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织儿闻声看向他,强扯出一丝笑,感激地冲他一颔首。
萧煜幽幽在二人间来回看了一眼,薄唇微抿,旋即头也不回地跟着要进山的那群人走了。
牛三婶见苏织儿愁眉不展地望着,上前半揽住她,边走边说了些安慰的话,还邀了她去自家吃饭,让她一人也不必生火开灶了。
因着牛三婶太热情,苏织儿没能拒绝,但还是自带了些米和菜蔬去,午食和晚食都同牛三婶和她家中的三个孩子围在一块儿吃。
饭后坐着闲谈了几句,直到天色暗下来,苏织儿才同牛三婶告辞回了家。
左右无事可做,她烧暖了炕,便拉过薄被睡下了,但不知怎的,苏织儿今日莫名有些害怕,虽说平时她那夫君在时,二人夜里也不说话,可一想到那人隔着炕桌就睡在另一头,她就多少有几分安心。
如今黑黢黢的屋子里独她一人,听着夜风拍打窗扇的啪啪声响,她缩了缩脖颈,将整个人都埋在了棉被里头。
她不知他那位素来沉默寡言的夫君如今怎么样了,她那件衣裳足不足矣避寒,虽说二人之间并无夫妻感情,但毕竟他从那孔乡绅手下救了她,他们又拜了天地成了亲,她心底是真真切切将他视作夫君的,又怎会一点都不担心。
苏织儿辗转反侧始终没甚睡意,直过了三更方才勉强睡去,然睡得迷迷糊糊间,她骤然听见一阵哭喊嘈杂声,不禁猛地睁开眼,起身推开窗子往外望去。
外头天色蒙蒙亮,日头未升,黑夜尚未被晨光吞没,她隐约看见远处好几点跳动的火光,当是有人举着火把靠近。
这番动静将村里不少人都吵醒了,苏织儿眼见对厢的牛三婶慌慌张张推开门,边系着衣带边焦急地往光亮处跑。
叫喊声,惊呼声和痛哭声很快混杂成一团,彻底打破了晨曦的寂静。
苏织儿坐在炕上,只觉眼皮砰砰跳个不停,不知怎的,一颗心慌得格外厉害。
她深吸了口气,安慰自己当是没什么事儿,随即匆匆扯过棉衣穿上,疾步出了屋,往那混乱之处跑去。
然及至村口,她才发现,状况远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那些原要在午时左右才会从山上回村的男人们,却已经提前回来了。
他们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甚至好些流血不止,身上还受了伤。
苏织儿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跑向不远处捂着受伤的手臂,被牛三婶搀扶着的牛三叔,“叔儿,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看见苏织儿的一刻,牛三叔眼神躲闪了一下,似有些不敢直视她,只低声道:“我们在山中,遇到了狼……”
狼!
苏织儿骤然一惊,旋即看向前头混乱的人群,那些从山中归来的男人们一个个露出惊魂未定的神情,正被哭泣的家人包围着嘘寒问暖。
她一双腿软得厉害,全然不顾牛三叔在身后唤她,径直冲进了人群中找寻。
可没有……
没有……
没有……
直到她拨开人群,冲到最前头,却是丝毫没有看见她要找寻的那个身影。
她不死心,转身复又寻了一遍,可仍是一无所获。
怎会这样!
苏织儿骤然瞥见站在人群中的刘武,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拽住他,颤声询问。
“刘大哥,我夫君呢?”
刘武的神色几乎与牛三叔如出一辙,他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却是躲避般垂下了眼眸。
见他这般反应,苏织儿心下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骤然提声吼道:“我夫君呢!周煜呢!”
刘武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
“他……还在山里……”
第24章 决绝
还在山里……
一霎那, 苏织儿脑中若有惊雷落下,顿时一片空白。
稍缓过神,她只觉荒唐, 为何进山的那么多人都回来了, 唯独周煜一人还在山中,她抬首看向刘武, 虽知不该臆断, 但还是忍不住颤声开口质问。
“你们把他丢下了?”
刘武仍是那副眼神飘忽的模样,他一时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嗫嚅半晌才道:“织儿,你听我说,当时的情形真的……我们逃跑的时候, 周煜他本在最后头跟得好好的,后来不知怎的,他似有些身子不适,就慢了步子, 落了下来,我们也想救他,可……”
身子不适?
苏织儿蓦然想起新婚夜他那副反常的模样。
难不成他是又发病了?
虽能理解他们不是故意丢下他,而是为了逃命迫不得已, 可苏织儿仍是无法接受她那夫君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山中,独自面对那狰狞凶猛的野兽。
她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提声问刘武:“你们把他丢哪儿了?丢在哪儿了!”
她这带着几分怒意的声儿令周遭的村人都不禁转头看来,好几个进山的村人都垂下了脑袋面露愧色,一时连嘈杂喧闹声都弱了许多。
在这般僵硬凝滞的气氛中, 却见一人面露不屑,理直气壮道:“丢了又如何, 这么多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儿,怎偏他一去,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呢,我看啊,那就是个瘟神,就是他将那祸端给招来了,大伙儿若不将他给丢了,还能活命吗……”
亦受了些许轻伤的顾木匠闻得此言,猛然一惊,忙抬手去捂孟氏的嘴,教她不要再说。
苏织儿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绝想不到这个时候居然会有人冷漠到说这种话。
尤其是她孟氏,这一切不就是她导致的吗?若非她多事,周煜根本不会进山,她怎还有脸反咬一口。
虽素来知道她那舅母蛇蝎心肠,但没想到,她不止是恶毒,竟是一点人性也无。
苏织儿不愿浪费口舌与这种人争吵,只一声不吭,沉着脸骤然夺过身侧一个村人手中的斧头,大步朝孟氏而去。
看着她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孟氏倒也知道害怕,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一边大喊着“杀人了”,一边软着一双腿拼命往后逃。
顾木匠和周围的村人忙上前阻止苏织儿。
“织儿,你舅母她就是看到我受了伤,说的气话,你莫要同她计较……”
“是吧,织儿,周煜这事儿,谁也不想的……”
听他们这般说,苏织儿停下步子,强压下心头这口气,却是没松开手上的斧头,只沉声道了一句:“好啊,既得你们谁也不管他,我去,我去将他救回来……”
说罢,她折身快步往南山的方向而去,可没走几步,便被人死死拽住了手腕。
“织儿,那山中危险,你一人怎么救,而且……”刘武止了声儿,虽不想同苏织儿说这种话,但还是不得不提醒她,“而且说不定周煜他早就没了,你现在去又有何用……”
并非他刘武看不起周煜,虽说他们已费力猎杀了两头狼,其中一头还是周煜亲手所杀,如今只剩下了一头,但那周煜毕竟瘸了一条腿,手上似乎也没什么可防身的武器,跟寻常人相比,定是逃得更费力些。
何况看他那时停在原地,扶着树干,眉头紧蹙,神情似是万分痛苦,这般状况下,恐是难以在那狼口下逃脱。
“不,他不会死!”苏织儿全然不敢想象这种可能,不停地摇头,可眼泪也跟着止不住地往下坠,“他不会死,他同我保证过的……”
临走前,他同她说过他死不了,他不会骗她的!他定还在山里等着人去救他。
就算……
就算有那个可能……
“我绝不能把他一人丢在那儿,我要将他带回来!”她哽声甩开刘武的手,眼神万分决绝。
是她害他落得这般境地,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定会愧疚一辈子。
见实在劝不住苏织儿,刘武咬了咬牙,正欲开口,却听一声虚弱的“织儿,我随你一道去”。
牛三叔面色苍白,捂着受伤的手臂走出来,愧疚地看向苏织儿,“若非周煜一箭射退了咬住我的那头狼,指不定我这会儿早便没命了,是我贪生怕死,只顾着自己逃跑,将周煜给抛下了。若是周煜出了事,我定会于心不安,织儿,我同你一道去……”
牛三婶扶住失血过多,几欲站不稳的牛三叔,泪眼朦胧地唤了声“孩子他爹……”,她张嘴想劝,但末了,只埋下头,什么都没有说。
此言一出,那些一道进山的村人对视着,惧是自惭形秽,周煜那箭岂止救了牛三叔,亦救了剩下的所有人,若非他那箭,他们后头哪能逃得这般顺利,可他们却忘恩负义,抛下他一人留在了那危险重重的山林中。
“我也去,我没受伤,如今这天也亮了,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还有我,织儿,叔儿也随你一道去。”
“……”
在听说萧煜被留在了山中,慌得手都在不住发抖,生怕没法给韩四儿一个交代的里长闻言忙道:“去,都去,只消没受伤的,都跟着去,好歹……好歹把尸首给带回来……”
刘武见状看向苏织儿,“织儿,你便不必去了,我们去寻周煜就是,山里危险,你……”
“不,我要去!”苏织儿定定道,“我要去找他……”
她做不到就这么呆着,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周煜的消息,她要亲自去找他,去找她的夫君。
纵然知晓他活着的可能甚是渺茫,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还活着,他定还活着!
苏织儿的直觉并没有错,此时,那顶上尚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山林中,萧煜正虚弱地藏在一个低矮隐蔽的山洞里,他背靠山壁,半眯的眼眸猩红可怖,一身浓重的杀气未褪。
他身上的衣衫沾满血污,手上也正捏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而就在他的身侧,躺着一头露着利齿,脖颈被生生划开,正逐渐冰冷僵硬的狼。
萧煜呼吸急促,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着,因着毒发,此刻,他浑身上下好似遭了车裂一般,剧痛难忍,不得动弹,只庆幸这神志倒还算清醒。
他扭头瞥了眼手上的匕首,薄唇微抿,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临走前那苏织儿塞给他的匕首救了他一命。
他原以为,他已真的不在乎生死,可在那狼发现了他,恶狠狠扑过来的一瞬,他还是举起了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它最脆弱的脖颈,精准利落地划开了它的咽喉,一击毙命。
然即便逃过了葬身狼腹的下场,如今的他也好不到哪儿去,右臂和右腿惧被咬伤,毒发的剧痛加之伤口的疼痛,令仍死死隐忍的萧煜的后背已然被彻底汗湿,鲜红的血正不断地透过伤口涌出,染透了他的衣衫,渗进了他身下的土地里。
想必很快他便会因失血过多,在这偏僻冰冷的洞穴里,静悄悄地断了气息,落得和身边这头狼一样的结局。
思至此,萧煜唇角微勾,倏然冷笑了一下。
这大抵是他那三皇兄最想看到的吧。
他疲惫地闭了闭眼,仿若听见铁链碰撞的声响,脑中旋即浮现手脚被粗沉的镣铐所缚的画面,带着倒勾的马鞭被淋上了盐水,一下一下重重抽打在他已血肉模糊的胸口和肩背上。
在他跪在冰冷的青砖上,遍体鳞伤,双手被悬吊在半空,已然奄奄一息之时,他听见他那三皇兄的低笑声在他耳畔响起,带着几分称心如意的嘲嗤。
“小六,这么些年,就数今日的你看着最为顺眼,你有如今的下场,只能怪你自作自受,没有好生认清自己的身份。一个贵人所生的贱种,就该这样低着头,卑微地伏在我的脚下,而不是盖过我的风头……”
一只手轻轻落在他已然被打折的左腿上,紧接着却是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扭,令他因着剧痛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
如愿听到这声惨叫的人,却是当即愉悦地笑起来。
“在父皇面前不可控地像野兽一样发狂,然后被生生打断一条腿的滋味如何,若非骨肉情深,我奈何你不得,你今日废的岂止是这条腿……”
男人言至此,语气中的笑意淡去,逐渐化为浓沉而冰冷的恨。
“算你运气好,不然我不仅想废了你的腿,让你再不能纵马驰骋,在围猎上越过我拔得头筹,也想折了你一双手,让你拿不起棋子与人对弈,当你那被京城人人称颂,颖悟绝伦,光风霁月的六皇子……”
那人似乎还不解气,停顿片刻,蓦然笑着道:“你以为,父皇真的疼爱你吗?你以为他真的没有察觉这桩案子有诸多蹊跷之处吗?他不是不清楚,只是诸般权衡之下,仍是选择相信我手上的证据……小六,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父皇手中一颗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罢了,你昔日那些良师益友,如今都忙着与你划清界限呢,哦,对了,除了那个向来傻得出奇的十一,还替你去向父皇求过一次情,除此之外,谁也不愿帮你……”
他俯身附在他的耳边,如恶鬼般讥笑着,一字一句彻底摧毁他的希望,“小六,你看,你背后谁也没有,没有人在乎你了……”
是,不会有人在乎他了……
萧煜蓦然笑出了声,可恰在此时,一张蹙眉担忧的昳丽面容却骤然跃出了脑海,令他不自觉睁开了眼。
似乎还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