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拖带拽地把人拖进一间小偏殿,两臂都快脱了臼。最后再也没有力气地瘫坐地上。
喻姝又去摇他,拼命地摇,哽咽不止。
他终于有了点醒来的迹象,重重咳了两声。徐徐睁开眼,便看见她两眼滂沱,泣不成声。这一眼看见她,他险些以为自己昏迷做梦,又去按胳膊的伤口,极疼。
他的气息依旧不稳,甚至越来越弱了。
喻姝跪在他跟前,抱着他,想问伤得重不重,可是哭着连话都说得断续。他认清这不是梦后,渐渐不那么高兴:“他们...他们不是把你藏起来了吗?战火纷飞的你跑出来作甚?”
喻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怕引来叛军,一直捂住嘴。她死命地摇头,一直在问他伤势,可是没得到他一句答案。魏召南撑起身,费劲地抬手摸她脸:“娇娇 别哭了...”
她仍止不住肩的颤抖:“我不哭,我不哭...我是不是吵着你了,哭得太难看...”
魏召南摇头,轻轻叹道:“不是,你哭了我难受。我活不了了...真的活不了了。肃王有谋逆之心,我答应了皇帝,假意与肃王结盟,再临头反叛,里应外合。肃王要我为盟,哪能不做准备?他给我吃了五日逍遥散,解药只有他有。若我背叛他,会枯竭而死。所以我一定会死,好娇娇,你不要在这守我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明儿天一亮,皇帝或许能平了战乱。”
他劝了也跟没劝一样,喻姝不肯走。魏召南不赶她了,反倒淡然笑起来。只是他体内毒发,笑着笑着又咳了几声,“你那时怎么不像现在一样赖我身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情愿跟我,要是能回到当初......”
他倏尔意识过来,回不去了。
是了,回不去,不管曾经如何,都回不到过去。这一生的尽头,他一下就看见了。他看见她在抽泣,两眼哭得红肿,这是他头一回,什么也做不了,不能抱她。
喻姝就这么跪地上陪了他一宿,整整一宿,魏召南不敢阖眼。生怕这一闭,路便走到尽头,以后再也见不到她。
翌日黎明破晓,太监一宫一宫地报信,说圣上领兵灭了叛军,肃王等一众谋逆的部下不是生擒,就是被杀。
后来,各宫都开始有大夫来看伤势。魏召南身上血口虽多,却都是皮肉伤。
大夫说,体内仍存剧毒,那才是危及性命的。对症的药也不是无法研制,只是盛王撑不了那么久。
喻姝急迫,立马便赶去金銮殿,求到皇帝跟前。她想要药,而能紧急救命的药却只在肃王手上。
高台上,皇帝眯眼看她:“你想救五弟,无可厚非。但若非五弟背叛,老二险些就能坐到朕这位子上了。他如今穷途末路,生扒了五弟还来不及,你又怎敢推断一定会给?”
喻姝重重磕头:“回圣上,肃王也是凡胎俗人,俗人哪个不想香火延续,子孙荫庇。如今他这谋逆之罪,便是灭门都不为过,只由圣上定夺。若他能用一药而□□妾儿子性命,他必会愿意......”
“你的意思,是要朕保下谋逆之人的亲眷?”
皇帝冷笑。
喻姝长磕不起,急得肩膀都在抖。她的声却不弱,反而是凛冽的,如雪地的松。
“贱妾求圣上救盛王一命,愿做任何事,万死难报恩情!”
皇帝慢悠悠地踱步下台,走到她跟前,盯着那匍匐跪地的身姿。
心头有旖旎,自然,更觉得可笑:“你二人真是一样的人。他费尽心思救你出去,你又耗尽心力救他,那头来竹篮打水,有意思么?只是没得到想要的美人,还是有些遗憾呢。不过朕向来守诺,既答应了五弟,自然会放你走,一会儿便让翊卫郎送你出宫。至于五弟,朕不会出手,因为没必要救,你怎么求都没用。”
皇帝抛下一句话,便离开了金銮殿。
喻姝不肯走,提着裙到殿外跪着。
冰天雪地,冷得她牙打颤儿。跪了半个时辰,李公公在廊下直摇头,抱着拂尘过来说:“你真没必要这么跪着,圣上摆明了是不愿理。圣上既让你出宫,你就出去吧!你要是冻死雪地里,是不是还得不偿失了?”
她摇头,只固执道:“我要是冻死了,只求圣上能垂怜,将我和盛王同葬一起。”
李公公劝不走她,只能叹气离开。
喻姝在风雪里跪了一下午,全身渐渐失去知觉。后来她察觉不出什么是冷,什么是疼。只是想着他还在,倘若他还在,他们或许能走最后一段路。
跪到半夜,她倒在了雪地里。
有些事,对她而言去想值不值,亦或是否得不偿失,都没有意义。她多么清醒一人,若一开始就想这些,便不会这么固执。
她也有过十六七岁,初尝情意的年纪,那时都给了满心争夺的魏召南,所以一再被他放弃。那时的她从不自怨自艾,甚至能豪迈地也放开他。
可是时过境迁,后来好多事都悄悄变了,也没想到他孑然立身一世,最后竟会自己走向末途。
......
喻姝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是出宫的马车,车里还有个照料的大夫。
魏召南也在车内,只是他身中逍遥散,昏迷不醒。现在毒侵,唇也黑了。她推算了下,今日是第四日了,过了今日,他便会毒发身亡。
喻姝的两条腿冻得僵,大夫给她看寒疾,说并无大碍,又提笔写了药方子,让她回去后抓药吃了,好生养着。
大夫又问她,家在哪儿。
喻姝说,扬州。
大夫点点头,“扬州挺好的,四时暖和,风水宜人,是个养伤的好去处。”
她却不在意地想,回到扬州,那也是身后事了。
马车驶出宫道口,也便是离开禁中。
皇帝安排了翊卫郎章隅护送,此时,见喻姝掀开车幔往外望,章隅便骑马到窗边。
章隅瞧着她如今模样,只觉悲戚。他劝她向前看看,起码那也是盛王所希望的。她轻轻点头,目光却涣散,他便知道喻姝并没有听进去。
章隅叹了口气,又道:“前年我与小娘子在西北相遇,只觉小娘子是何其明媚通透一人,便是再难的困境也能挺口气活下去。小娘子或许此刻极为悲痛,可撑过这一口气,日子久了,很多伤痛都能随流水淡去。想一想王家,当初你不惜以命相抵,要救出王家,现在他们都在等着你。”
提到王家,喻姝一怔,随即问道:“那王家现在如何呢?”
章隅笑了笑,“当日在下替娘子安排王家出城,并且还胡诌了缘由告诉你表兄,你得在京中多留两日。他一开始不肯听,在下为求方便,只好先打晕,塞进出城的马车。又担心他告诉王家的人,徒费娘子苦心,只好喂了哑药,软筋散,嘴不能说,手不能写,没两三个月好不了。小娘子若见到他,还求替我赔个不是才好。”
章隅有心宽她的心,可她却难以听进去。
喻姝坐回车里,盯着昏迷的魏召南看。她缓缓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胸口,那颗心还在不在跳呢。
她卸了他身上的盔甲,隔着衣衫,手贴向他的胸膛,却意外摸到鼓起的包。
她又困惑地把手探进衣衫里,摸出来,竟是两只小小的,烧焦的香囊。
喻姝一看见,再也止不住,掩面而泣。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欲语泪先流。
马车行到汴京热闹的街市,大夫瞧着时候已至,下车要离开。
离开之前,他想起圣上还交代了自己一样东西,便从箱笼里取出一只棕红瓷瓶,递给喻姝道:“这药是圣上让下官转交给娘子,说是肃王那儿得来的。娘子只管给殿下服用便知。”
喻姝仿佛自己听错了般,又问一遍:“谁那儿得的?”
这话问得大夫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口误了。
他又想了想,不可能听错的呀,圣上明明就是说肃王......大夫看着喻姝极迫切的目光,半是犹豫道:“肃、肃王吧?”
而后,他便看见喻姝哭着笑了,颤着手接过瓷瓶,那泪水盈盈,险些就要磕个头。
......
瓷瓶里只有一颗又大又圆的乌丸,比她见过的珍珠还要大。
喻姝掰开魏召南的嘴,让他含着。他的头倚在她怀中,她开始焦急地等待。
一刻钟过去...
无事发生。
她开始有些急了,双手合十絮絮叨叨,凡是她能叫上名的神仙,一一祈求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看见他的唇渐渐褪去紫黑,变得浅淡红润,喻姝才松口气。
喻姝不清楚他是昏迷,还是能有点意识了?
她的手指抚在他眉眼上,渐渐地,泣不成声:“你醒了后,我、我带你去扬州好不好?你从前不是也说想去吗......”
她哽咽着,眼睛哭得好疼,
“我们去看夜市灯火...去看花朝节...我还知道有家酒楼的菜可好吃了,扬州人都喜欢,常常宾朋满座,排不上桌呢......但我有法子吃上,以前我都挑过节时候偷偷溜去,人在家中过节,咱下馆子,我是不是很聪明......它就在东角巷里,东角巷什么酒楼茶馆杂技都有,可热闹了,我也带你去,好不好呀......”
她掰指头一个个数,闭眼哭着,泪水都浸湿了他的衣衫。
忽然,额头好像被人摸了摸。
喻姝惊愕地睁开眼,看见他已经醒了,血红的双目就这么静静睇凝她,似是无力地笑了笑:“这黄泉路真好,竟还有子虚幻境,能听到我夫人说这样的话......”
他这么一说,喻姝哭得愈发厉害。魏召南费力地起身,坐她身边,伸手擦掉眼泪:“我是昏着,不是死了,你的话我都能听见。只是我不在,你这么难过吗?”
他轻轻“嗯?”了声。
见她点头,魏召南轻轻叹口气,只觉酸咸甜苦,不能言其一。
他喜欢她,一开始只是想承着她的意,不让王府的女人给她委屈。到后来,他想给她更多的,看见旁人有妻有女,他也妄想和她有个孩子,然而他何尝不清楚,她生不了。
直到最后,他只想他的娇娇活下去,本来他前二十年都是悲苦的,早点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她好像心里真的有他......
他又挣扎地醒来,想在这未完的世道走一走。即便这世道给过折磨,给过苦难,可是有在她,他仍拼命地想从悬崖底往上爬。
魏召南回头远眺,这才发现,原来他们走过的这些年,汴京早已春色如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