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屋子拍了一圈,没有人,光线很黑,影影绰绰。屏幕里入画了阶梯,红棕栏杆,第一视角一步一步到了二楼,先是对焦走廊尽头幽幽亮光的浴室,在楼梯口辗转几秒钟,最终推开斜侧方的门,走廊的壁灯打进去一束光,第一视角走近,紧接着自己就入镜了。
楸楸看到这里时,抬头瞥一眼正在吃早餐的裵文野。
视频就到这里为止。白天她睁开眼还是在床上醒来,裵文野没再问过她有自己的卧室,好端端的,为什么还要入侵他的卧室?
更没问好好的床不睡,为什么非要睡地毯。
到第三天,梅开三度。她抱着枕头和被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闭着眼睛,又颤颤巍巍开了一条缝,如履如临地用左边肩膀慢慢顶开门。
现在才十一点钟,人就在床上躺着了。睡着了吗?希望吧。楸楸深呼吸一口气,能闻到一点寡淡烟味,人进了门里,留了条缝隙让走廊的光照进来,她慭慭然地朝床的方向走去,像之前那样,拖动地毯。
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被子摩擦的声音,楸楸僵住了,机械地扭头,看过去。
门缝儿留的不多,走廊的光线有限,照不到床上,只能依稀看到一点轮廓。
那人胳膊肘抬起,压到眼睛上,冷不丁说:“你上来吧。”
“那天都没见你这么客气。”声音是又冷又清晰,全然不像是睡着被她闹醒了的样子。
“不一样。”楸楸站直了身体,为自己狡辩,“那天烧糊涂了,现在是清醒的。”
裵文野放下手,看着她,也不知道能看清点什么,但楸楸就是感觉到了,他的沉默彷佛在说:你确定你现在是清醒的?
楸楸抱着枕头和被子,脚尖踢着沉默地空气。
“反正,我可不会在清醒的情况下,没经你的同意就上你床。”
裵文野默念:这样的事你干的还少?
她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裵文野乐:你还不是那样的人?
“干嘛不说话啊。”她又踢了一脚空气,闷忿道。
第79章 朋友
◎「我就够喜欢你什么都不喜欢的样子」◎
不早了, 如果裵文野再不同意,她就宣布今日失败,乖乖回房间去。
人心里还是要有杆秤的。她心想。裵文野这两天总往医院跑,医院住院部都是些什么地方?跟訾千雁住同一层楼的都是些什么病人?就算身体不累, 看着心都累, 回来还要应付她,换位思考, 楸楸都觉得自己讨人厌, 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得寸进尺才好。
被子里, 那人探出手,手肘抬起, 慵懒散漫地朝她一勾,又掉在床上。
楸楸立即松开被子枕头,在地上放了两天,还是不要带上床了。
她飞奔上床, 扑到裵文野半边身体, 脑袋也埋他颈窝里,舔了舔, 又张嘴啃了一口。
裵文野吃痛啧了一声。
她便学小狗呜呜叫, 求饶。
“变异了是吧,我不喜欢狗。太热情。”他推楸楸的脑袋。
“那换猫, 喵喵喵。”
“猫叛逆,不要。”
“小蛇, 小蛇。嘶嘶嘶……”
嘶到了裵文野的下巴, 又被往回推, 不满意。
“冷血动物。”
这也不行, 那也不行, 难免惹来她的抱怨,“你怎么什么都不喜欢啊?”
裵文野心想:什么都喜欢,那不是中央空调该干的事情?专业的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来干。
“不过没关系,我就够喜欢你什么都不喜欢的样子。”她小声用气道,声音黏糊糊地,压趴着他半边身体,去抱他的手,试图挣脱,楸楸不管,愣是抱着。
最终还是让楸楸得逞,也没再得寸进尺,缩回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依然抱着他的小臂,就不动了。睡觉。
第二天,听到异样动静,楸楸朦朦胧胧睁开眼。
屋子里很黑,全靠走廊外面的灯光很努力才描出完整地个人形来。
那人在衣柜前穿衣,光着膀子拿起件中袖白衣,有微弱的光敞在他一边肩膀手臂上,光随着动作而变动,描绘着他的肌肉线条,衣服堆叠着找到领子的圆口,先穿过一头黑发,领子挂在脖颈上,肩胛骨后顶,蓄着阴影,描出背柱的弯儿来,两手前后找到袖子穿出,肩胛骨收回去,衣服拉下来,连皮带都遮住了。
楸楸看得口干舌燥,低头咬了一嘴被子,更干更燥了,摸来手机一看,早上七点半。
裵文野穿好衣服,回头来拿手机,见她醒了,随口问:“想出去逛吗?”
“现在?加格达奇?”楸楸讶然。
裵文野拔掉充电线,“现在,你来几天都没出去过。”
胡说,她每天都出去了,户外生活非常充实。扭头一想,啧,好像还真没离开过訾家,原本要睡回笼觉的想法统统没了。
“出。”她说。
去医院要一段时间,车上只有他们俩个人,听说他母亲为了方便照顾她的母亲,昨天已经搬到医院附近的酒店。
那也是訾家的酒店,现在整个酒店都没住客,只有她们自家人。
不过大冬天的,也没有游客会来加格达奇旅游。
裵文野停好车,帮她登记了个房间,让她如果逛累了就回酒店休息,他还得去医院把裵奇致换出来休息,他们都担心訾琼音伤心过度,所以得有人陪同着。
裵文野昨天原本也打算不回訾家的,一来一回三小时都在路上,但转念一想,他不回,楸楸可能就要在地毯上躺一宿。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放下楸楸,先给她指明了哪里有吃早餐的地方,早市就不用去了,现在都关门了,吃完早餐可以到哪里参观云云,顺便把他的车匙给了楸楸,让她下午五点前回到医院附近就行。
嘱咐完,他便带着裵从灵去医院。
大约到中午,饭店时间,楸楸给她发了一段视频。
裵文野以为是她去哪里玩录了一段视频,没点开。
姥姥吃着流食,又疼了起来,疼得糊涂直嚷嚷着死去老伴的名字,老妈看着姥姥这副样子,没了食欲,让护工进来收拾桌上狼藉,裵文野看了一场生动的什么叫作‘疼在你身痛在我心’,也没什么心情。
大人少吃点没关系,裵从灵却不行,青春期还在长身体,他跟母亲对视过,便带着裵从灵到这一层的花园吃饭。
这几天连裵从灵都变得沉默。
担心楸楸会说什么小孩不能听的话,他连了耳机才敢打开视频。
医院信号不太好,转了几圈才开始播放,裵文野一眼认出了背景是楸楸在老宅的卧室。
那就不是刚才去玩拍的视频。又看了一会儿,噢,原来是最近的金融资讯,她好像还不是很习惯面对镜头说那么长的话,有一些卡顿和快速剪辑,将中间一些停顿剪掉,使得整个视频流畅很多。
整个视频不长,也就五分多钟,内容信息量极大,他最近没怎么关注的资讯,都从楸楸这里得知了。
譬如最近许多公司宣布了interest rate swap(利率掉期;一种互换合同),主要是为了抵抗利率再次上升的风险。
北美再一次宣布大规模裁员,美储联宣布加息,最近通货膨胀率达到四十年新高,所以美央行宣布再加息100个基点,想要把通货膨胀率给降下去,目前成功降到了……百分之七。
以上是楸楸新一期的vlog内容,她正在为复工做准备。
和母亲聊天过后,她觉得自己还是得有一份工作。
啃不啃老另说,主要是有了工作就代表她会因此忙起来,没那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亲人才不会担心她的死活。
恰巧她前老大一直请她回去做都市隶人,楸楸仔细一算,她已经休假大半年,便答应了二月复工。
对此,裵文野并未给出值得她开心的反应。
他说:“这很好啊。”
楸楸问:“好在哪里?”
“现在无论是金融还是科技公司都在大规模裁员,你上司却如此赏识你,回去待遇比从前更好,这还不好?”
楸楸当然知道好。她愀然心想。
可是纽约位于西经74°00′、北纬40°43′,而香港介乎北纬22°08′至35′、东经113°49′至114°31′之间,时差十二个小时,两者距离13000公里左右,她的白天是裵文野的黑夜,她的黑夜是裵文野的白天。
思之及此,她无声叹一口气,再次离别在即,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好打电话求解。
“看来你是真的爱上他了。”慕玉窠说。
视频里,她正在收拾冰箱,清理库存。
楸楸趴在床上,下巴颏搁在交叠的手臂上,“他很容易就能影响我的情绪。”
慕玉窠说:“这就是爱,爱就是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轻易影响到你。”
楸楸当然知道这个是爱,她还没有迟钝到这个地步,问题是——
“你说,我值得被爱吗?”
慕玉窠一顿,诧异看着屏幕里的她,说:“你怎么会这么问?你当然值得啊。”
“你说如果我跟他表白,不,确定炮友关系,他会答应吗?”
“你真怂啊,楸楸。”慕玉窠要被她笑死了,真是恨铁不成钢,“搞半天,这炮友关系才从心照不宣到口头约定,是吗?几年了?四年,就这个进展啊?好歹也升级一下吧?”
楸楸惆怅道:“他还不一定想升级呢。”
慕玉窠说:“你不问怎么知道?”
楸楸说:“他说顶多是朋友。顶多,不就是不能升级的意思么?”
画面里,慕玉窠皱紧了眉头,“他真的是这样说的?”
楸楸点点头,“我亲耳听见的。”
慕玉窠沉默半晌,说:“这个渣男。”
楸楸抿着平整的嘴角,颇为赞同。
事情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加格达奇下了好大一场雪,訾姥姥回到了家,在她住了七十多年的卧室里走了。
那几天整个半山灯火通明,响彻着劈里啪啦的麻将声,混杂着人不时的抽噎。
她一人半夜无聊,在雪场从中级道只身滚到山脚下,也没人管。
跨年那天网上很热闹,她和裵文野在小洋楼里哈啤酒吃嘎啦。
蛤蜊是捞汁的,就着饭包,楸楸每吃一口都很珍惜。
再过不久,她就要陪同邓婉回北京去,以后也鲜少机会能来东北,饭包是吃一口少一口。
可这人,也是看一眼就少一眼。
离别在即,楸楸的心情一天比一天低落。
他们不会永远都像前几次那样,如此有缘。也许这次加格达奇的相遇就是上天在告诉她,这是命运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再不牢牢把握,那么他们就要永远错过彼此。
“裵文野。”
“嗯?”
“你对现状感到还满意吗?”楸楸攥紧了勺子,若有似无地问。
“满意,怎么了?”裵文野的注意力在面前的平板上,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剧情。
楸楸说:“那,我再问你。你觉得作为朋友,我有哪里让你觉得不满意吗?”
平板微弱的光扑打在他流畅的脸孔,随着高潮剧情变动而半明半灭。
半晌,他看向楸楸,眉梢上挑一下。
“在你这里,朋友是什么意思?”
楸楸犹疑着,不确定,“查一查?”
“行。”
裵文野暂停平板播放的电影,打开平板自带的safari浏览器,输入朋友二字。
宛若一对学龄前小朋友在翻词典,俩人坐得很近,裵文野倾斜着平板,让她看清楚。
“看好了,”裵文野说,“朋友的详细释义有很多种,第一种:同学;志同道合的人。后泛指交谊深厚的人。”
视线从平板上移开,她看着裵文野,眼神里混杂着好学。
“我们是同学吗?”她问。
“不是。”他说,“我比你大一届。”
她又问:“那我们是志同道合的人吗?”
他问:“志同道合是什么意思?”
楸楸想了想,“志向观点相同,道路一致的人?”
裵文野说:“那你觉得我们是吗?”
楸楸摇摇头,低落道:“我们是分道扬镳的人。”半晌,她问,“那我们是交谊深厚的人吗?”
裵文野问:“交谊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的含义太过广泛,楸楸这回不确定了,她摸出自己的手机,搜索交谊两个字。
百度说这是一个汉语词汇,是相互交往的情谊的意思,具体为:相互交往的情谊。交情;友谊。
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地,朋友是什么意思?
楸楸不免气馁,“那朋友的第二种是什么意思?”
“明代士大夫对儒学生员之称。”裵文野复述着屏幕上的字。
楸楸说:“说点现代的。”
裵文野:“特指恋人。”
“!!”
楸楸屏气慑息,低着头却瞳仁骤缩,摆在桌面上的手,手指条件反射弹跳一下,不敢置信朋友是这个意思?
那她之前到底都说了什么啊!
楸楸乍然一惊,往后躲了一下。
“呼吸。”裵文野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
“噢。”她深呼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尴不尬道,“朋友什么时候有这个意思的?旧词被赋予新义?”
“不知道。”裵文野说,“月有肉的含义,双月,指代两个人相贴,可能是这个意思?也可以是相互扶持,互相帮助,比如同学,同事,战友。”
楸楸看着相关例句,读了出来,“苏格拉底对看守说:‘忠诚的朋友,你精通服毒之道,请教导我应当如何服下这杯毒酒。’……”
她气馁,趴在桌面上,用勺子舀着啤酒,吸溜吸溜。
裵文野将平板放到一边,“你不妨有话直说。”
她的下巴颏抵在交叠的手臂上,手臂纤细白皙,受力处渐渐晕着红,她乖乖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在眼下两颊映上毛茸茸的阴影,阴影微微颤动着,暴露了她的惴惴不安。
突然间,她抬起头,眼神执拗,认真地看他,说:“作为朋友,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满意吗?”
她一开始便有话直说的,是裵文野逮着她绕圈子。
真是狡猾。
“可我不是很明白。”裵文野胳膊肘后搭,抵着沙发,“你口中的朋友,具体意思是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吗?”
狡猾,狡猾,好狡猾。
楸楸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她该怎么说,其实她根本不想做朋友,至少是不想只是做朋友。
她后悔了,想回到从前的暧昧关系,可她根本无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