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四个人拿刀追杀,等她渐渐跑不动,便一个回身撒出刺粉。那几个人嗷嗷大叫,眼睛刺得睁不开。
这里已经出营两里,天色很暗,只有身后被烧的营地火光升腾。
深夜里她不辨方向,只能撒了腿往前跑。
到了一处沙坡后头,她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她双腿实在迈不出力,仿佛下一刻就要濒临。
她只好扶着荒木粗糙的根将将歇下,胸口起伏猛烈,几口气呼进又吐出。
天上没有星星,黯淡无光。
她的脑袋缓缓靠着木桩,浑身已泄了力,失神望着偌大穹宇。她跑得太长太累,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汹涌。捂住胸口干呕,却呕不出东西来。
忽然,前头传来好大一番动静。
喻姝藏在沙坡后,稍稍探头一看,就在离她不到百米的地方,疑似两人追着一人,是从东南方出来,正是营地的方向。
她眯着眼睛,再一细瞧——被追杀之人竟是章隅。
章隅!
她猛然想起听到的话——“烧了,这些帐子都烧了,尤其是章隅,不要留活口。”
章隅是擅武功的,很快与那二人扭打一团。可他毕竟在睡梦中听到动静,来不及佩刀,反被杀个措手不及。
他的腰侧被人插了一刀,血渐渐溢出,染红了一整块。厮打着,很快体力不支。
他先杀了一人,却猝不及防被另一人从大腿插刀。
他疼得青筋暴起,两手挟住长刀,那人忽然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就在章隅双目徒然圆睁,以为自己必定命毙于此之际,脖颈上的束缚忽然一松。
那歹人的胸口穿过一枚匕首,死了。
章隅拼命咳嗽,急促地呼吸。他惊愕地抬起眼,竟见一女子拔出匕首,身子却在发颤,失力地跌坐地上。
他脑中一白,仿佛不可置信,喉咙卡壳似得吐出四个字:“盛王夫人......?”
喻姝把匕首插入草地,蹭干血迹。她的身子仍在颤抖,盯着那具死尸:“这是...这是我第一次用刀杀人。”
“多谢......”
章隅望了望四野,“但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还会追上,我们得赶紧逃!”
喻姝见他手臂撑着地,艰难地站起,忙上前扶了一把。
他身上两个血口都骇人无比,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喻姝跑得太累,身上力气也所剩无几,两人仅凭着一口气又走了许久,直到天忽然打雷,下起淋淋大雨。
四野漆黑空荡,他们也不知晓走到了什么地方。
只见她借着月色,隐约看见前头有一处能避雨的山洞。这山洞很浅,两人甫一坐下,便进不去更里头。
章隅将衣摆撕下两块布条,咬着牙,勉强给刀口包扎上。
他见喻姝已疲惫地靠在石壁上,不饰一钗一簪,肩上乌发披散。这若在京中,必是要被指了骂不像个闺秀,但她救了他,此刻他只觉得她比许多人都要勇敢。
章隅又一次朝她抱拳。
他说,等回到京中,我必向姑母报之此事。救命之恩,我家中定要谢以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
这是喻姝劫后余生,竟难得露出的一笑。她并不推拒,只说:“翊卫郎美意,我恭敬不如从命。”
章隅本以为她总要遵着礼节,同他推拒一番,最后再迫不得已收下。没曾想她直接便应下,不免失笑。又心想,盛王夫人许是太累了,无力拉扯。
雨起先淅淅沥沥,过了不到一刻钟,变成倾盆大雨。而正巧这一小块山洞在背风之地,雨打不进来。
章隅抬眼观了半晌夜雨,忽然问喻姝:“有一事在下想请教夫人,盛王既不在帐中,那他到底去哪了?”
喻姝缓缓睁开眼眸:“你怎知他不在呢?”
“我跟他们厮杀时,听着了。”
说罢章隅哼了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往王庭救人去了罢?卢将军暗入狄戎打探之事,两日前我随盛王去军营时,早已秘密得知。如今的卢家可是如日中天,朝中几位殿下,谁不想拉拢?而盛王这时候不在,除了卢赛飞遇难,我也想不到旁的缘由。”
章隅虽在同她说话,脸色却十分惨白。
喻姝瞥了眼他血淋漓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她问:“这里没有止血的药,翊卫郎再撑撑吧。我已经派人给他报了口信。”
“我这伤没在要害处,不打紧。但你信不信,他不会回来的。”
章隅勉强一笑:“他要是能为你放弃卢赛飞,可明白对他而言等同放弃什么吗?”
喻姝愣了一下。
洞外的雨还在哗哗下,淹没了一切声息。
苍茫天地都归进这一角山洞。
章隅缓声道:“只要一个时辰即可知晓。那伙人的目标在他,发现他根本不在营帐,自会撤去。但一个时辰足够了,你看他能不能找回我们这里?倘若他没回来,那便是往吉鲁王庭去了。”
喻姝垂下眼眸,因为章隅说的也击中了她。
她虽信魏召南心里是有她的,但她不确定自己所占有多少,能不能抵过他要的功名权柄。
他会不会就这样放弃了她?
她觉得这雨下得又大又冷,好像洪水上泛,冷得她浑身打颤。
其实她身上也受过几处刀伤,只是如今已不觉得疼。比起疼,她好像更紧张,他会不会回来?
她想,倘若魏召南真没有回来,她也不会怪他的。
他是该救卢将军。卢将军打战为了大周,他救他,也比救她值当些——虽然她心里很清楚,魏召南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人,他救卢将军,仅仅是为了自己想要的权势。
可她想起这些时日他待她的那些温存……她舍不得。他喂她喝药,抱她,抹掉她眼角的泪,前番种种,都让她动了心。她也不过才十七岁,初经情爱,哪怕知晓他未来的路不好走,还是愿意陪着他。
她还是希望魏召南回来的,哪怕他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挣扎了很久很久,一时之间两难抉择在她看来都无妨。只要他想救她,最终走上回来的路,喻姝都会很高兴。
喻姝背靠着石壁,脑子昏昏沉沉。
她在等他。
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时辰一个又一个的过去,雨停了,心头一根弦忽然绷断。她渐渐抬不起眼皮,不知是一夜没睡困了,还是不愿醒来,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掉进梦里。
梦里是除夕前夜,芳菲堂的美人们都在试年庚。
她摇到了凶筒,抽中了一张“逢凶化吉”,立马纸条便冒起大火,吓得喻姝赶紧甩开。可转眼之间,她就掉入了猩火燎杀的营帐里。她被火烧得骨头熔化,双眸灼烫之际,却望见魏召南策马远去的身影,在黑夜火光里渐渐凝成一个小点。
梦醒了,天空破晓。
喻姝睁开眼,章隅仍在沉沉睡着。她扶着墙壁站起身,却双膝发软,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个夜里没人找过来。
她明白,他往王庭去了。
原来她这几个月带给他的,还是抹不平他二十年的悲苦。
第39章 见她
她脑子倏地空空一片, 在地上瘫软了许久。
可偏还想宽慰自己,万一是弘泰没追上他呢?万一是他回来,没找到他们避雨的山洞呢?
直到弘泰带了随从找来。
因为章隅身上刀口甚多, 虽暂无性命之忧, 但伤的已经无法起身行路。喻姝便先让人抬章隅上马车。
路上, 她忽而探窗问弘泰:“昨夜我给你指的路可是不对?你有追上殿下么?”
此刻她的心全然提起——她多么希望,弘泰能摇头。
可是弘泰没有,他是个粗心眼的,自然想不到感情上的事。
他甚至爽快笑道:“还是夫人英明, 小的出营没半个时辰就追上殿下,就是殿下让小的来救夫人。好在夫人性命无恙!否则小的万死难辞其咎。”
性命无恙么?
她扯了扯唇角, 只苦笑一句“我这是命大”, 便将头缓缓靠进车舆。
她的命和卢赛飞的命,他还是选了卢赛飞。
喻姝不怪他, 亦没有半分怨念, 只是觉得很难过。
万一......万一她就死在大火中呢?又或是别人的刀下?他不会没有想过,可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她摸了摸胸口, 突然觉得此处难受至极。
不是前番几次跳得难受, 这回是被抑动的疼。
她感觉这颗心平平躺着,就快奄奄一息了。她想救活它,但她不知道如何做。
忽然,章隅双目睁开一条缝, 在她身旁急促咳嗽。一咳,又牵起身上的伤, 疼得他直嘶。
喻姝忙摸向荷包, 倒了两粒能止咳的药丸塞给他。他朝她苍白地笑了笑:“多谢,我无碍的, 刀伤加风寒,真能折磨人......"
喻姝只是摇头,车舆内又是一片悄然无声。
她心口发酸,双眸只愣愣凝着荷包——这里头原有一枚平安符,昨夜被她紧张、担忧地塞魏召南怀里。他也许不会知晓,那一刻她多祈盼他平安顺遂。倘若她懂功夫,她真的会选择陪他一起走。
喻姝半凝着眼眸,已然湿润成片。可她不想掉珠子,尤还是在外人跟前。
她紧紧合着眼,只觉脑袋昏沉疼痛,在马车颠簸中,就这样半梦半醒又睡了一觉。
这一觉再没有梦,是一片空寂旷古的黑暗。她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又好像不愿醒来,心想这趟西北或许只是她做的一场很长的梦,或许她还在汴京城里。或许是三四月,满城的春色......
等到她再次有意识,惺惺忪忪地睁开眼事,四周已经暗得看不清。她撑着胳膊起来,觉得累极了,就好似许久没进食一样。
不过她躺的却不是营帐里低矮的垫絮,而是木头床榻。屋内焚烧的暖香让喻姝稍稍一怔......原来还是在汴京么?我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么?
喻姝急着下榻,像是要求证什么似的,不料双腿无力,倒是跌在地上。外头的侍女听到动静,忙推门进屋,掺了她一把,扶她坐榻上。
侍女又点了灯,屋内逐渐亮堂了。
喻姝眨了眨眼睛,大吃一惊。她不再住营帐里,而是一间屋子,古朴雅致,可眼前的侍女却极为面生。
她不禁问道:“你是王府新来的吗?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那侍女却笑了笑,“夫人,这里是安西都护府,您睡了一天一夜。盛王殿下正与齐都护议事呢。殿下吩咐奴婢看着点动静,奴婢这就去通传!”
都护府?
喻姝想起,大周自开国,便延续了旧朝之制,在西北设立安西都护府,置都护、副都护、长史、司马等职,掌管边塞。
原来不是梦,他们还是在西北。
见小侍女要出门叫人,她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拉住。
一时之间竟是无话,喻姝想了半晌,才道:“不急不急,殿下正是议要紧事,等他议完了再来。”
“那奴婢弄些吃的来。”
屋里又没有人了,一片寂静。
里间有盆舆和湿布,不过水是冷的。喻姝拖着步子走到架台,用冷水净了把脸,登时清醒许多。
喻姝轻轻叹了口气,又或许,她能活着已是最大的幸事,是不是?
没一会儿,侍女便将晚膳送了来。
喻姝吃过一碗小粥后,又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可明明她才刚醒,这会子竟又想睡了。
她回到里间,灭了两盏烛火,只留床边微淡的一盏。
她坐上床,掀开被褥刚要躺下,便听到屋门被推开,有人匆匆进来了。
那人衣袍沾着灰,像是风尘仆仆归来。素来精神焕发的脸,如今却有些疲态,眼睑有淡淡的青痕。
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坐到床榻边,将她搂进了怀里。
——那晚夜色苍茫,弘泰从后头草原追来时,魏召南正欲过约塞河。他做了一个这辈子最难的抉择,一头是身中埋伏,有性命之危的卢赛飞,一头是手无缚鸡之力,等他回头的喻姝。
他往前跨一步,满眼却是她身陷火光,绝望地等他;可他往后退一步,却是累累白骨,抚养他的常姑姑被暴|虐致死,鄯王在他身上砸下的每一鞭,和他无比渴望的高权。
这二十年,他活得太痛苦了,痛苦到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恨意,他太想要权势了,能够操纵一切的权力。
他最终迈上了救卢赛飞的路。
可是他拼死救完卢赛飞,就想起了她。
他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怕,当年鄯王把入骨的长针刺进他血肉时,他都没这样怕过。他怕弘泰救不了她,让她葬身火海。
他又拼了命往回赶。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来不及了,可他又盼着上天能够眷顾一回,让她活着,只当补偿他的二十年。
他一天一夜没阖过眼,终于赶回了草原。当看见她在马车里昏睡时,魏召南又惊又险。他忙翻看她身上的伤,胳膊上有刀伤,腿上也有几处,血淋淋的,看得他心头酸楚。
他们的营帐被烧,连他的亲兵也重伤了好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