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不欲再听,他转身朝书肆外而去,抬首便见一人正拎着鼓鼓的包袱站在店外,看见他时,笑靥如花,脆生生唤了句“夫君”。
其实苏织儿已在外头站了有一会儿了,但迟迟不敢进去。
她看着店内博古架上满满当当的书册,有些局促地捏了捏身上这件旧棉袄,颇觉得自己与这处格格不入。
沥宁此地的百姓,少有读书的,平日里接触的都是柴米油盐,锅碗耕织,思的是温饱,行的是农事,哪里会碰那些文人老爷们才会动的书籍。
此时见萧煜走出来,苏织儿亦是稍愣了一下,虽她这夫君同她一样,衣着寒酸,但周身掩不住的不俗气度好似他本就该属于这里一般。
她心口忽得生出几分滞闷难受,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何,但苏织儿并未多想,只笑着迎上去。
萧煜看了眼她怀中的东西,问:“都买好了?”
“嗯。”苏织儿点点头,“谢谢夫君。”
毕竟这些尺头花的可是他几乎用命换来的狼皮卖的钱。
萧煜不言,只朝那松松绑系着的包袱里看了一眼,旋即剑眉微蹙,“那匹藕荷的尺头,没有买吗?”
“哦……”见被他发现,苏织儿嗫嚅半晌道,“那匹的颜色花样是还不错,只是太不耐脏了些,不方便干活,怕是穿的机会也不多,何况脏了多让人心疼啊,还不若我现在买的这匹呢。”
见她含笑解释着,萧煜薄唇微抿,并未揭穿她,虽看出她说这话时的违心,但既得这是她的选择,他也不好反对。
左右他给她买料子,也是想补偿上回在山中丢了她的棉衣,及谢她这段日子的照料,反正她也已经买下了些,他多少也算是还了这份人情。
因着买尺头耽误了些时候,为了能赶上回村的牛车,二人匆匆去买了米面和肉。
苏织儿还特意买了些骨头,想着回去还能炖个骨头汤喝,让她这拖着伤腿陪她奔波了一日的夫君好生补补。
采置罢,苏织儿看了看天色,急得快步往城门口去,唯恐赶不上,却见她那夫君又停了下来。
这回他是停在卖糖的铺子前。
“可要买些饴糖回去?”
见他转头问询,苏织儿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摇头,“不必了夫君,我们今天买的东西已够多了。”
何况饴糖这般零嘴,又不是非吃不可,何须浪费这个钱。
说罢,她继续往前走,然走了几步,却发现他那夫君仍停在原地未动。
“买一些吧。”他定定道,“你不是自小喜甜吗?”
苏织儿闻言疑惑地蹙了蹙眉,她确实钟爱甜食,可此事她当是不可能对他提过才对。
他是如何知晓的。
正当她不解之时,便见她那夫君已自顾自入了糖铺,没一会儿就用方才买米面找的零钱买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饴糖出来了。
他将饴糖塞进她的怀里,这才低低道了句“走吧”。
苏织儿立在原地,盯着那包饴糖愣了片刻。
虽说她很高兴他给她买了饴糖,但她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她这夫君态度强硬,似乎是非要给她买不可。
若说这衣料是赔她的,但给她买饴糖又是什么由头。
单纯因着她喜欢吃?
她怎觉得他好像在跟谁较劲似的。
苏织儿拧了拧眉,旋即忍不住笑起来。
不会吧,应当是她的错觉吧……
因着临时买糖又花费了些工夫,他们赶到城门口时已然过了未时,苏织儿本还有些担忧,可瞧见仍等在城门口的老汉,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也是,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便是十文的车钱,老汉缘何不做这个生意,自是愿意再多等一会儿的。
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暮色四合,二人才有些疲惫地抵达了兆麟村。
然甫一下车,苏织儿就听一阵村里锣鼓喧天,煞是热闹。
她好奇地一路走去,便见方家院子被村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门口系着几匹马,里头还站着三个衙役打扮的人。
苏织儿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拦了正欲入内的孙婆婆问道:“婆婆,这是出何事了?”
“嗐,能有什么事儿啊,好事儿呗。”孙婆婆笑道,“方家的升哥中了!这不官府的人到他家报喜来了。”
方升中了!
苏织儿抬眼看去,果见那方大娘站在院中笑得合不拢嘴,正向来道贺的村人们发喜钱。
忆起上回在破庙约见方升时险些被他轻薄的事儿,苏织儿面色沉了沉,想着他中举也与自己无关,便自顾自提着满手的东西与萧煜一道回草屋去。
可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向来不喜她的方大娘在院中远远瞥见了她的身影,说话的声儿骤然大了许多,清晰地飘进了苏织儿的耳中。
“……我早知我家升哥儿出息,定能考中,往后啊我也不必操心,多的是大户人家的好姑娘排着队想嫁给我家升哥儿呢,想想有些人啊,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居然还妄想着勾引攀附我家升哥,简直是痴心妄想……”
第28章 发觉
苏织儿哪里觉不出这话根本就是在说给她听, 虽先头在破庙她说她只是为了不去孔家想让方升帮她逃跑,但方大娘根本不信这话,至今还觉得她就是为了当那秀才娘子而做出不要脸的事。
她也不欲理会, 毕竟她总不能因着气不过, 这个时候冲进院子里同方大娘撕打在一块儿吧。
苏织儿权当没听见,只抬首看向萧煜, 柔声问道:“夫君, 今日也晚了,我们便简单熬些菘菜肉丝粥喝, 可好?”
虽得那厢并未指名道姓,可萧煜瞥见苏织儿在听得那话时面上一闪而过的难堪,便知那妇人说的就是她。
他只做不知, 微一点头,低低道了声“好”。
此时,方家院内,那正春风得意的方大举子方升被三个前来报录的衙役簇拥着出了屋, 恰也听到了这话。
他下意识往院外看去,果见那苏织儿就站在围篱外的小道上,只一眼,方升便不由得眼前一亮。
虽素来知晓苏织儿容貌姣好, 可教之上回相见,她似更美了些,原先的她略显瘦削,但一月不见,如今却是丰润了许多, 身姿窈窕,纤秾有度, 面色红润若春日桃花,娇艳得令人移不开眼。
方升一时看呆了去,然下一刻,瞥见苏织儿笑靥如花地抬首与身侧那个体型高大但行走间一瘸一拐的男人言语,他面色微沉,不禁蹙眉纳罕。
这人是谁?
怎与苏织儿这般亲密?
方升疑惑之际,那厢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倏地侧首看来,不过在与他对视的一刻,却是眸光似冰,微微眯起了眼。
不知怎的,方升后颈一阵阵发凉,顿觉怵得慌,当他忍不住在心下猜测这男人的身份时,院中的村人已纷纷围拢过来,争先恐后与他道喜,他只能忍着烦躁笑着一一应下,暂且搁置此事。
然到了夜里,待凑热闹的村人们尽数散去,方升复又想起了苏织儿一事。
屋内点着油灯,他那母亲方大娘正热火朝天地收拾着家中的物什,一边整理,一边嘴上还在不住地感慨她儿出息,再过两天便能让他们全家搬到镇上宽敞的三进宅子里住了,再也不必挤在这破房子里。
方升分外在意白日看到的一幕,但也不好明着问,思忖片刻,只看向方大娘道:“娘,我去赶考前同你说了织儿约我去破庙的事,你后来不会为难她了吧?”
一旁的方大娘正将自己做了一半的针线往包袱里塞,闻言顿时没好气道:“她做出这般不知羞耻的事,我教训她一下,又怎么了!”
她顿了顿,旋即冷哼一声,“你是不知道,她有多不要脸,分明还是个姑娘家,居然靠着她那张狐媚脸四处勾搭男人,甚至连村子里新来的流人也不放过,未出嫁就将身子给了那人,还与他成了亲呢!”
“成亲!”方升惊呼。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毕竟未婚男女怎可能这般毫不避讳地在路上并肩而行,定是关系非同寻常。
但此时被证实,方升仍忍不住在心下发出一声冷笑。
流人?
她竟宁愿委身于一个瘸腿的流人,当初在破庙也不愿让他触碰分毫。
见方大娘因着他过于激烈的反应而疑惑地看来,方升强压下心底愠怒,低咳一声,转而放缓了语气,只作诧异道:“她怎的这么快就成亲了?”
方大娘闻言理所当然道:“不成亲又能怎的,那流人可是连婚契都从官府弄来了,不过也亏得那婚契,不然啊,她现在当是在那县城孔老爷的院子里呢!”
“孔老爷?”
还能有哪个孔老爷,方升自然知道他娘指的是沥宁的孔乡绅,但此事又与那孔乡绅有何干系?
“哦,这事儿啊,我也没同你提过,先前你忙着考试,这些个乌七八糟的我哪好同你说的,就怕扰着你……”方大娘道,“就是先前孔乡绅看上了那丫头,要买那丫头过去做妾,孔家来接人的那天,可热闹了,那丫头拿着匕首寻死觅活,就是不肯去。后头还是那流人拿着婚契,说他们已是夫妻,孔家要是硬将人带走,就是强抢民妇,这才将人给吓退了……”
原还有这么一桩事……
方升还是头一回听说,想起破庙那日苏织儿奇怪的反应,他双眸微眯,骤然间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夜她一直在想方设法让自己带她走,原是想借他的手逃过去孔家做妾的厄运。
根本不是真心想跟了他的,故而才那么不愿委身于他。
思至此,方升的面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可怎的她在他面前装得这般冰清玉洁,宁死不屈的样子,却转而与一个落魄的流人有了首尾!
难不成他竟连个流人都不如吗!
如今他可是堂堂正正过了乡试的举子,便也等于有了做官的资格,那流人算个什么东西!
方升掩在袖中的手恼怒地攥紧成拳,少顷,眸光一亮,脑中倏然闪过一种可能。
既得苏织儿是为了摆脱孔乡绅,当初才刻意勾引他去破庙,意图让他带她逃跑。
那那个流人呢?是心甘情愿娶的苏织儿吗?
方升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一般,唇角微勾,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缓缓摩挲着指腹,转而看向方大娘,问道:“娘,明日家中置席宴请村里人,织儿和她夫君你也一并叫来吧……”
“叫他们来做什么,多晦气啊!”方大娘显然不大乐意。
“都是一个村儿的,其他人都叫了,你偏不叫他们,让他们的面子往哪儿搁,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如今织儿都成亲了,那些事你没必要再放在心上。”
方大娘看着自己宝贝幺儿这副深明大义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唉,你就是这样,自小菩萨心肠,就是太良善了些,罢了,明儿我托人去说吧,我自个儿可不想去!”
方升淡淡笑了笑,然在方大娘低下头继续收拾的一刻,笑意敛起,眸中却透出几分锐利的寒光。
翌日一早,牛三婶受方大娘所托让苏织儿两人去方家吃席时,苏织儿正坐在炕上纳鞋底。
昨日去那布庄时,她看见那厢正好在卖制鞋的料子,便顺道买了回来。
萧煜脚上那双鞋也不知穿了多久,虽说他平素也会擦洗鞋面,算不得多脏,但因着先前进山加平日在院子里干活,鞋面破了洞,鞋底都快被磨破了,只怕很快就穿不了了。
看他光惦记着赔她衣裳,全然没在意自己的事儿,苏织儿也只能替他上心些。
这左脚的鞋底苏织儿特意纳得厚了几指,也不知道萧煜穿上后腿瘸会不会看起来没那么明显。
正当她在麻草编成的鞋底上一层层糊着破布时,便见牛三婶掀帘探进来,笑道:“做活呢?我看周煜在院子里种豇豆,问他,他说你在屋里,便让我进来了,没有不方便吧?”
“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婶子快坐。”苏织儿从窗边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摊在牛三婶面前,“婶子吃糖,这是昨日进城我夫君给我买的。”
牛三婶看着苏织儿说话时眉宇间不自觉透出的几分得意,忍不住笑了笑,“你们成亲前,我原还怕周煜性子冷,不懂得体贴你,如今看,他对你也是用了心的,想来是很喜欢你,我便也放心了。”
听得“喜欢”二字,苏织儿耳根泛红,尴尬地笑了笑。
什么喜欢呀!
哪至于到那个份上。
那人对她顶多是不讨厌,毕竟他们两人一点不似夫妻,更像是搭伙过日子。
牛三婶见苏织儿垂下眼眸,只当她是羞的,默了默,转而说起了来意,“刚才,方家婶子来邀我去她家吃席,还同我说,让我将你和周煜都叫上,晚上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