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车队抵达祁连地界,已经是他们出发的第七日。
晴风白云,广袤的草地,马车走得一晃一晃。喻姝从车窗探出头,望向后方一辆缀着流苏的华盖车篷。
那车中乘的是吉鲁公主和两使女。
公主名唤多兰,喻姝初见她时只觉十分惊艳,是极标致的异域女子,额间垂着流珠,乌发、脖颈,手腕的首饰都缀满了玳瑁、玛瑙等珍宝。
黄昏之时,魏召南领了二十人前去探路,找河流水源。
坐了一日马车,喻姝手脚发僵,下车透气,正巧看见篝火前,多兰公主正饮水吃馕饼。
这几天的行路,公主的马车紧挨她马车之后,夜里车队扎营休憩时,二人偶尔碰面,还会说上两句。
公主中原话说得不好,磕磕绊绊,或许是吉鲁没有礼教约束的缘故,公主的言语十分直白。她自小长在吉鲁,不拘而为,凡是觉得俊俏的人,总会盯着瞧好几眼。
喻姝不止一回发觉,公主总盯着魏召南看。
公主坐在篝火前,红裙迤地。她正巧看见喻姝,便微笑招手呼唤。
喻姝甫一走近,公主便将手中的馕掰一半,塞给她,用生疏的中原话说:“这是我们的香奶饼,你尝尝。”
喻姝莞尔致谢,坐在公主身旁。
她捧着一半的饼,心想倒真是个豪爽之人。虽同为馕饼,塞外奶香饼却比他们带来的甜几许。喻姝吃饼,忽然听公主问:“你们的......琰王,生得好看吗?”
喻姝并不喜欢琰王这个人,甚至还有些恐惧与厌恶。她默了下,正寻思该如何说,公主又托着下巴问:“有比你情郎好看吗?”
“琰王与盛王是兄弟,相貌应该都好。”
喻姝看着公主金亮的目光,却纠正道:“他不是我情郎,是我丈夫。”
公主以为她是怕羞,便不以为意,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差别吗?”
当然有差别了,差在一个情字,差在身份上。
喻姝并不作声,只将冰凉的双手靠近篝火烘热。天色渐黯,晚风拂过草野,忽然有窸窣的脚步声而来——
“公主想知晓琰王之事,不如问问在下。”
喻姝一愣,寻声望去,竟是章隅。
他并不走近,只站在离她们五步远的地方,一拱礼言:“我的妹妹下个月将嫁作琰王侧妃,公主也会碰见的。”
章隅向来看不惯魏召南作风,在他面前也无分毫忌惮,笑之,“琰王龙姿凤章,乃是诸皇子中最风彩的,有多少世家想把女儿嫁给他。等公主来京城见到,自会明了章某所言不虚。”
公主却不满地努嘴,“那他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呢?”
“公主误会,琰王的妻妾可是诸皇子中最少的。”
章隅说完,目光却往喻姝身上一瞥。
只见她从始至终都是坐在篝火边,暖光映着半边脸颊,十分秀美。他早在过来时,就听到喻姝说什么“不是情郎,只是丈夫”,心下便想,果真像魏召南这样的纨绔,生得再好,也不会有小娘子放心嫁他。
章隅似乎想跟喻姝说话——自从被她救过一命,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堂堂正正,郑重地致谢,只是碍于身份,又老有魏召南盯着,他不敢唐突。
此刻魏召南难得不在,章隅终于找到时机,走两步上前,又朝喻姝一礼。
他本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可瞧见她水灵杏眼时,一时给忘了。
章隅很小声地说,“盛王妃不要忘记,回到汴京后,我家谢以黄金百两。”
喻姝当然不会忘了,她点点头,心里却笑章隅多虑。
这种送钱的事,向来只有给钱的人忘记,哪还有收钱的人忘记收。
从漠北南下,这一路十分平坦。
有时候喻姝马车坐得久了,魏召南还会带她骑马。
他握住缰绳,两臂将她圈在怀中。车队行在广袤的草野上,晴风和丽。魏召南附在耳侧同她说笑,不过随口一问:“你这几天常跟公主说话,都说些什么?”
“她讲他们的漠北,我讲大周。偶尔她还问我琰王的事。”
“问你琰王的事?”
魏召南反笑道,“琰王的事你又能知晓多少?还不若来问我。”
他们同乘一匹马,
喻姝稍稍侧头瞧他,耳朵正好贴到他胸膛,忽然听着清晰的心跳声。
她想,许是他策马太过用力的缘故。
她的眼眸望着他,也笑道:“问你么?妾便知晓殿下看公主美,想寻了缘由跟她说话,要去便去吧。”
明明是没有醋意的玩笑话,倒偏偏被他听出酸。他心里难得欢喜,长长叹一声气,“好吧,既然夫人劝我,那我今晚便去了。”
喻姝刚想说去吧去吧,魏召南又把头凑近她耳边:“我也可以不去,除非......”
喻姝眼皮一捺,正要说你也不用“也可以”,他便十分得意自在地笑了,“除非你唤一声哥哥让我听。”
哥哥本不是说不得的词,可自从他夜里攥着腰身要她唤时,她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词。
现还是青天白日呢,他竟如此荒唐难言,喻姝扭过头,斩钉截铁道:“不要。”
他料定她是薄脸皮,此时定是怕羞。魏召南不知何时开始,总是喜欢瞧她羞怯的模样。他忽然松开一边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开怀大笑:“好,那晚上再听夫人唤?”
换作从前,她已经半羞半怯的不吭声了。
从前魏召南也这样,她不知晓动心了多少回。
可是现在她明白,魏召南喜欢她,只是有闲情时来的一句调笑。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可以喜欢她,可她一旦摆在权势面前,又什么都不是了。
喻姝的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忽然问:“殿下喜欢妾什么呢?”
他们走的这一带还是无垠草野。
风很轻、很淡,魏召南从未这样放松地骑过马。
他想了一会儿,竟是认真道:“夫人的相貌合我眼,性情好,温柔淑良,也一心待我。”
喻姝听了,更落实心中所想。
看看,原来我想的果真没错。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合衬他心意,是他的妻子。这世上有许多的女子都可作他的妻,甚至可以比我更温良,他那不是喜欢,他只是缺爱,缺个一心待他的人。
可我如今,已经不是一心待他了。
喻姝想着,眼角却滑出一滴清泪,被她很快地擦掉。
很奇怪,明明她已经不在意他了,为何还会难受呢?是在难过她从前的情窦初开?还是难过他的遭遇?
车队在草野上行走半晌,喻姝已经能望见一角城墙。她听到弘泰在前头,指着城与人笑说,“这是河中府,能看见人烟了!我们再走十日,便能到汴京!”
汴京......
人人听着都雀跃,可喻姝并不见喜色。反而离汴京越近,她想起琰王看她的眼神,想起魏召南那双抓住她,却又能随时松开的手,便有种流离失所之感。
她坐在马背上,头靠在他胸膛前,轻轻说道:“殿下,其实世家中柔慧的娘子很多,可对?”
他颔首,认同她所说,却并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喻姝忽然舒了一口气:“你看妾,这副身子冻坏了,早已是不育之身。若是让官家圣人知晓,妾瞒了这么天大的一件事,除了休妻,还会治妾一个欺君之罪。倘若殿下求子心切,但且看在妾侍奉这么久的份上,瞒下此事,再以别的由头休妻另娶吧。”
魏召南听得却不是很高兴,眉头一皱,只道她还在愧疚无嗣的事,担心自己休了她。
他一手牵着马,一手却摸她的肚子:“不就是一个孩子,有何大不了?放心,他们永远都不会知晓此事。”
因为他们也活不了多久。
三百个随从在路上,骑马的、乘车的,半行半歇,就这么走了一个月。
车队抵达汴京的这一日,正巧赶上七月十五,中元节。
宫里的中元向来都要出城飨坟。所谓飨坟,便是用酒食祭扫坟茔,这一日宫里还会请道者来,焚钱山,为死在沙场的将士们祭祀亡魂。[1]
以前每年,都是官家亲自出城,往西京的河南府去祭祀陵墓。可现在两鬓花白,年岁越大,出行折腾一趟都要去了半条老命,便由琰王代劳。
从漠北回来的车队行至汴京郊外,阡陌纵横。
喻姝从车窗探出头,正四处观望,忽然看见前方也有车队过来——那车队气势极壮大,两边是盔甲粼粼的铁骑,中间有一乘极华贵的马车,镂金莲叶纹的四角车盖,以及一面旗帜扬立,大写“琰”之一字。
她的眼皮一跳,琰王?
喻姝还没打量清楚,便见一铁骑脱出阵营,飞快而来,好不威风,扬着下巴问:“尔等是何人,还敢在前挡琰王的路?还不快速速退至两旁,出来迎拜!”
第44章 倒药
弘泰是个粗人, 别人朝他一吆喝,他火头便要上来。正要一呼回去,忽然被身侧骑马的魏召南拉住。
弘泰转眼, 却见魏召南驱马, 越过骑兵, 来到琰王车队前。
随侍正识得他,朝车窗低语。片时琰王伸手掀帘:“五弟回来了啊。”
自西北捷报传入京中,皇帝曾召琰王进宫,顺带提了吉鲁送公主和亲的意图。
那公主是王庭可敦的嫡出, 本来正妻也做得。可惜琰王早已娶妻,皇帝认定他为储君, 公主也只能他娶, 言下之意是要迎为侧妃。
琰王并不抗拒,反而心下隐隐期盼。
他早有听闻公主之貌美, 见惯了中原遍地的娘子, 他觉得,枕边也确实缺个异域美人。那等滋味, 他还不曾尝过。
本来他还想趁魏召南出行, 先把喻姝弄到手。可念着吉鲁的公主,倒也能渐渐淡忘喻氏,不那么心切了。
“五弟这趟回来,可是大功臣。我有心与五弟一叙, 可现要赶往河南府祭陵。”
琰王一笑,目光却往魏召南身后瞥去——只见那三百人的行伍之中有四辆马车, 其中两辆缀了流苏华盖, 要稍大些,应该是他心念的美人。
魏召南登时察觉, 顺道往后一看,忽然笑言:“我护送公主一路从大漠过来,三哥想必也听闻了,可要见见未来侧妃?”
六月的汴京,天已经很暖和。
这一路南下,喻姝从都护府出行的清早,身上披的还是斗篷。今日到了汴京,也不知是马车闷,还是回到熟悉地心切,她觉得热几许。
正用书卷扇风,弘泰忽然骑马而来,说琰王在前,让她引公主过去见礼。
喻姝只好下马,来到公主的车舆前唤人。
这一个月的行路,一行人吃住都在一块,她和多兰公主逐渐相熟。公主只懂一点较为简单的中原话,偶尔喻姝跟公主同乘马车作趣时,也会教些。
公主说,你是我在中原见到的第一个女人。
公主原在马车上熟睡,听到动静醒来,探窗正看见喻姝,说琰王来了,须得见礼。
公主一讶,不知是喜是忧,立马理了理枕得微乱的鬓发。她窈窈下马车,罗裙潋动,寸步跟在喻姝后头。
见琰王之前,公主还在想,不过见个男子,即便是中原最有风头的又如何?没什么好紧张的。
但琰王俊雅的面容撞进眼眸时,公主竟然脸红了。
她见人从来都不带羞的,许是忽然想到眼前之人是她要嫁的丈夫,脸颊发热,头一回把目光急匆匆地移开。
她照着喻姝福身而礼,脚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她听到男子极和煦的声音:“你便是吉鲁的公主?”
公主心潮澎湃,牙一咬,立马抬头:“我是。”
她生了一双狐狸眼,天生妩媚,此刻一笑,张扬明艳。
这么个异域美人,远比琰王心想的还要可人。他看一眼喻姝,再看一眼公主——喻姝美则美,神情却淡然,见他时像个木头,公主的心思倒是被他看得一明二白。
琰王一笑,只因祭祀在身,转身与魏召南寒暄两句,便带着人马离去。
此处在京郊,前行数里,便到汴京城。因此魏召南也不再骑马,和喻姝一起乘马车。他摸向她的手,却发觉手心泌出了汗。
刚才他们只跟琰王说过话。
“你怕他?”
魏召南伸手揽她,可喻姝的指尖只在扯弄袖子,垂眸缄默。
马车徐徐而行,过了半晌,他才听到她的声音,很小,却格外清晰:“也不算怕,碰上他时右眼皮老是跳,总觉得没有好事。”
魏召南开怀大笑,笑她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