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织儿手上的动作一滞,还以为自己听错,“邀我们?婶子莫不是弄错了?”
“怎会呢,她说的就是你和周煜。”
不应该啊……
苏织儿想起昨日方大娘那番冷嘲热讽,当是对她厌恶得紧,又怎会邀他们呢。
她沉吟片刻,摇头道:“我家夫君伤势还未大好,我要在家中照顾他,我们二人便不去了!”
“这……”牛三婶迟疑着劝道,“还是去吧,全村人都去了,偏你们不去,只怕不大好,毕竟这升哥儿如今是举人老爷了,不好落了他的面儿。”
“嗐,婶子不必担忧,夜里去的人那么多,可都想着与这新的举人老爷说说话,独独少我和我夫君,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倒也是,方升如今中举,村里人都费尽心思想着奉承讨好,哪里还有工夫一一查谁没来。
“你们既得不去,那便罢了,左右这话我也传到了。”牛三婶也不再劝,又坐着与苏织儿唠了一会儿家常,便起身离开了。
苏织儿漫不经心地继续纳着鞋底,不知怎的,总觉这事有些蹊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想着左右也不去凑这个热闹,便宽了心,继续做手上的活。
兆麟村好久没有哪户人家大摆筵席了,毕竟这席面也不是谁都摆得起的,才过了申时,苏织儿便见不少村人都穿戴上最好的衣裳迫不及待往方家赶。
那厢吵吵嚷嚷的,热闹得半个村子都能听见,然苏织儿只自顾自做了晚食端上炕桌,萧煜也并未开口问什么,两人一如往常般相对无言地用完饭后,收拾灶台洗刷碗筷,就准备梳洗睡下。
天儿已然暗了下来,但等苏织儿准备拿着铜盆去门口舀水时,却见远处灯火通明,仍是喧嚣声不止。
她忍不住走到柴门外,踮脚远远眺望着,不禁扁了扁嘴,也不知这宴何时散场,不然就这般吵闹她只怕是睡不得了。
正当苏织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准备回返之时,却听一声低低的“织儿”,转头看去,不禁一愣。
黑暗的小道上缓缓走出个人来,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方大举子。
苏织儿掩在袖中的手微微蜷起,分明该在宴席上招待宾客的人,缘何会出现在这里?
方升确实本应在家中听那些村人说千篇一律恭维献媚的话,可奈何他的心思始终不在宴席上,脑中充斥着没来吃席的苏织儿,且越想心下的不甘愤恨就越像蠹虫一般疯狂啃噬着他。
才至于让他趁着那些村人吃饱了肉,喝迷了酒的时候,以吵闹难忍之名借口让他母亲掩护他悄悄溜了出来。
苏织儿也不知要跟这人说些什么,沉默少顷,只强笑着有礼地唤了一声“方大哥”。
听得这个称呼,方升不由得蹙了蹙眉。
从先前娇娇滴滴的“阿升哥哥”变成了现在略显疏离的“方大哥”,她改口倒是快。
他勾了勾唇,面上流露出几分淡淡的嘲意。
“我记得先前在破庙你可不是这么唤我的?”
见他居然还有脸旧事重提,苏织儿在心下轻嗤了一声,但面上还是扯了扯唇道:“方大哥,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我如今都已经成亲了。”
“是吗?”方升微微挑眉,“你这亲成得倒还挺快,挺及时的……”
看着他说这话时眸子似有若无的笑意,苏织儿眉心微蹙,不知怎的,总觉他意有所指,但她实在不想与这衣冠禽兽说太多,只客气有礼地转而道:“方大哥你家中还有宾客在,你是主家,不好离开太久吧,还是早些回去,我也要歇息了……”
说罢,也不待方升回应,便径直转过身去,然还未等她迈开步子,却听身后人幽幽开口:“也不知你夫君知不知道,他同我一样,不过是你为了摆脱孔乡绅而利用的工具罢了!”
听得此言,苏织儿一瞬间如遭雷击,骤然停下脚步,惊恐地回首看去,她不清楚方升缘何会猜到此事,但不幸的是竟是教他猜中了。
“你胡说什么!”
她稍定了定神,忙反驳这话,可她眼中下意识泄露出的慌乱已然出卖了她。
自认抓住了苏织儿把柄的方升得意地扬起唇角,负手步步靠近。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应当清楚。”
他灼热的目光落在苏织儿的脸上,毫不避讳地一寸寸欣赏着她娇媚动人的容颜,喉结微滚,他沉默片刻,含笑道:“苏织儿,如果不想让你夫君知晓,也可以……”
眼见他言语间缓缓将手向自己脸上伸来,苏织儿登时厌嫌地避开,然下一刻,却不想从这无耻之徒口中听到了令她难以置信的话。
“只消陪我一晚,我便替你隐瞒下此事……”
第29章 对付
虽早知方升此人人面兽心, 卑鄙龌龊,可乍一听到这话,苏织儿仍是惊了惊, 她慌乱地向后退却, 嗓音里都带着几分颤。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怎的,不愿意?”方升唇角噙着淡淡的谑笑, 低声提醒, “苏织儿,我尚且能猜到此事, 你觉得若是我略一点播,你夫君会不会也发现其中端倪,你骗了他, 到时他还会要你吗……”
看着苏织儿听到这话时陡然煞白的脸色,方升微眯着眼,像在打量一只已然入栅的猎物般从容,“先别急着拒绝我, 若是想通了,明日辰时我在那间破庙等你……”
苏织儿紧咬着下唇,抬眸狠狠瞪了他一眼,虽心下慌得厉害, 却仍是语气决绝,“我不知你在胡乱猜忌什么,但我与我夫君是情投意合才成的亲,我不会去的,你莫要痴心妄想了!”
说罢, 她头也不会转身入了院子。
纵然听到这话,方升仍是淡然地负手看着苏织儿离开的背影, 面上俱是胸有成竹的笑意。
他很有把握,苏织儿定会赴约。
一想到明日便可以拥美人入怀,好生放肆一番,方升只觉通身舒畅,分外解气。
那苏织儿先前在破庙这般抗拒挣扎,不愿屈从,可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入了他的怀里,供他玩弄。
与他斗,她实在太嫩了些。
那厢,苏织儿惊慌失措地回到草屋时,萧煜已替她烧了洗漱的水,见她回来,收起手中的巾帕,淡声道:“我洗完了,剩下的水你当是够用。”
“嗯,多谢夫君。”
苏织儿扯唇冲他一笑,旋即有些魂不守舍地将锅中的热水往铜盆里舀。
萧煜凝神看了她半晌,打她低垂着脑袋回来,他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薄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但末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掀帘入了内间。
苏织儿缓慢地用巾帕擦洗着脸,然满脑子都是方升说的话。
他说得并没有错,他这夫君哪里是傻子,她设计他的那事实在太过蹊跷,喝下她给的茶水便莫名其妙昏迷,醒来就出了这么一遭事,他怎可能一点不会觉得奇怪。
只消方升稍稍提醒,他怕不是一下便会领悟过来。
适才她对方升说的那句“情投意合”,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没底气,这人哪里喜欢她,之所以会娶她也不过是因着他品行纯直,见毁了她的清白,愿意对她负责罢了。
可若他知晓,一切不过是场骗局,他不过是入了她设下的圈套时,他当会如何,定会勃然大怒,毫不犹豫地将她休弃后赶出这里吧。
苏织儿越想越慌,连呼吸都变得凌乱不畅起来。
他真的,会赶她走吗?
此时,隔着一道草帘的里屋内,萧煜并未像平日一般上炕睡觉,而是坐在炕沿,剑眉紧蹙。
纵然外头一片漆黑,可方才隐隐约约他还是看见柴门外,有个男人站在苏织儿面前,似乎在说些什么。
好巧不巧,向来过目不忘的他还记得这张脸,且是第三回 看见。第二回是在昨日回来时经过的那热闹的院落里,彼时那人正被几个报录的衙役围着,笑着作揖感谢前来贺他中举的村人。
而这头一回,便是在他与苏织儿初遇的破庙。
与昨日不同,那人身上没有半分书生的儒雅端方,只□□着欲轻薄怀中拼命挣扎的女子,面目猥琐。
且他清楚地记得,那险些被他糟践的女子,正是苏织儿……
恰当萧煜蹙眉沉思之际,便听窸窸窣窣的草帘掀动声。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背对着门的方向褪下外袍,然正欲上炕去,却骤然发现衣角被人扯住,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夫君”。
他折首,循着那只拽住他单衣的纤细柔荑向上看去,却是稍怔了怔。
屋内虽是漆黑,可他仍是看清了她的脸,此时站在他身后的苏织儿朱唇紧抿,微垂着眼睫,泪水在那双潋滟好看的杏眸中盘旋着,欲坠未坠。
她哭了……
萧煜并非头一次见到苏织儿哭,可此时看着她借着夜色,面上流露出的无助与害怕,他眉心微蹙,一瞬间只觉胸口若堵了块大石般滞闷难言。
他总觉得她的反常当是与方才站在门外的那个男人有关,然张了张嘴,他仍是只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织儿抬首看向他,朱唇微启,即便已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却仍是没能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丝声儿来。
她本想着与其面对被方升揭穿时狼狈窘迫的处境,不如她现在亲自同他坦白还更好些,可没想到临到他面前,她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很害怕,她不敢赌。
她怕如今平静安逸的生活会彻底坍塌,可她真的很喜欢这里,也适应了这里,自她阿娘走后,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过得轻松自在过。
她也再寻不到像他这样的夫君,虽少言寡语,却始终放任又包容她。
只当她贪心,实在不想失去这一切。
她沉默许久,缓缓松开拽着他衣角的手,旋即强忍着眼泪,佯作自然道:“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明日早食想吃些什么?”
萧煜看着她强笑的模样,清楚她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个,然他不知她伤心的始末,并不晓得如何安慰,少顷,只迟疑着慢慢抬起了手。
下一刻,苏织儿只觉一只温暖的大掌在她的头顶轻拍了一下,伴随着低沉熟悉的声儿,“吃面吧。”
那人顿了顿,紧接着用一惯平淡的语气道:“天晚了,睡吧。”
说罢,兀自爬上了热炕。
苏织儿在原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那大掌只蜻蜓点水般在她头顶落了落,便迫不及待地收了回去,若不是看见了他抬动手臂的影子,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生了错觉。
她抬手懵然地触了触他摸过的地方,虽不知他为何会生出这样的举动,但不知怎的,心底骤然升起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夹杂着几分融融暖意。
也不知是不是这突然的轻拍给了她安慰,苏织儿深吸了一口气,背手擦去面上坠落的眼泪。
不是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明日她定能想到应对那方升的办法的。
这般想着,她亦摸索着爬上了暖炕,摊开薄被钻了进去。
然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心烦意乱地阖上双眼之际,隔着炕桌的另一头,那人却幽幽睁开了眼睛,一双漆黑的眸子若淬了冰雪一般寒凉,似是想到什么,萧煜压了压唇角,蹙眉若有所思。
是夜,苏织儿自是理所当然没有睡好,次日起来,颇有些无精打采。
只消想到方升那事儿,她便没了继续纳鞋的心思,但为了不教萧煜看出她的反常,苏织儿只得转而埋头心不在焉地整理起搁在内间角落里的两个大木箱。
整着整着,她翻出了塞在木箱最底下,被衣袍层层包裹着的红布包。
红布里头正是先前卖狼皮得的银两,除去那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一大笔的尺头和米面肉糖的花费,如今只余下十两左右。
十两对他们这般穷困的农户来说,也着实是笔不小的钱了。
苏织儿掀开红布包,无神的双眸盯着那白花花有些沉手的银子,脑中蓦然闪过一个想法。
要不要先偷着藏上几两?
以防将来被赶出这里时身无分文,窘迫难当,左右那人也根本不会去查看这些钱两的多少。
然这个想法只在苏织儿脑中闪过一瞬,便教她给否了,她摇了摇头,重新裹紧红布包塞回了原处。
她不能这么做,这钱可是他险些用命换来的。
她看向另一个敞开的木箱,里头整整齐齐搁放着那日去县城买的尺头。
她忍不住将手落在那做里衣的白棉料上细细抚摸着,若非急着替她那夫君做鞋,她定是已经着手用这尺头缝制她贴身的里衣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虽不是因着喜欢才嫁给的周煜,但这个男人真的对她很好。
平日的活会与她分担着干,会帮她锄地播种,还会给她买糖买衣料……
那是自她阿娘走后,她极少再感受到过的温暖与关切。
思及这一月多来发生的种种,一瞬间,一股子酸涩若潮水般涌上鼻尖,亦使苏织儿杏眸中的眼泪若断弦的珍珠般不住地往下坠。
她唯恐脏了这好料子,忙用手兜住不听话的眼泪,往后仰了仰身,还不忘死死咬住下唇,唯恐啜泣声漏出唇间教外头的萧煜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