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似乎也不在乎。
他先是仰面冲天, 然而, 这只是让他的眼角更快地汇聚水汽。于是,中原直接扯下他的帽子,挡住整张脸。
那真是好帽子。
它尽职尽责地挡住了中原整张脸。
中原怒骂着:
“太不像话了!”
“早点死吧!青花鱼!你死了对全世界都是件大好事!”
“你他妈有病吧!”
“自己过得不舒坦还得捎上我!”
“我最恨你了,恨不得要你的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扭断你的脖子,让你真正体会什么叫干净清爽的死亡!”
愤怒的骂声回荡着。
过了许久,中原像是骂累了,终于不吭声了,他换了一个语气,就像在那一瞬间切换了新的人格:“……可是,真意识到青花鱼死掉的时候,却感觉……生活一下子就崩塌了。”
“我明白。”
“你不明白。”
少看不起人了——
“我真明白。”
我慢慢地陈述着:“这种感觉就是,虽然过去的生活很糟糕,很讨厌,但也是从始到终支撑着自己走到现在的生活。你的生活重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你习惯了围着治君打转的生活——”
我停顿了一下。
中原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虽然你和治君的关系不好,但是,你已经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种糟糕的关系,你讨厌——但是同样也被这种生活驯化。比起已知的麻烦,更令人恐惧的是未知。”
中原晃动了一下。
帽子依然稳固地笼罩在他脸上。
在痛苦的时候,人们往往倾向于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自己。但很巧合的是,我真的能理解中原。
我曾经也有很讨厌的人。
我憎恨养父。
他是个没救的赌鬼,为了偿还欠债,我曾经打了很多份零工,依然会被债主追到家中,拿出微薄的钱偿还利息。这就像是往一个破掉的水壶里倒水,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就是我的过去。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过去,现在,以致将来的人生。
直到那天月色微微明,有一个人从黑暗中对我伸出了手。我从未向任何人求救过,但他不但抓住了那一瞬间坠落的我,更是连同我的人生都一齐拯救。
确实,在养父失踪后——
我也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就像是脱轨的列车,突兀地被抛进某种不可知的未知世界里,不知何去何从的恐惧,充斥心脏。
这种空洞感还是建立在我对养父没什么感情的前提下,但是,中原和太宰治应该不能直接套用吧。
他们是上司下属。
也是足以性命相托的朋友。
我试着开导中原:“如果你觉得很难受的话,试着说出来吧。情绪发泄出来会感觉好受很多,我不会告诉任何……”
“嗤——”
“中原先生?”
中原坐直了,那顶帽子也从他脸上滑落下来,他特别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知道吗?你刚刚形容的那些语句,听起来特别像是我被青花鱼洗脑,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
难道不是吗?
中原想了想:“我应该还是讨厌青花鱼的,但我确实不想他死,这种可恶的家伙就应该留在世界上受尽折磨,随随便便地跳楼死掉,这样的死法,真的太过便宜他了!”
中原愤愤不平地说。
我认真观察了一下他的微表情,发现中原好像真是这么想,没有任何隐瞒。离谱,无法理解,男孩子们的友谊我真的无法理解。
中原忽然又说:“哦,对了。”
“什么?”
“谢谢你。”
这是在感谢我刚刚的宽慰吗?
我摇摇头:“没什么啦,我也没有帮上你什么忙?”
“不,我是说,谢谢你救了太宰。”
“……”
“很久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觉得太宰和之前不一样了,他好像变得……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
“什么是隔了一层?”
“我讲不出那种感觉,你意会一下,所以,我拿到他的遗书时,就感觉,哦,原来那种和世界隔了一层的感觉,就是他准备好去死的感觉啊。”
这话越来越难接了。
“再然后……”
“然后?”
“我在武装侦探社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你。”
中原投来目光.
我得强调,中原那亮晶晶的眼神,真让人承受不住。
“那瞬间,忽然就安心了。”
他安心了。
我倒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真好啊!”
到底哪里好了啊喂!
中原单腿盘着,晃晃悠悠,阳光照耀在他赭色的卷发上,明亮晃眼,仿佛阳光在上面蒸腾着。中原脸上浮现出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笑容:“秋子,干得漂亮!就这么拉着青花鱼,别让他死——至少,别让他这么真的堕落进地狱里去!”
“我、这我当然知道啦!”
我窘迫地说,回想我之前的行动,真的无法理直气壮地来一句我确实做到了之类的话,但知道了有人站在我这边支持我,心底忽然产生了勇气。
我握紧了拳头:“看我的吧。”
中原眼带笑意,发出喟叹:“……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睡了睡了。
大家也早点睡觉。
明天我还要去医院做各种检查,啊,我早九点的更新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
最快统一战线的人竟然是中也和秋子,你们没想到吧!
第42章 42
午时的阳光暖洋洋地洒满咖啡厅的桌面上, 中原先生先是用手撑着脸颊,但很快,他的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 头也慢慢低垂,很快, 额头就落到桌面上, 那顶老式礼帽也变成了一个超简陋的枕头。
他呼吸很细密。
阳光照亮了他脸颊上的绒毛,微微晕开一层光晕。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 他下眼睑处的浅青色。
……好惨。
这就是社畜未来的生活吗?
我也不出声, 能在午时的阳光下小憩一会儿, 已经是社畜最幸福的时光了。然而,我还是低估了中原的繁忙程度,他还没眯两分钟, 手机铃声震耳欲聋。
中原猛然一抖,差点从桌面上摔下来。他眼瞳里还带着一点没睡醒的迷茫,但没睡够的怨气就已经扩散开来了。
“喂, 什么事?”
这句凶神恶煞的问话,大有“如果对面敢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的话, 那他就要把对方的骨头都捏成碎末”的冷酷。
话筒里, 太宰治的声音轻快地跃动:“蛞蝓,你果然还没走吧!”
“……”
中原的眼角抖动一瞬。
我很难分辨出, 他那一瞬间的情绪究竟是“我就知道搞事情的家伙就是他”,还是“好烦这是个我没法捏碎他的家伙”。总之, 中原恶狠狠地冲手机吼:“少废话,有事说事!”
“是很重要的任务?”
闻言, 中原的表情略微收敛, 进入了工作状态:“难道是……”
“没错, 给我买点酒上来吧。”
如果疑问也区分轻重程度,那么,中原先生现在的困惑程度,应该是最重的那一种。他从耳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似乎怀疑自己刚刚幻听了。
太宰治继续用那种欢快得像是小学生期待春游般的语气说:“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没走远。多买几种酒,那些鸡尾酒常见的几款基底酒,你肯定都了解吧?”
中原似乎这才肯定,刚刚听到了离谱要求不是他的错觉,他深吸一口气:“你当我是……”
“外、卖、小、哥~”
最后一个音,太宰治还荡漾起来了。
“……”
这两人的相处模式,真的没问题吗?
怪不得中原讨厌太宰治,太宰治对此也很有自觉。这样的说话方式,谁能忍得住火气啊。
果不其然,那瞬间,中原脑门上的情景就爆出来了。他怒到了极致,扯出冷笑:“想死就直说,青花鱼,我不介意真做外卖小哥,送你去冥界……”
不,不能再让他们吵下去了。
我咳嗽一声,插入两人对话:“没事,我可以帮忙,等会儿我也要返回武装侦探社,刚好可以带点酒回去。治君喜欢什么款的鸡尾酒,曼哈顿?还是马丁尼?”
中原被我打断了。
他似乎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原本想说的话,愣了几秒后,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你太惯着他了,白井!”
中原显然是过来人,接下来说的话,显然都是肺腑之言:“不要管他,他就是犯贱欠揍而已,你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只知道得寸进尺。”
“哎呀,中也果然很了解我呢。”
“混蛋太宰,祝你被酒淹死吧!”中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骂声,符合他一贯的风格,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喊来服务生,指着桌面上大部分还完好无损,根本没碰过的蛋糕甜点:“能给我拿几个打包盒过来吗?”
“好的。”
中原隔着桌子看我,好像在看一个不争气的学生:“你别告诉我,你真打算帮太宰治买酒吧。”
“呃……”
“嗯?”中原挑眉。
但这就是事实,能被一眼识破的谎言没有说的必要,但我还是竭尽全力修饰了用词:“我确实要返回武装侦探社,带几瓶酒也不需要什么力气,而且,这些没吃完的甜点也可以分享给大家。”
“……”
我双手合十,恳求道:“……不行吗?”
中原扶了扶帽子:“你倒是挺会借花献佛……不,别露出这种表情,我还不至于小气到这种程度。”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我也要会港口Mafia,烂摊子一大堆,烦死了——”
“祝你工作顺利。”
纵然需要他处理的急事一大堆,但在结账时,中原依旧反反复复地对我嘱托:“注意自身安全。”
“嗯。”
“不要太惯着太宰治。”
“嗯嗯。”
“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嗯嗯嗯。”
他站在原地,似乎又千言万语要交代,甚至,我觉得,中原根本就不想让太宰治离开他的眼皮子底下。但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对我露出了一个嘱托般的笑容:“……加油啊。”
“我会的。”
很快,中原的背影就消失在超豪华的黑色跑车里。跑车汇入车水龙马,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叹了口气。
“虽然被委以重任的感觉很好,但是,到底要怎么做呢?”
究竟怎样——
才能留下一片黑夜里的月光呢?
*
*
武装侦探社附近的零售店里就卖酒,物美价廉,我挑了几款常见酒,请售货员帮我包裹起来,再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爬五楼。
累死我了。
怪不得中原每次都用飞——
我原本以为,他可能是对走窗户有什么特殊癖好。但认真想一想,辛辛苦苦地爬五楼后,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武装侦探社面前……
那真是什么压迫感都不剩了。
“我、我回来啦!”
我推开武装侦探社办公室的门,里面一片热火朝天的工作场面,国木田独步站在办公桌前,他几乎被半米高的文件包围了,但他情绪激昂,意气风发,一只手拿着固定电话,另一只手飞快地在文件上批改着:“好的!好的……我们武装侦探社绝对会给予你们真相……”
哇哦。
同为社畜,不知道为什么,比起仿佛在猝死边缘徘徊的坂口安吾、或者骂声就没停下来过的中原——
我竟然觉得,激情澎湃仿佛火焰熊熊燃烧的国木田独步先生……似乎更可怕一点点。
嗯。
不打扰他。
我准备先去投喂江户川乱步,他虽然幼稚,心理年龄未必超过三岁,但他的脑子里(或者是鼻子?)好像安装了一套高尖端的甜点嗅探器。与其等他闻着甜味儿过来,倒不如我直接送给他。
出乎我预料的是,江户川乱步竟然不在。
“你在找乱步先生吗?”
“啊!”
我被吓了一跳。
这倒不是说话者走路没有声音,相反,国木田独步的动静相当大,只不过,他已经完全成为了这片繁忙工作场景的背景音。
这位敬业的社畜明明在一心三用,同时处理三份工作,结果,一心三用还不是他的极限,竟然还能分心地关注我吗?
我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我带了些甜点,乱步竟然不在办公室吗?”
国木田独步手上抓着两支笔,同时在两份文件签上自己的大名。同时,他还能分心和我说话:“非常感谢……等等,这句非常感谢不是对你说的,稍等片刻,”
他放下电话。
嘶。
真不用啊!
占用超级社畜的宝贵时间,来处理一些和我相关的琐事,纵然是我,也会感觉到内疚的啊!
但国木田独步似乎认为我更重要,他连笔纸的回复都不写了:“……但是不要太惯着乱步先生了,他上次刚刚补了八颗蛀牙,见鬼了,他竟然还怕牙医。”
这是第二次了吧。
有人批评我,太惯着别人了。
他继续解释:“社长带着乱步先生出门了,警方积压了很多复杂的案件,需要用乱步先生的头脑破解……虽然乱步先生自己吵闹着要等零食上门,但是,他最近都已经胖了两斤啦。”
胖、胖两斤?
我回忆了一下,自己给江户川乱步准备的早晚餐和饭后甜点的含糖量,瞬间心虚……不,没什么好心虚的,男性女性的体质不一样,男性没那么容易长肉,这明显就和我没关系。
对,就是这样!
“……不过,”说起这件事,国木田独步的表情也渐渐地变得沉重,“乱步先生把他保险柜的钥匙留给你了,如果你有什么东西想要转交给他,可以直接放进他的保险柜里。”
国木田独步看着袋子里的甜品,欲言又止。
“好的,我知道了。”
原来是江户川乱步离开之前,专程嘱托过留下来的国木田独步。我接过钥匙,减轻一半的负重。
这一切做完后,我忍不住感叹:“国木田先生真的好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