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穿的不是大周宫裙,而是他们吉鲁自己的衣裳,额间缀着流珠。晚风一吹,流珠叮叮,她的水红纱裙随风浮动。
琰王看愣了,心下暗叹,美、真是极美......
公主爱笑,并不标准的中原话从她口中说出,却显得格外俏皮。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是吗?”
琰王勾唇问:“如何猜的?”
还需猜吗?公主用极小声的吉鲁话嘟囔一句,又大咧咧道:“你一直在看我,在我们吉鲁,这就是心慕。”
琰王似笑非笑,一步步往假山靠近。公主的脸却在涨红,心也跳得快。等到琰王离她只有三步之远时,公主忽然说了声等等。
他脚步一停,刚想戏笑是谁将他引到玉京园来,公主却主动上前,牵住他的手。胆儿虽大,双颊却熟透了,不敢正眼看人。
琰王心下哈哈大笑。是了,他正是喜欢这等怕羞红脸的美人儿。就像当日他在五弟大婚上看见喻姝,她一身红艳的喜服,娇靥流珠半掩,垂眸,只那一眼娇憨之色便令他记挂许久。
他心想着...念着,手慢慢摸上公主的腰。未嫁娶的男女本是不该私下相见的。
她引他来,而他有心走来。他想,她也该明了两人之间会有什么。他将公主揽入怀中,她并不推拒,反而依偎他的胸膛。
他轻轻嗅她发间的清香,一掌从腰际,缓缓往下挪。在深夜中、在流水假山旁,低低笑问:“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公主点头,羞红了脸。
他又笑:“你不怕?”
公主却不在意地昂头:“不怕啊,我们马上成亲了——而且在我们吉鲁,有情人都可这样......”
六月夜风温和,窸窸窣窣。不知是花叶沙沙,还是衣衫褪落的动静。忽然山石巍颤,碎石纷纷砸进池面。不知这水声蹄踏是由惊石起,还是自那昏暗假山洞中来。
春风一夜,琰王尝到了异域美人滋味。他想,这吉鲁的公主到底比中原女人要不同许多,她会缠着他要,而他府邸的那些女人,不论是高门贵女的琅画也好、还是床婢,都没有这位公主挠人。
他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尝过滋味又想尝第一口、第二口......两人常常于这宫闱私会。
但饭菜再好吃,多吃他也觉得腻了,再说每私会一回,便要费上许多周折。后来他再碰见公主,慢慢懒得应付,像只吃饱了鱼的橘猫。
公主再引他去,他只觉得麻烦,缠人。有一回他在宫道上偶遇喻姝,只见美人清面,始终离他远远的,礼节却一点不差。他心头又痒痒了,那是一种得不到,抓耳挠腮的痒。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终于也到他要纳侧妃的日子。
今日琰王刚早朝回府,兴头忽然上来,便去梵儿屋中。眼见梵儿双眸哭得通红,他轻咳一声,梵儿便跪在地上。
琰王看见梵儿这张相像的脸,心头难得软了两分。他伸手扶她起来,揽她入怀,手指擦过眼角的水花。
“怎的了?又是谁欺你了,说出来,本王给你做主。”
本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她只不过在酸侧妃之位。现在琰王如此轻柔一问,梵儿酸恸,模样我见犹怜。
“殿下这纳一侧妃,后头又迎章小娘子进府,日后可要忘了妾......”
琰王听她这酸话,笑了笑,捏她耳垂:“怎会呢?她们虽是侧妃,可我心头最念的还是你。你说说,单美色,哪一个比得上你?”
说罢,他脑中竟又浮出喻姝的影子。指头圈着梵儿乌丝,深深嗅了一口,靠耳边低语:“不过你再替我办件事......”
......
“依我朝律例,贩卖盐至三斤者死......”
这些时日,魏召南一直在查吕家的私盐案。查着查着,隐约中又多一点发现——喻家也是极可疑的。
贩盐是暴利,既是暴利,便也有破胆的人铤而走险。不被发现,自然可享泼天富贵之日。
喻潘也不例外,他原只任国子司业,从四品的文官,没有丝毫油水可捞。偶然途中受人蛊惑,听人劝言:又不是让你做盐、贩盐、藏盐、卖盐......这等事自有那胆大的人去做,你不过转个手罢了。若说我们做盐、贩盐这等,算杀人罪,你顶破天也只是个放风的,怕什么?罪名自有旁人担。我且问你一句,每年三万两的白银送来,你摊摊手就能收下,难道任这鹅肉飞走?
那年喻潘一想也是,
那臭墨读书,单只凭个国子司业,他又哪享得了富贵?王氏留下的嫁妆,这些年置办衣食、桌柜、仆婢、翻新园子,早已耗得差不多了。即便他的同僚,手底下也有自个儿的私营,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有谁又是干干净净的。
因此喻潘走向了这条路。
这条路从前几代都有不少人走,活下富贵滔天不在少数,却也有倒了霉的。
但今年官家有意清肃吕氏一族在朝廷的根枝,那便是细查、查透。喻潘殊不知,当年一念之贪,自己走上的竟是一条灭亡路。
马车停在了喻府大门前。
喻姝从车里下来时,还是炎日悬空的晌午。六月末的日头很晒,大喇喇,放眼望去,府邸门前的大树竟在落叶。
采儿在她身侧,也以为奇:“这桂花树还真是怪,往年都是八月落叶,今年竟然这么早,才六月,满地都是秋黄叶,树干子都光秃秃了。”
第46章 罪书
这一条回喻府的路, 喻姝不知走过多少遍。
从她刚被接回汴京,含着阿娘的死一路走来,到今日, 许多事都变了, 都了结。
她由着家宅小厮引路, 来到主院书房门口,喻姝留侍女在外,自个儿推门而入。
喻姝也不知他找她来,为的是何事, 昨日收到的信件上只说,要她回一趟家门。但大抵没有好事, 喻潘对她只有图利的心。
还是清早, 屋里宽敞亮堂,却很静。喻潘立于书桌前, 背对着, 声线平淡。
“你何时知晓你嫡母的事?”
“父亲在说什么呢?”
喻潘终于转过身,盯着她, 神色漠然:“我说你嫡母红杏出墙之事, 你是何时知晓?当日我气昏了头,只想杀了那淫|妇。后来一个月,我又细细想,这有可能是你做的局。这些年, 你是不是恨透了我们?那下一个要轮到谁,你爹吗?”
他恼怒, 双眼迸出冷光, 像一把剑刺破。
这场局本就做不到天衣无缝,喻姝也没想瞒他多久。她很镇定, 轻轻摇头,唇边甚至挂起一丝笑,若有若无的,“我爹么?”
今早采儿为她梳了个小盘髻,她从中拨下一支簪,又揪出一缕乌丝。
金簪挥割之际,乌丝尽落。
喻姝握着那半截乌发,在他愕然目光下,抬手一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青丝断,姝儿双亲早就在十年前死了。”
“你说什么!你疯了!”他大吼,扬手要打,却被喻姝躲掉了。她并不慌乱,笑道:“喻大官人息怒,我这还有件更要紧的事呢。”
喻潘听不进去,正怒呼人进来,她却从袖中拎出一张宣黄纸:“去年六月,有一批货从建州运往太原府。运货的有通行令牌,称是草药,实则私盐。这等杀头之物,可一路放行的属官都是你在暗中打点。今官家要查,我手头有罪证,喻大官人不想看看吗?”
喻潘的怒骂戛然止住,双目瞪大。仿佛不可思议,又仿佛不信。
——就在六日前的夜晚,她要给魏召南送花糕,来时见书房亮着光,因此进去了。
但他并不在。
喻姝放下花糕,有事要说,便没有走。
她等了许久,屋外终于有动静,似乎是小厮说“夫人半个时辰前来过”。魏召南挥挥手,屏退了旁人。后来,她听见他与弘泰二人,在门外低声说话。
只有那么一门之隔,弘泰一一回禀查案之事。喻姝听不太懂,也不在意——直到两句话后,她听到了喻家。
弘泰说,喻潘涉案其中,插手私盐转运。魏召南沉默几许,缓缓道:此事再议,必不能让夫人知晓。
她听了这么一句,便又悄悄躲回书房的屏风后。
她知道贩盐是杀头罪,重到可以灭门。喻潘虽只是帮忙周转的,下场也不会好多少,甚至会连坐一家。
魏召南进书房,只拿了几样东西走,便将灯灭了。
她在黑暗里想了很久,如今官家要他私下查吕家案子,许多人都不知晓。吕家是鄯王的外祖,魏召南恨之入骨,必然全力扳倒。喻潘既与贩盐牵连,想来他也会将罪证一并奉上。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幸免于难?
他不让弘泰告诉她,是不是还想她一心爱着他,维持夫妇和睦的假象?在送她灭门前,再留一些温情时日?
她觉得魏召南未必不会这般想,这般做......
现在,喻潘正冷笑问她,你胡说什么?
喻姝淡淡笑:“我索性也不与爹爹装了,爹爹不也没把我当过女儿么?你把我从扬州接来,想利用我一步步往上爬,你以为我是为了出身,为觅好亲事才回来?我六岁就没了娘,而你抛妻弃女,至今无愧过。”
她垂眸,摸了摸手里的纸:“爹爹真以为我回来喻家,什么也不做么?我有爹爹的转运私盐的罪证,纸上所抒一一尽是。可你要是杀我灭口,立马,这罪证就会到官家手上。”
喻潘盯着她,从没觉得一张娇美乖巧的脸,能做出这么毒的事。
他心头恨极了,恨不能活活掐死这个女儿,却只能死死盯住,冷笑:“我若有难,整个喻家都要亡,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上马车离开扬州之时,我就没想过独善其身。”
她看他,好像在看个陌路人。往日顺从的这层皮被撕破,眼中有淡漠的厌恶。
她所有的不多,如今只能跟喻潘比,比谁更豁的出去。毕竟喻潘这等人,重家门脸面、重门第仕途高于一切。
“爹爹在乎一家子弟的性命,可我不在乎啊。他们于我无恩无惠,我又干他们何事......我只念给我娘报仇,姝儿一条草命,已经没有不敢做的了。”
喻潘胸口积恼,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此时,忽有小厮在屋外道,主君,姑娘回来了!
喻潘没应,外头的声音又高不少,吵得他脑袋嗡嗡。喻潘含怒大喝:“回来便回来了!让她在外候着!”
他目光生冷犀利:“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能放过?”
喻姝说了句你的命,只见她爹双眼倏然瞪紧,脸色苍白而艰难。
“你当年为美色娶她,进家门后又薄待厌弃她。她要和离,你不肯,为着那做官的假清名偏要休妻,又贪图财她的嫁妆,硬给扣下......”
她掰指头数着,悠悠笑道:“我为爹爹想过许多种赔罪法子,只有一种,是最可行的。爹爹若按此行,不仅您人性命无恙,就连喻家也可保下。我这心头之恨一解,绝不往外多说半字,如何?”
“什么法子?”
“你将侵吞我娘的那些嫁妆,悉数送回扬州王家......”
那些嫁妆好说歹说也上了十万,喻潘骤然心疼不已,万般不舍,可一想到他被她抓着的把柄,重者杀头灭门,再舍不得也只能应下。
喻姝又笑了:“还有一事,你去看看我娘,在她坟前自宫吧。”
此话却让喻潘羞恼不已,扬起手又要掴她,书房的门忽然一开。那巴掌还未落下,梵儿已经冲进,拦住他的手,跪在地上:“爹爹息怒!”
喻潘脸色沉得难看:“谁准你进来的!你在外偷听里面说话?”
“没有......我只知爹爹在里头发火,与长姐起了龃龉,来替长姐求情的......”
喻姝本在观望好戏,听了梵儿的话却一愣。她与这个妹妹向来无亲近可言,也不是一路人,她不信梵儿是来好心帮她的。
可现在梵儿的双手正紧紧牵住喻潘衣摆,仍在说情。
喻潘本就一肚子窝火,早没了耐心,一脚踹开女儿。却不慎用力太大,梵儿被踢的两步开外,忽然伏在地上,捂住小腹,呻|吟不休。
“血……血……”
喻姝忽然注意到梵儿的裙裳渐渐被渗透,惊呼一声,喻潘这才不得不看向庶女,脸色大愕,像极了小产,急忙喊人。
他蹲下,握紧梵儿的手臂:“你有孕了?”
梵儿只吃痛咬着牙,似茫然,连自个儿都不知晓是不是有孕。她可怜楚楚看向喻姝,朝她伸了伸手:“长姐......”
却遭喻潘一声喝斥,“你还唤她作甚!”
喻姝想,她说喻潘转手私盐之时,梵儿应该还未曾听到秘事。
梵儿来之时,只听到她说,要给娘报仇,要喻家还嫁妆......她此刻暂且不知道梵儿的用心,见她面色如此惨白,只好帮忙掺着。等到大夫来,急匆匆诊了脉,确乃小产。
喻姝在园中走了一会儿。
上午时分,天还不是很热,她走了几步,便在树荫石椅歇息片刻。忽然身后有一道声音凌厉:“你还有脸在这闲逛,你妹妹都因你遭了大难!”
见是喻潘来,她只起身,脸上无波无澜:“说起来,梵儿那一脚不是你所赐吗?与我何干呢。我要的东西,还望喻大官人好好一想。喻家是灭是存,只在喻司业您一念之间。三日之内,欠我娘的钱要送出汴京。七月十五,我在扬州王宅等您,来给我娘上坟赔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