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儿,来。”裵文野伸长了手,将她抱到怀里。
“我不是,不是非要做,做那种事。”她声音抽抽噎噎地,几乎泣不成声,说几个字抖一下,两手背不甘心地抹着脸,“我只是,只是不想思考,脑子很乱,不想……不想安静下来,不想独处。”
“好,我知道了。”裵文野轻轻拍打着她背脊,下巴绷紧着,紧紧抱着她,身上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确实是失职。裵文野边安慰她,边心想。倘若真的对标那种游戏,他一定不是个称职的主人。
“还有呢?”他问。
“不想你总是拒绝我。”她啜泣道,哭得脸上都是泪,声音抽抽嗒嗒的,如诉如泣道,“平时在电话里拒,拒绝也就算了,为什么,为什么见了面也要拒绝我?”
裵文野没吱声,心里想:这不是在高原吗?你还在高反,心里没点数?好吧,没数,有数就不会这么想了。人前几天还经历过雪崩造成的车祸,撞出骨折和轻微脑震荡,不是钢铁之躯,但一定是钢铁的意志,都这样了,还没清心寡欲,还想着这事儿。
可他一个字儿都蹦不出口。尤其是当楸楸对他哭着说只是不想思考之后,裵文野觉得自己脑海里的那根一直悬着绷紧的弦,忽然咔嚓一下,崩掉了。
自六天前接到一个自称是八宿县人民医院的护士的来电起,那根弦忽然就被无形的双手拉扯着,绷紧悬在空中,他拿着证件买了机票,过了深圳,打无数的电话,安排接下来的所有事,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有序进行的。
直到下飞机,直奔医院,亲眼看到人还昏迷,医生却说没什么大碍时,弦仍然绷着,没有放松的兆头。他去把费用缴清,坐在病床边来回看雪崩的视频,听她的遗言,想了很多,周围乱糟糟的,他的思绪也乱糟糟的,也许他可以找个人帮他理一理,可他从来就不习惯跟人分享事情,作为香港人,他很信奉什么叫作闷声发大财。尤其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还是感情这种私密的事儿。
他很习惯为自己决策,做决定,从小到大都这样,大到人生道路,小到小学早餐吃什么。
后来楸楸出现,她的生活习惯改变了他许多,她喜欢你来我往的相处方式,喜欢交换。
交换就交换,于是他们从一些很琐碎的生活趣事,到倾诉心事,裵文野恍然,原来人和人之间的日常交流更多是在交流情绪,而不是交流信息,所以聊什么都不重要,无论聊什么,裵文野都能从她这儿得到反馈,渐渐回过味儿来,幡然大悟,原来他不是不喜欢分享,只是从前没有耐心,而他对楸楸的耐心也不是说有就有的,是楸楸多次的正向反馈给到他,慢慢积累起来的。
同样,他于楸楸而言亦是如此。
然而现在,这个让他极有耐心的人陷入了昏迷。虽然他知道这个人会醒来,她还没有到死亡的地步,耐心一些,迟早会等到她睁开双眼,按照她的性格,那么没心没肺的她,醒来看到他,意识到自己没死,一定会抱紧他,夸张而又亢奋疯狂地说,那时情况有多么凶险,她居然遇上了雪崩,这件事恐怕到八十还能上她的饭桌。
然而没有。他等了快一天一夜,才等到她迷迷糊糊地说疼,紧接着去拍片,石膏固定。又等了一早上,她才悠悠转醒,醒来后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她没有兴奋,眼底全部都是恐惧。
弦绷得越来越紧,他开车时不太能听进楸楸的话,可他也说不出让楸楸回家、回到舒适区去的话,如果他能剥夺楸楸对外界的探索,那么当初就不会让楸楸回纽约工作,相反他可以把她锁在房子里,想什么时候干她就什么时候干她,反正她乐意的很。
可是,香港地太小了啊。他始终在想,又小,她的朋友没几个,又不会说粤语。
他没办法笼养一只高需求的小狗,给她戴上项圈和绳子,哪儿都不许去。
就算是养小狗,也得挑个够她生长且舒适的环境吧?
上海就不错,她会说上海话,离成都近一些,可以随时去找丁裕和,以后慕玉窠会回来,她不会无聊,且从上海出发,无论去哪里都会更加方便。
于是他让楸楸耐心一点,等候。现在还不是领她回家的时候。
在加格达奇时他就是这么想的,回到香港后就是资源重心转移,可他的行动能力还是差了那么一些,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尘埃落定。
他本想着,等楸楸旅游结束再告诉她的,有些喜悦不适合重合,如果让她提前知道,那么她就无心旅游了,会一路都在牵挂这件事。
他还找好了几套房子,彼时让她看一看,选一套,等她交接完纽约的工作,就可以彻底结束纽约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是不是太矫情了。”楸楸揉了揉眼睛,幽咽问。她总是这样,把话说出来就好了。
可这只是暂时的。现阶段性好了,情绪仍然堆积着,等到下次上涌,只会更加崩溃。
“没有。当时是不是很害怕?”裵文野去抓她揉眼睛的手,拿来纸巾给她擦擦眼泪。
“什么当时?”她开始装傻。情绪发泄完后,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裵文野知道,理智上,他们应该现在回北上广去,寻求医生的帮助,检查是否有ptsd应激反应。
几天前他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他不是事赶事才思考事的人,在飞机上他就想了很多,他知道楸楸没有大碍,他只是一个过去缴费的,实际上他直接打钱就可以,不必亲自去。
他想如果楸楸醒来了,他是要带她回香港,还是上海,还是陪她玩下去?楸楸在出发前给他发过她们制定的行程,他在飞机上看了一遍,最后他的想法是无所谓,楸楸想走了,就走,想继续玩儿,就继续玩下去,而以他对楸楸的了解,她对疼痛度忍耐很高,来都来了,还没到拉萨,她是不会走的。裵文野断定她会选择继续玩,于是他拜托朋友帮他办了边防证,下地就买制氧机,各种装备。
到了医院,他听着手机里吞声饮泣的‘临终录音’,又有那么一些踌躇不决。
可光是踌躇不决是不行的,他再度审视一番俩人之间的,这段畸形的关系。
理论上,普通人谈恋爱所承担的责任,是双方爱护尊重,对各自生理与心理负责。平时都是独立的个体,该工作时工作,该社交时社交,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可他们不是。没有一场正常恋爱的相处,会包含时而冷淡,语言羞辱,贬低,管教这样的关键词,然而越是如此,楸楸的快感反应越大。当然每次事后安抚也很重要。
楸楸给了他控制思想和身体的权利,以及强调心理层面的支配,为此她已经不再去看心理医生,平时只在家庭医生的协助下去医院检查生理方面。
最初他想,有些事情,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办,这才像话。
后来就不想了。因为楸楸最大的快感来源于全方位的依赖归属感,其次才是臣服。他的快感来自于被极度的依赖,其次才是控制和支配。否则他去上班就好了,何必去管楸楸。
大约是对他依赖过强,又或许是他支配得当,楸楸的情绪或多或少地稳定了很多,在漫长过程中逐步减少药物后,她的睡眠状况与共情能力都在逐渐好转。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新的难题,他思来想去都是不确定,不确定她有没有ptsd。
他看到她因梦境呢喃,叫人快跑,睁开眼时的惊骇,跼蹐不安……可当她看到雪山后,几乎所有烦恼被震撼取而代之,又让裵文野觉得没问题,她只是因受伤而疲倦。
然而现在楸楸告诉他,安静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自然涌现出那天的景象,被雪压着打不开车门,暗无天日,氧气在一点点的消失,死亡在一点一点的逼近……
由不得她不去想,她没法控制,便只能主动找事情做。
这只不过是一场美丽的小雪崩而已。朋友圈是这么说的,微博小红书抖音上的网友,亦是这么说的,就连她死过翻生,看着从远处拍摄的雪崩景象,心想如果她站在视频外,她也一定会这么想,只是一场小型雪崩而已,这值得害怕吗?不值得。她没有死,不是吗?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和骨折而已。
多克服一下就好了。楸楸心想。小狗很勇敢,其余的交给时间。
她有点累了,俩人换了个姿势,躺着,她趴在裵文野半边上,左手去勾他前襟。
“小狗。”
“嗯?”楸楸支起左边胳膊肘,困惑地看他。
“见到我开心吗?”他拿来遥控器,摁了几个按钮,将灯光都关掉,一时间,周遭陷入了黑暗。
“嗯!”楸楸顺势躺下来,抱紧了他。
“接下来你得专心旅行。”
“为什么?”话题跳跃的太快了吧。楸楸本以为他会说几句蜜里调油的悄悄话。
“因为回去后很忙。”裵文野摸到她的耳朵,揉了揉,“回去后,你得辞掉纽约的工作。”
楸楸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她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依稀能看到他的轮廓。
“我可以从纽约回来了吗?”她满脸惊喜。
裵文野也笑,“然后去上海看房子。”
“上海?为什么是上海?”楸楸不解。
“上海综合不错啊。”他说,“北上广深,北京有一行三会、新三板和各种航母级的国有金融机构,但是空气差,不考虑。上海除了上交所、交通银行外,外资资本也很发达,教育资源也好,”说到这里,他想逗逗她,“不是还想要孩子吗?嗯?”
“不是还没决定吗?”楸楸脸唰地红了,两颊烫得像发烧,她小声道。
“这事儿得从长计议,从长考虑。”他又说,“深圳有深交所,高新技术的发展带动PEVC,不过教育资源差一点。”
“……”啊。
“广州教育资源也比不上北上。”
“能不能别说教育资源了。”她声音如蚊子般小,抗议道。
裵文野憋着笑,继续说:“宏观上没政策支持,区域功能也和香港深圳重叠,券商就那几家,还没有深圳多,深圳私募多,但都比不上北上。”
“那为什么不能是香港?”楸楸问,“如果纯从金融岗位数量和丰富度出发,香港大于北京大于深圳,不是吗?”
“你喜欢香港吗?”他反问。
“喜欢啊。”楸楸点头说。
“单纯喜欢,还是因为我才喜欢?”
“都有,”她想了想说,“一开始因为你而喜欢,后来觉得这日子挺安逸的。”一顿,又补充,“有钱的话,去哪里都安逸。”
“我不想你为了迁就我来香港,”他就当是说悄悄话一样,低声道,“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原本想着北京最好,金融科技最重要是科技,现在北交所都有了,无论上下限都高,后来一想我爸妈在那里,我爸爱煲汤,我妈爱一大家子凑热闹,肯定经常打电话让你去吃饭,然后催我们结婚生孩子,空气也不好,想想算了。退而求其次的话,上海不错啊,其他不行,如果你不乐意去上海,也可以去北京,你说呢?”
“那还是上海吧。”她说。一想到跟长辈相处,就头皮发麻。
“嗯。”裵文野笑了下,“那接下来,专心旅游,可以做到吗?”
“你话题跳跃的好快。”楸楸吐槽。
“习惯了。”他说。事情桩桩件件都在脑子里。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的啊?”楸楸胳膊肘撑累了,躺回去,往上拱了一下,小心不压着他肩膀,这人明天还要开车,转而压到枕头上,埋他颈窝里。
“你猜。”裵文野将被子掖好。
“你让我耐心等候那天吗?”她心中已有答案。
他‘嗯’了声,“你现在等到了。”
“感觉好不真实。”她喃喃道,心里万分动容,“我是不是在做梦啊?还是说我已经死了,这根本是假的?”
“你掐一掐我的脸。”她又说。
裵文野如她所愿照做。
“啊。”楸楸吃痛,嘴硬,“不痛。你再掐一掐我的胸部。”
“你凭什么还想要奖励?”他诧异道。
楸楸呜呜两声,又叹气,只寄希望于生理期快点走。
第94章 拉萨
◎「现在这片地貌由他来守护」◎
努力一晚上, 最终什么都没做,楸楸又沮丧,又开心,因为她也不是没有收获。
翌日俩人睡了个懒觉, 一直到中午才起来, 吃过午饭,兰德酷路泽上了林芝高速, 去往拉萨。
一路上, 楸楸在捣弄摄像机, 是他在加格达奇买给她的那个。
他们曾拿着这台相机拍过许多有趣的视频,金融资讯, 生食,电动小鲸鱼、小海马和小怪兽的亲吻与吮吸,日落与日出,拍出来像鬼一样的烛光晚餐, 小猫喷泉, 路边摊,华尔街里华尔兹, 又是一年春天到, 下雨与蝉鸣,搭乐高, 三洞开发,环岛公路兜风, 宛若原始森林般的植物园, 箭头指着的花园, 被不同方式的探索, 变得潮红, 泥泞,再输入养分。花园插花,浇水,庭院开发,插管。很多很多。
有些会一刀不剪的发出去,类似小猫温泉这样的,或海边的日落日出,主打一个视觉效果,听水浪和海浪的声音,有些会经过剪辑,譬如三洞开发,有些得加入音乐,像游船河,压马路……
楸楸对这台相机是爱不释手,谁来都不借,导出来的视频也只放在专门买的电脑里,为此裵文野下班时间闲暇之余还学会了如何修电脑。
技多不压身,才多不压人,免得一失足成千古笑。
他必须要更谨慎地对待这些事情才行。
楸楸天生没有安全感,总是会下意识地对一个问题多次重复询问。
在那次视频外泄讨论过后,楸楸还问过他,就没有想过改掉她这个行为习惯么?
没有。他第一反应是这个。仔细想过,仍然是没有。
这件事首先没有大到伤天害理,其次她心中有数,没有发在国内平台,亦没有露脸。
虽然他有那么一段时间介意楸楸在他之后还找过其他人,其中居然还有他的朋友,为此而激气,想起就把几火。现在想起都不知该不该说是那时沉得住气,才有今天。
至于楸楸拍这些视频与人分享,他为何不阻止,首先各人爱好癖好是不同的,有些人爱好睡觉、追剧,能从中获得快乐,而她巧合被点亮了这个爱好,能从中获得快乐,其次不会露脸,这不就够了?
如果快乐因为‘害怕’而不去探索,这和他‘做人最紧要是快乐’的信条相悖,亦违背了他最初为勾楸楸探索欲时说的那些话。
人来人间一趟,起码不要白来,他们都是普通人罢了,有些大事就算这辈子到老他们都解决不了一件,那不如多解决一些小事。
无论如何,现在楸楸只独属于他一个人。
其他人就算看到,亦只能赞叹她的花园地貌漂亮,经过长年累月的冲撞内外力作用而造就的精心雕琢、从原来的山包变成谷间坡地与小溪流,溪流的上头,不知不觉间有一个巨大水滴冒头,耸立在谷间的顶点,像是火山锥,偶尔会冒出喷出物,由于喷出物的性质、多少不同和喷发方式的差异,变得绮丽、壮观。整体终年呈湿热气候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