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雪为难地开口:“其实, 夫君, 我有一件事瞒着你。”
“嗯。”
沈赤冷淡地回应,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反而让施雪松了一口气。
隐瞒与欺骗丈夫一事变得微不足道,她不会因此受到任何惩罚。
“你是外乡人。”沈赤抬手,捋去施雪衔在唇间的一缕乌发, “你不属于这里。”
施雪的声音顿时扼杀在咽喉中,很久以后, 她才找回嘴:“你……怎么知道?”
“毕竟五属相的天骄, 应当不笨。”沈赤难得开了个玩笑,他幽默这一点, 一定是施雪教的。
“啊,哈哈,我还以为夫君猜不到呢,愧怍很久。”
一个令她紧张的秘密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想回去吗?”
“老实说,已经有了现在的生活,我不想回去了。”施雪眨眨眼,“有夫君陪着的日子,很快乐。”
沈赤抿出一丝笑,忍不住抱了抱施雪。
但他也清楚明白,施雪只是庆幸能遇到他还有朋友们,但她并不喜欢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毕竟,就连他也不喜欢。
“我希望小雪快乐,一直这么快乐。”
“我会的啊。”
施雪不明白沈赤在紧张什么,但她想,师父一直都是这样未雨绸缪的性格,也许是年长的缘故,他一直很懂照顾人。
不过,近日她倒是过得很快乐。
沈赤不顾八大学府的师生怎么看待他们。
他恣意妄为,白日为施雪师长,夜里为她枕边人。
施雪看了绚烂多彩的焰火,也和沈赤在游龙似的花灯长街里流连。
每一次回头,施雪都能看到沈赤站在不远处,一瞬不瞬凝望她。
他的嘴角总噙着浅淡的微笑,雪色的长衫被煌煌灯火镀了一层光,圣洁如神明。
而她被谪仙蛊惑,情不自禁上前,咬住男人薄凉的下唇,献上一吻。
……
再后来,一个稀松寻常的夜里。
施雪和沈赤互道“晚安”后,她被囚入了一座昏暗的殿宇里。
这不是现实,而是一个压制神识的结界。
沈赤把她关在里面,不愿她过早醒来。
接着,施雪感受到腕骨的婚契隐隐作痛,那道法印的光越来越黯淡了,仿佛要消失一般。
什么情况下,婚契法印会消失呢?
施雪似乎明白了——爱人快要死的时候。
与此同时,那道声音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今生,你还有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施雪高声喊。
一片寂静无声。
转眼间,施雪的眼前再度亮起一片画面。
是战火缭绕的昆仑山巅,到处都是断垣残壁,滚着浓浓黑烟,残破不堪。
那些迎风飞舞的粉尘都是新鲜的,可见是刚刚挑起的战祸。
施雪腕骨的婚契开始灼痛,她有了感应,她明白,沈赤就在这里。
果然,风尘散去,出现了沈赤的身影。
这是施雪不曾见过的沈赤,人身蛇尾,白发赤目。
无边无际的魔纹自他蛇尾朝上蔓延,轰轰烈烈烧入衣下,被紧缚住的雪色白衣裹挟住,但很明显,那怨恨满满的黑纹不甘心被镇压,又从沈赤拢得严丝合缝的领口爬出,萦绕上他的玉颈。
他入了魔。
又或者说,沈赤藏得很好,他本就是魔。
他的红眸遍布金色的光芒,骨相嶙峋的五指紧握长剑。
纤薄的剑尖滴血,拖了一地。
他缓慢地游过来,一如既往平静,又充满杀意。
面前的男人逐渐显露出容貌,竟是杜奉天。
他衣裳破败,莲花冠也散了一地。
特别是他衣后染足了鲜血,一颗骨珠高高突起,似要破肤而出。
那是沈赤的魂骨,它想物归原主。
杜奉天败了,他不住朝后攀爬,切齿:“你竟是杜玉!你这个天生的怪物!”
沈赤倒觉得很好笑:“从前,我也不过是个凡人。如今这个样貌,不是你们所求么?既造我,为何咒骂我?”
杜奉天沉沉闭了眼:“都是你咎由自取!是你屠杀了八大世家的长老们,引来天罚,惹得天道不满!”
“所以,我的命不是命,你们的命便成了弥足珍贵之物?”沈赤一直想问,“凭什么?又为什么?”
但是,从前天道就没给过他答案。
在他被封入灵池中的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很多事。
所谓仙人道,无非杀伐掠夺。
若不是,为何这些血藤一心要他的命,要夺取他身上的灵气?
神明真是善良的吗?还是掌控天地妖邪,只为巩固天家的主君地位?
不然,为何待他如何邪性?
那段时日,沈赤想了很多很多事。
他借不到善道的力量,于是取恶道。
他吸食了妖邪怨气,又生出妖骨。他不怕死也不能死,因此,他终于破开了那一重水下牢笼,杀尽八大世家道貌岸然之人。
淋漓的血染了杜家长阶,血气浓郁,助他幻化出黑蛇妖身。
令人畏惧的邪物,无人知晓来处。
若他愿意,也可自封为神。
八大世家飞升的仙人倾巢而出,他们布下杀意滔天的剑阵。
雪衣仙剑,正派人的标配,同他一个邪物泾渭分明。
沈赤歪了一下头,赤色的眸子里倒映不出任何人影。
不过手捻说法印,轻巧一挥击,无数人头落地。
“咚”的一声,尘归尘,土归土。
直到天道知晓它的子弟被屠,终于展现慈悲一面,设下天罗地网,囚住沈赤。
他拔除了沈赤的情丝,除去他的爱与恨,随后又将他化成了“赤渊”,更改了天地人仙的飞升规则——必须要截取赤渊仙骨,作为仙引,方能飞升。
沈赤的灵魂被剥离了,他成了一具无情无欲的器皿,也成了人仙的媒介。
听起来是身负重任,是救赎与恩赐。
但天道本性邪——它不过是要沈赤永生永世不得安宁,一直被修士们追杀。
他再没有栖身之所了,往后也没有家了,世人不会容他。
沈赤也学着做一个世俗眼中的好人,即便他没有情.欲,在他眼里,善恶都很无聊。
而施雪找到他了。
一个凡妻,不图修炼的凡妻。
她不知沈赤骨血的宝贵,也不在意他的冷漠无情。
她竟会理睬他,竟会怜悯他,竟会……陪伴他。
她别无所图,竟也会……爱上他。
这是沈赤的因果吗?是宽恕吗?是他的善道吗?
拔除了的情根再生了,是施雪作为沃土,养育了它。
沈赤再度能感受到喜怒了,他笨拙地模仿世人,如何爱家妻。
他其实只是想和小雪好好过一辈子的。
其实他贪图的东西并不多。
可是她担心他,她为他死了。
沈赤为了救活小雪,终于再度踏上邪道——他破开了天,捏爆了乾坤镜,一切轮回开始。
他同她再度重逢。
这一世,真的很好很好,他很感恩,也很珍惜。
所有伤害施雪的人,他都会除去。
因此,杜奉天不能留。
不然这团火一定会如上一世一般,再度烧到施雪身上。
沈赤意识到,他其实给不了施雪安稳的生活,幸好她是外乡者,她还有另外一个家。
沈赤忽然笑了声,他高举起长剑,刺入杜奉天的胸口。
血溅了满脸,而魂骨归位。
他又成了天地间的骄子,但沈赤不稀罕。
“乾坤镜,你骚扰我妻这般久,究竟在图什么?”
沈赤忽然对着茫然的天地发问。
他不蠢,他知道施雪能够记起前世,不是一个偶然。能篡改轮回因果之物,唯有乾坤镜。
良久,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自天地传来——“我不该被你损坏,我不能消失。沈赤,你想送你的妻子施雪回家吗?想结束这一切因果吗?再次拨动我吧,由你的死,造就她的新生。我会毁去你的轮回,也把她带回该去的地方。”
“假如你一开始就不曾出生,那么我将来也不会被毁,施雪更不会与你命脉相连。”
“她本就是天道出差错混入的纰漏,也该由我等修复这个纰漏。”
“放心吧,她不会痛苦,她会忘记一切。”
“然后,在那个世界,好好生活下去。”
……
沈赤记得初遇施雪时,她饥肠辘辘讨糕的模样。
在这个世界,她只是一个凡人,但在另外一个世界,她有家。
遗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留下来的人。
或许沈赤这样想,很自私。但他能拥有过小雪,已经很满足了。
于他而言,今生已是,和小雪好好过了。
于是,沈赤轻轻地笑了声,他学会如何笑了。
他说:“好。”
所有逃亡的生活都将终结,由他,赋予小雪新生。
他算死得其所吗?一定是。
……
幻境外的施雪感受到腕骨一阵剧痛,她清楚意识到,沈赤正在消亡。
她破开这一重结界。因为没有灵力支撑,沈赤已经关不住她了。
施雪召来冥龙,一路凌空飞上覆雪的山巅。
沈赤正在消失,他化成无比美丽的碎片,散于风中。
施雪来得不早不晚,她含泪和寂灭死亡的沈赤对望。
很好呢,时间足够她亲吻一下夫君的指尖。
第40章
意大利, 冬。
每年圣诞节之前都会落雪,今年也不例外。
施雪昨日出门感到天气一阵暖融,顿觉不对劲, 这是下雪的前兆。
果然,一早起来,冷空气已来袭。窗上覆了薄薄的白霜,乌木窗台上还不曾积雪, 雪絮不断拍打玻璃,用纤细脆弱的身体撞击窗户, 意图闯入。
“不可以哦。”施雪笑了下,“放你们进来的话,我会冻伤的,开暖气可太费钱了。”
施雪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那一本日记, 小心抚了抚古朴的书籍页面,低喃:“真的可以等到你说的那个人吗?”
施雪其实缺失了好几年的记忆, 她再度醒来时, 怀里就抱着这本古籍。上面的字迹她认识, 正是自己写的。
第一句话就是:“不管多么匪夷所思, 请相信我说的所有话。你深爱着一个名叫沈赤的男人,他是你的丈夫。他很强大,也很耀眼。如果有幸再见,你一定会认出他, 如果没有机会再见,也一定要思念他。只有你, 还会记起他了。”
再往下翻动, 便是一些施雪自己写的日常琐事,旁边还有许多濡湿字迹的眼泪。
施雪知道, 她是一边写,一边哭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会给她带来这样大的冲击力?
施雪茫然,但她还是选择相信这一本日记。
毕竟,她不轻易掉眼泪。
一年,又过了一年,今年也没等到沈赤。
这个男人的名字逐渐成了她心底的梦魇,烙印于她心上。
莫名,好想,见见他。
即便她什么都不记得。
施雪的家人早年定居意大利,而她也托家人的福,拥有了意大利的长期居留,就算没有更改国籍,她也能在此买房与定居。
手上这套小公寓的房贷虽然不高,但一个月也得花费四五百欧元,作为供房的社畜,她早早起床出门上班了。
信手挑来一件质地绵软的驼色大衣,施雪戴上兔毛手套,急匆匆出了门。
口袋里冰冷的欧元与钥匙扣撞击,叮当作响,她心不在焉踏雪行路,拐过黑瓦高塔教堂时,眼睛不慎被绿花玻璃折射的日光晃到,施雪被撼了一下,忽然忘记待会儿要吃Bombolone(爆浆甜甜圈)还是可颂面包。
再抬头,命运般的一眼,施雪眼睛发潮、发烫,热泪盈眶。
不远处,阳光照耀的石桥上,伫立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乌眉入鬓,鼻梁挺俊,凤眸凛冽,像东亚人,又似他国混血,只因那一双狭长漂亮的眸子竟含混了些许暗红,秾丽的艳色啊,教她心惊。
施雪无端端,小声啜泣。
眨眼间,她想到日记里那一句——“他很强大,也很耀眼。”
她那时候还在想,这话等同于废话,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但眼下一看,也不尽然。
她竟开始附和从前的自己,认可当时她的想法——眼前的男人,的确是天人之姿,鹤立鸡群。
男人的视力很好,一眼看到施雪,他勾唇,朝她踱步而来。
他笑得那样自然。
在男人用玉色指骨打了个响指以后,施雪封尘的记忆回拢。
她想起来了,怎样温柔对爱人笑,是她教的。
她的沈赤,回来了。
施雪放缓呼吸,意图保护眼下的甜蜜:“夫君,好久不见。”
沈赤张臂,搂施雪入怀。他所有的不完美、所有空缺,都因这一抱而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