人听了以后,神色一顿,但很快就伸手将陈秋宜推开:“他妈的你敢诅咒爷爷,你才要死了呢,短命鬼!”
啐!
陈秋宜侧身,才没有被这赵家下人推下阶梯,但是朱红色的大门砰地一声,里头的人将门给严严实实关上了。
“你没事吧?”
何延益扶住陈秋宜,陈秋宜摇了摇头:“我没事,但是我们要怎么才能进赵家。”
“要进赵家办法很多。”
何延益与陈秋宜在附近的客栈住了下来,一路舟车劳顿实在累极,陈秋宜决定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
二人坐在一楼等着菜肴上桌,听见后桌几人高谈阔论着:
“赵家老爷要纳妾了,啧啧,这是他讨的第几个小老婆了。”
“他都已经娶了十一个了,每个不过一两年就都离奇死亡,谁家的姑娘还敢嫁进他家呀,就算是金山银山没命花,又有什么用。”
“听说这次是东村头老李家的闺女,长得可是水灵好看。”
“老李家?那个老赌鬼老李?把他老爹留下的一点家底全给输光了,去年还把他那老婆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