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家夫君亲手猎得的皮毛,您给瞧瞧,值多少银两。”
苏织儿说话间将包袱搁在柜上打开,露出里头那张狼皮来,掌柜本只随意瞥了一眼,然下一刻却是双眸微张,闪过一丝讶色。
但他到底是做了多年生意的精明人,飞速敛起那份惊诧,随即似是无所谓般道:“也就如此,值个二两吧。”
二两!
苏织儿秀眉微蹙,虽不知行情,但这和张猎户帮她估的四两银子差了足足一半。
想起张家娘子那日来时特意嘱咐过她,道她夫君说过,这家皮毛铺子的掌柜并非什么厚道人,常是喜欢欺生压价,让她千万提防着,莫被他给骗了。
思至此,苏织儿敛眉登时沉下脸道:“掌柜的,你可再好生瞧瞧,这狼可是我家夫君险些丢了性命才换来的,这般大小的狼皮,只怕很难遇着吧。”
皮毛铺子的掌柜闻言打量起苏织儿,这双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她不过是不满意价钱在虚张声势罢了。
他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今日还是头一回见这两人,想来不是什么正经猎户,这副皮毛怕也只是偶然得之。
掌柜看这两人的衣着,料想其压根不懂行情,他瞥向那副毛色油亮,不可多得的绝佳皮毛,须臾,做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咬牙忍痛道:“罢了,看在你们是初次来,也是诚心来卖,便……给你们五两吧!”
说罢,他试探着去看对面女子的反应,见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惊喜,不禁心下暗自得意,看来此事应是妥了。
听得这个价钱,苏织儿确实很意外,因为这还比张猎户估的高了整整一两,有了这五两银子,可够他们花使好一段日子了。
苏织儿咬了咬唇,对这价钱觉得满意,但她也不可一人做决定,还是转头以询问的眼神看向萧煜。
皮毛铺子的掌柜已然对用区区五两便能收下这张价值不菲的皮毛胸有成竹,也不免在心下嘲笑眼前这两个穷酸的乡下人俱是不识货的傻子,正当他迫不及待准备拿出钱完成这桩买卖时,却见始终默默不言站在女子身后的男人,一瘸一拐地上前,用手按住了那张皮毛,不动声色地往自己这厢挪了挪。
旋即抬首看向他,用风轻云淡却又分外坚定的语气道。
“这般成色的皮毛,若制成大氅售至京城,至少可值二百两吧!”
第27章 买布
听得“二百两”这三个字, 苏织儿一时惊得舌桥不下,掌柜亦是瞬间变了脸色,不由得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男人来。
方才单看两人破旧的穿着, 并未太过注意, 如今再看,他才发现这个男人虽瘸了腿, 但样貌气质不俗, 尤其是那双言语间凌厉沉冷的眼眸和几乎没甚差错的估价,怕不是一般的乡下农户。
掌柜眉心微蹙, 见被戳破,语气登时凉了许多,就算萧煜说的是真的, 他也不可能承认,反冷哼一声,理直气壮道:“我不知这两百两你是如何说出口的,但我这里收皮草向来是这个价钱, 这副皮草也只值这个价钱。”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掌柜略伸手摊开那张皮毛,指着边沿略有些嫌弃道:“你们自己瞧,这皮毛未切好, 切口这般粗糙怕还会影响后续制衣,有没有人愿意收还是个问题,我能给这个价钱已是仁至义尽!”
苏织儿哪里看不出这掌柜根本是为了压价而在吹毛求疵,她气得两颊鼓鼓,正欲反驳, 就听身侧人不疾不徐道:“制衣时边沿本就需剪裁,纵然粗糙不平整也并无大碍。而且我杀这狼, 是用匕首竖直划破了它的咽喉,而非用箭射杀,狼皮上并未有其他破损,这般完整的皮毛应该十分少见吧。”
皮草行掌柜顿时被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一双眉头锁得紧,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人比他想得还要难缠。
有萧煜在,苏织儿也颇有了几分底气,她下颌微抬道:“掌柜的既不是诚心想收这张皮毛,那就罢了,左右我们也不怕麻烦,听说这州府的皮草铺子给的还能更高些,去那儿总能卖个更合适的价钱,想必是抵得过这路费的。”
说着,她一把抱起柜台上的狼皮,对萧煜道:“夫君,我们走!”
萧煜淡淡瞥了那掌柜一眼,便一声不吭默默跟在了苏织儿身后。
然两人方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响起掌柜略带几分焦急的声儿。
“八两,我出八两!”
苏织儿步子一滞,悄悄抬眸看向萧煜,见他冲自己缓慢地眨了眨眼,顿时意会,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直到跨出门槛,迫不得已的掌柜已然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你们想要多少!”
一炷香后,苏织儿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走出皮草行,她神色紧绷,眼神警惕而小心地不停往四下瞟。
见她这副战战兢兢,左顾右盼的模样,萧煜忍不住道:“你这副样子,不明摆着告诉旁人来抢吗。”
苏织儿闻言贴近萧煜,开口的声儿里都带着几分颤,“夫君,你可真厉害,居然卖了这么多钱!”
萧煜垂首看着她那双闪闪发亮的杏眸里跃动不止的笑意,亦是不自觉扬了扬唇角,不过嘴上却仍淡淡道:“不过十二两便将你高兴成这样。”
“那可是十二两啊!”苏织儿感慨,“我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那掌柜头一回被迫松口出的八两已然震住了她,可没想到居然还能得到更多。
她牢牢抱住怀里的银两,只消想到能买好多好多东西,便忍不住弯了眉眼。
苏织儿边走边在心下琢磨该买些什么回去,却骤然听见空荡荡的腹中传来的响动。
萧煜自也听见了,见她侧首尴尬地冲自己笑了笑,抬眸看向前头摆着的几处吃食摊子道:“我们先去寻个地方吃午食吧。”
苏织儿忙重重点头,自晨起到现在她只吃了小半个野菜饼,实在有些饿了。
虽得如今手上有整整十二两,但苏织儿也不敢随意挥霍,只在一个面摊坐下,要了两碗清汤面,但想着有了钱好歹得奢侈一回,就让面摊老板在里头多卧了一个蛋。
心满意足地吃完面,对于要买的东西,苏织儿也盘算得差不多了,她询问萧煜的意见,那厢又是那句亘古不变的“都好,随你便可”。
既得他这么说了,苏织儿也不拘着,径直带着他去买米面和肉的铺肆。
然走到中途,她偶一侧首,才发现她那夫君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她纳罕地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他正盯着一家布庄看,不待她开口询问,那厢已转头定定道:“去买些料子做衣吧,便当……是我赔给你的。”
听得“赔”这个字,苏织儿面露诧异,自然懂是什么意思,先前萧煜进山,她将自己的厚棉袄给了他取暖,但因着后头遇狼,慌乱之下那衣裳不知丢在了何处。
她倒是没在意,毕竟他可以差点没了性命,只没想到他居然还将此事放在心上。
苏织儿本想开口说“不”,毕竟家中的衣裳尚且能穿,不必浪费这个钱,然却见那人不由分说已阔步入了布庄,没给她丝毫拒绝的机会。苏织儿见此,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经营这家布庄的是个女掌柜,不同于先前那个嫌贫爱富的皮毛铺子掌柜,这个女掌柜倒是未介怀他们的穿着,很热情地迎了他们。
苏织儿盯着架上琳琅满目,颜色鲜妍的布料,一时看得挪不开眼。
打她阿娘死后,她便再没穿过新衣裳,一直穿的,都是顾兰穿破或是小了尺寸穿不上的。
不必想象,她都能知道架上这些料子做成衣裳穿上身能有多好看。
怔忪间,就听那女掌柜问道:“客官想要怎样的料子?”
“适合我家……适合我家娘子的。”
娘子……
乍一听到这两个字,苏织儿蓦然转头看来,这还是成亲这么久以来她头一回听萧煜这般称呼她。
分明她自己每日“夫君”“夫君”喊个不休,可转而从萧煜口中听到“娘子”二字,她双颊发烫,只觉分外别扭。
不仅是她,那厢亦是有些不自在,萧煜低咳了一声,方才又道:“掌柜的可有推荐的料子?”
打这二人站在门口,便吸引了女掌柜的目光,毕竟以这对夫妇的容貌,也极难不吸引人的注意。
两人站在一块儿倒是一对璧人,只可惜这男人是个瘸的,但这也不算什么,看这人还能念着给妻子买布制衣,也算是个好夫君。
她转身在架上看了片刻,抽出一匹尺头搁在柜上,笑道:“娘子肤白又生得美,这匹藕荷的料子我看着倒是极衬你。”
这匹料子的颜色着实淡雅好看,苏织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亦觉触手生滑。
然好看归好看,这般细致的棉料,只怕价钱并不会便宜。
正当她欲开口想让女掌柜换一匹次些的时,却听身侧人快她道:“这尺头我们要了,掌柜的这里可有……做里衣的料子。”
苏织儿闻言不由得双眸微张,惊诧地看向萧煜,脸上本就未褪的红晕愈发浓起来,好似抹了胭脂一般。
她的里衣穿了太多年,但随着身子抽条儿似的逐渐长开,尤其是胸口那厢,确实愈发紧绷难受了。
每晚她都褪了外袍睡觉,也不知是不是教他发觉了才会提出要买里衣的料子。
女掌柜见过太多客人,闻得此言,又见苏织儿通红着一张脸,面上顿时流露出些许暧昧。
她熟门熟路地自架上抽出两匹尺头,指着其中一匹白棉料子道:“这布料软和,贴身穿着也舒服。”
说着,又指向另一匹朱红的,唇角笑意蓦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这料子娘子可做里头的小衣,我瞧着你和你夫君年轻,想是新婚,在上头再绣些鸳鸯戏水,并蒂莲花之类的,你夫君看着,想来也喜欢……”
苏织儿虽未经人事,但到底不是傻子,听得这话,一时羞得只想寻个地方藏起来。
她偷着抬眼瞥向萧煜,便见他虽仍是那副漠然的模样,然神情亦颇有些不自然。
纵然如此,他还是直视着柜上刚拿出来的两匹料子,少顷,似是开口欲言。
苏织儿直觉他想答应买下,忙开口唤了一声“夫君”及时打断了他。
见萧煜转头看来,她薄唇微抿,余光无意往店外瞥了一眼,蓦然灵机一动道:“要不你去对面书肆瞧瞧,这女子挑选布料都需花费好长时间,我怕你觉得无趣……”
萧煜闻言本想说无妨,可见苏织儿轻咬着下唇,祈求般看着他的眼神,寻思她或是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挑选做贴身衣物的料子,默了默,低声道了句“好”。
苏织儿目送萧煜远去,不由得松了口气,虽说那皮毛卖了十二两之多,可也禁不住他这般眼也不眨的花费。
她对着柜台上的三匹尺头思索片刻,随即歉意道:“掌柜的,这白棉料子我要了,小衣我实在不缺,还有这匹藕荷的,颜色我不大喜欢,劳烦你再拿一匹素色些的……便宜些的……”
听得这话,女掌柜哪里还不明白苏织儿的心思,她倒也不生气,毕竟她也不愿做那强买强卖的生意,且看这夫妇就不是富裕人家,自是想着能省则省,便含笑道了句“好”,转而去架上挑选料子去了。
苏织儿抬首随意在店内张望着,视线陡然定在一处,待女掌柜抱着尺头过来,她开口问道:“掌柜的,那做鞋的料子能否拿来给我瞧瞧?”
此时,对厢书肆。
萧煜依着苏织儿的话,慢着步子踏了进来。
店内空荡没有客人,只角落里坐着个伙计,见来了人,登时起身来迎。
他也不在乎萧煜这一身打着补丁的衣袍,毕竟书肆这般地方,那些目不识丁的穷苦百姓根本不会踏进来,会走进来的,想必也该是个书生。
何况萧煜这一身儒雅的书卷气根本掩不住,伙计只当他是那些埋头苦读,意图以科举一步登天的考生,殷勤地拿起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凑到他跟前道:“客官,这是最近抄录的邸报,虽说记的已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但您也知道,咱们沥宁这地方本就离京城远,传到这儿,就得这么长时日。这东西整个沥宁独我们店中有,只要十文,您可需要?”
萧煜瞅了眼伙计手中的邸报。
邸报此物,原是京城向各州县衙门传递朝廷政令消息之用,后逐渐演变,到了本朝,蒙□□帝隆恩,命人剔除其中绝密,重新抄录散至大徵各地,以便百姓及时了解朝政动向。
从前尚住在宫中的萧煜不需邸报就能随时知晓朝中变化,而如今,他亦不需什么邸报,因那些事早已与他无关。
他凉声道了句“不必了”,旋即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伙计还不死心,又拿了些有助科考的书过来,但见萧煜始终不为所动,方才有些悻悻地走开了。
萧煜对这书肆中的书兴致并不大,因着那皇宫藏书阁中数以万计的书大多已被他阅览过,这书肆中也并无太多新奇的书册。
他只想着消磨一会儿时间,沿着博古架一路往店内深处走,便听一阵细碎的说话声自里头开了条门缝的房间内传出来。
萧煜无意窥探,只他站立之处刚巧能瞥见里头情形。屋内有几个坐在圈椅上饮茶的男人,年岁俱在不惑上下,看一身规整的长衫和言谈举止,当是一些文人。
在书肆这般地方,聚集着一些谈经论史,吟诗作对之人并不稀奇,萧煜淡淡收回目光,却听里厢幽幽传来的声儿。
“……毕竟这立储之事乃是国之重事,听说十日前,陛下已正式下旨册封三皇子为太子……”
萧煜脚步骤然一滞,少顷,唇间泛起浅淡的嘲意。
他是不是该恭喜他那位三皇兄,终是得偿所愿。
“三皇子是中宫嫡子,舅父又是吏部尚书,立储本也是名正言顺,倒不意外……”屋内几人尚且谈论得热烈,“对了,听闻我们沥宁新来的县太爷便是得罪了这位曹国舅才会被贬谪至此,那是个少年英才,二十有三便被陛下钦点为探花,本是鹏程万里,干霄凌云,但落到咱们这个地方,怕是前路堪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