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客厅,她看到了一屋子富贵逼人的人。
在姜词过去十八年的人生中,她从未接触过这类人群——他们坐在那里,即使什么话也不说,天生就仿佛带着高人一等的气场。
那是姜词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母亲所说的:阶级。
她好像闯入了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世界,那些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只觉得窒息得想要逃离。
沈叔叔忽然拍了拍掌,心情很好地说:“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小芸,我女朋友。”
又介绍姜词,说:“这是小芸的女儿,小词。”
母亲面露笑容,十分大方得体地同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是周芸,初次见面,以后还请大家多多指教。”
姜词却做不到母亲那样从容,她不习惯这里,却仍然要为了母亲留下来,还要记得她的叮嘱,很努力地令自己露出个笑容,懂事地叫人,“大家好,我是姜词。”
话音落下,客厅里忽然静了一瞬。
姜词一直很厌烦自己的一个技能,她非常容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能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出对方在想什么。
所以在那瞬间,她看到了每个人脸上复杂又意味深长的表情,即使他们表面上仍然笑着和她们打招呼,但眼神里的轻蔑和嘲讽却丝毫不掩饰。
她想母亲或许也感受到了。但母亲人生经历比她丰富许多,她丝毫不在意,笑得大方得体,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些人的轻视。
*
午饭过后,沈家人在客厅打麻将,母亲和沈叔叔不知去了哪里,姜词找不到人,只好独自坐在沙发上。
客厅里来来往往很多人,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搭理姜词。
她低着头,用刷手机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忽然听见有人嘲讽地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所以说,社会上混过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看把老三迷得。”
“半老徐娘还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你们看她走路,那屁股都快扭上天了。”
有人哼笑一声,说:“你这不废话吗,没点床上功夫,能把老三吃得死死的?不顾全家族反对非要娶她过门。”
有人看到姜词,努努嘴,故意说给姜词听,放大声音,“这还没进门呢,就带着女儿住进来了。我看老三别是中了什么蛊,引狼入室,哪天家产让人家给搬空了都不知道。”
姜词终于听不下去,她拿着手机起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外面。
她觉得室内空气稀薄到她快要呕吐,有那么一瞬间,她冲动到想要立刻买机票回榕城。她想回到莲香村,想回到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
可她才往外走出几步,就碰到母亲和沈叔叔一起从外面回来。
母亲见她要出门,问她,“怎么了?要出去?”
姜词看着母亲,她不自觉地捏住手心,张张嘴,想告诉母亲,她想回榕城。
她甚至想劝母亲和她一起走,不要留在这里。
可沈叔叔在旁边,她没办法开口。
周芸却见女儿满额头汗,拿出纸巾抬手给她擦拭,说:“看你这满头汗,这么大太阳,还往外跑。”
沈哲问道:“是不是不好玩?”
说话间,他看到沈衡拎着罐可乐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跑回来,叫住他,“干什么去?”
沈衡立刻定住脚步,规矩地叫了声,“三叔。”
然后说:“唐琳喊我唱歌,在后院的娱乐房呢。”
沈哲闻言,把沈衡招到面前。
沈衡乖乖走近,问道:“什么事儿三叔?”
沈哲指指姜词,说:“妹妹刚来家里,人生地不熟,你把妹妹一起带过去玩。”
沈衡愣一下,有点不大乐意地朝姜词看一眼。
在周芸和姜词过来之前,沈家早就有人查过她们的底细。
对姜词了解不多,但周芸在深城夏城一带是出了名的捞女。很多人都知道,她只和有钱人谈恋爱,每次分手都要从男方身上捞到一笔钱,再寻找下一个目标,继续捞钱。
这些上层人,平时见多了捞女,骨子里的瞧不上,至于姜词,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母亲是那样的人,她大概率也好不到哪里去。
沈衡看不上姜词,也不大乐意带她玩。
但碍于沈哲的权威,他也不敢“抗旨”,只好老实点了下头,说:“行。”
姜词能感觉到沈衡并不想带她,她其实也并不想去,她想拒绝,但沈叔叔又开了口,说:“小词,去玩吧,他们那边都是年轻人,肯定比跟我们一群中年人待在一起好玩。”
姜词知道沈叔叔是怕她不好玩,所以才好意帮她安排。她不好意思再开口拒绝,于是点了下头,说:“好,谢谢沈叔叔。”
她看向母亲,说:“那我过去了。”
母亲朝她笑笑,温柔地说:“嗯,玩得开心。”
姜词很轻地笑了一下,转身跟着沈衡一起往后院走。
沈衡起初还带着她,等到了后院,在沈叔叔看不到的地方,他立刻加快了脚步。
姜词起初还以为沈衡有什么急事,也跟着追了几步,但沈衡却走得更快,甚至还回头皱眉看了她一眼。
她看到沈衡那个厌恶的眼神,顿时停下了脚步。
她在那一刻意识到,沈衡不仅不愿意带她玩,甚至很厌恶她。
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再往前,也没有跟去他们唱歌的地方。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正午的太阳晒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不想去唱歌,也不想去前厅,于是独自漫无目的地在后院走了一会儿。
走到一个偌大的泳池前,她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见四下没人,便坐去泳池边,脱下鞋袜。
她先用手捧着泳池里的水把双脚冲洗干净,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双脚浸进冰凉的水里。
她坐在那里,盯着平静的水面发呆,一颗心空空荡荡,被孤独包围。
没多久,她听见几个女孩的声音,抬起头,看到几个戴着太阳帽和墨镜的女孩朝这边走过来。
有女孩摘掉墨镜,说:“热死了,在这里歇会儿吧。”
有人捣了她一下,朝姜词的方向努努嘴,“真倒霉,有人占了我们的地方。”
为首的女孩朝姜词看了看,然后说:“算了,反正地方大得很,我们玩我们的。”
几个女生蜂拥着过来,将身上的墨镜帽子包包堆到椅子上,为首的女孩看了看泳池的里的水,忽然说:“我有点想游泳了。”
同伴的女孩儿问:“你带泳衣了吗?”
女孩说:“带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泳衣,然后摘下脖子的项链放到茶几上,拿着泳衣就往旁边的更衣室走,“我进去换个衣服,你们先玩啊。”
女孩很快就换好了泳衣出来,她先坐到泳池边玩了会儿水,然后走到旁边,顺着泳池的台阶下去。
泳池水不深,在浅水区可以完全站立。
女孩刚捧着水洗了个脸,岸上一个女孩忽然皱眉说:“这水干净吗?”
她朝姜词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深,担心地说:“她不会有脚气吧?”
女孩一听,吓得眼睛都睁大了,手脚并用地赶紧爬上岸,说:“你别吓我。”
她爬上岸,还啪啪吐了两口水,生怕刚才喝下了什么不干净的水。
姜词看着她们,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我没有脚气。”
她说完就把脚从泳池里抬起了起来,从包里拿出纸巾,将脚上的水擦干,穿上鞋袜,起身径直离开。
谁知才刚走了不远的一段距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刚刚游泳的女孩大声叫她,“你站住!”
姜词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对方。
她看到对方气势汹汹地朝她走来,疑惑地询问道:“有事吗?”
沈晴皱着眉盯住她,朝她伸出手,说:“把项链交出来!”
姜词闻言不由得皱眉,说:“什么项链?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少在这里装蒜!”沈晴道:“我刚刚放在茶几上的项链,只有你离得最近,不是你拿的是谁拿的?”
姜词盯住对方,平静地说:“我没有拿。”
“你还狡辩!”沈晴气得抓住姜词,生怕她跑了,说:“我在家里首饰这些从来都是乱放,从来没有丢过,怎么你一来就丢了?”
姜词皱眉拉开对方的手,但对方不依不饶,甚至几个女孩全都一起抓住姜词,说:“你今天不把东西交出来,别想走!”
“我说了我没有拿!”姜词抬起头来,烦躁地看向沈晴,“我虽然比不上你们沈家有钱,但我不会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你没拿?难道是我们拿的?”旁边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忽然出声,她不屑地看着姜词,说:“谁不知道你妈妈一路睡上来,你小时候受过穷,谁知道你有没有偷东西的习惯,现在到了沈家,乍一看到这么多漂亮昂贵的首饰,不是你拿的才怪!”
姜词忍着眼泪地瞪向对方,她抬起手想要扇对方耳光,但她们人多,不知是谁踢了她一脚,她膝盖一痛,被她们按着跪到了地上。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忽然听见一道低沉男声。
“在做什么?”
沈晴听到这声音,吓得赶紧松了手,抬头看到沈听南皱着眉看她,赶紧老实站好,喊了声,“四哥。”
另外几个女孩看到沈听南,也吓得立刻不敢出声,躲到了沈晴后面。
沈听南盯着沈晴看了一眼,又垂眸看了眼从地上爬起来的姜词,看到她眼里强忍着泪水,又转而看向沈晴,脸色冷了几分,“沈家的家规,就是教你随便欺负人?”
沈晴不自觉咬唇,她看着沈听南,委屈地说:“不是。是她偷了我的东西,我妈妈上个月才从法国给我带回来的,好几百万,我还没戴过几次呢。”
姜词看向她,再度强调,“我说了,不是我拿的,我没拿。”
沈晴看着她,说:“你有本事让我搜你的身。”
姜词皱眉。
让人搜身,无异于是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
“怎么?你不敢吗?”沈晴问。
姜词看向她,问道:“如果没有,该怎么办?”
沈晴道:“如果没有,我当着全家人的面向你道歉。”
姜词想了一下,最后同意下来。
她把手里的包递给她。
沈晴接过包,把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
然而里面除了钱包、手机、钥匙,别的什么也没有。
姜词看着她,问:“有吗?”
沈晴道:“你急什么,还没搜完呢。”
她站起来,走到姜词面前,伸手去摸姜词裙子的口袋。
她起初原本没有摸到,正郁闷地准备给姜词道歉的时候,忽然摸到她右边口袋里有个夹层,夹层有些空间,她伸手一摸,立刻摸出了她的项链。
她一把拽出来,举在姜词面前,大声道:“还不人赃并获!我说怎么敢让我搜身呢,居然藏在口袋的夹层里!”
姜词震惊地看着沈晴从她裙子里搜出来的项链。
她脸色发白,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沈晴转身看向沈听南,举着项链说:“四哥,你看到了!就是她偷了我的项链!”
沈听南看了一眼沈晴手里的项链,又侧头朝姜词看去。
姜词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她从未如此慌过,张口想要解释,可她看到沈听南看她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嘲讽和轻视。”
她忽然闭上了嘴。
她在这一刻忽然彻底明白,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看不上她和她妈妈。在他们眼里,她和妈妈是低贱的,妈妈是靠卖弄色相勾引男人,而她是手脚不干净的偷窃者。
她忽然觉得很累,也失去了解释的欲望。
她不再说话,蹲下身,捡起自己的钱包和钥匙,还有一张和奶奶的合照,她捡起来,小心翼翼擦干净灰尘,重新放回钱包里。
而沈听南高高在上地从她身边走过,不屑于再施舍她半个眼神。
第3章
这天晚上,姜词很晚很晚也无法入睡。
她躺在陌生的床上,蜷缩在被窝里,看着钱包里,和奶奶的一张小小合影。
照片里的她刚满十岁,那天上午,奶奶特意带她去县城的照相馆照相。
奶奶坐在椅子上,而她怀里抱着一只红彤彤的大苹果,开心地依偎在奶奶身旁。
照片里的她和奶奶都笑得很幸福,明明只是八年前的事情,可姜词觉得,她好像已经离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很远很远。
她想到下午发生的事,心里惴惴地疼,眼泪忽然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不断地掉到照片上。
她终于合上钱包,把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她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咬紧唇,在被子里无声地大颗掉眼泪。
为什么老天爷听不到她的祷告,她想快一点、再快一点长大。或者给她一对翅膀,让她飞出这令人窒息的牢笼,让她飞回到奶奶身边去。
*
那天下午的事,姜词始终没有告诉母亲。
她看着母亲和沈叔叔的感情那样好,便不忍心去破坏母亲的幸福。
在沈家的日子里,她不爱出门,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看书做题。
她在书桌上放了一盏日历,每过一天,就用红笔划掉一天。
她日复一日地盼着,只盼着高考早点到来,等到高考结束,等到她考上大学,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搬去大学宿舍,再也不用住在别人的家里。
她这样盼啊盼,终于盼到了高三开学。
开学前,她试着和母亲商量,说她想住校。
母亲听了却不同意,说:“学校宿舍的环境哪有家里好,而且好几个同学挤在一间屋子里,大家生活习惯不同,还得去磨合。”
“你现在高三了,别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每天放学回家吃完饭,在家里还能有时间再多学会儿。”
沈叔叔也说:“你母亲说得对,而且学校离家也不远,肯定是回家住更舒适。你要是觉得在路上耽误时间,到时我让陈叔专门负责接你放学,你在车上也能多休息一会儿。”
姜词闻言,连忙摇头,说:“不用了沈叔叔,学校门口就有直达的公交车,我自己坐公交回来就行了。”
她见母亲和沈叔叔都不同意她住校,也没有再坚持。
毕竟学校的住宿费也不便宜,她不好意思问母亲要钱。
学校开学以后,姜词就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
北城虽然和榕城用的同一套教材,但他们进度快很多,她课后需要花很多时间才能补上。
那天是个周六,一大早她就爬起来,吃了早饭就坐到书桌前开始学习。
一学就是一整天,七八个小时都没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