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谢。”萧煜略略撇开眼,“我看那人贼眉鼠眼,也不像品行正直之人,说得恐也不是什么实话……”
苏织儿微一颦眉,疑惑他的态度怎突然又变得冷淡起来,但也没大在意,“那我也是得谢你的,谢你替我好生出了口恶气。”
她垂了垂眼睫,思虑半晌,又道:“昨夜我是受了他的威胁才去的破庙,他偶然捡着了我的簪子,逼我去那儿的,去了才知他想轻薄于我……”
言至此,苏织儿忙保证,“他并未对我做什么,真的,我没教他碰我……”
昨夜去破庙一事,她终究是得给萧煜一个解释,但也无法全然告诉他真相,只能这么撒谎。
萧煜垂眸看着她眨着那双水汪汪的杏眸,委屈又无辜地看着他,微一颔首,“我知道,昨夜我看到你很快便从庙中跑出来了。”
他瞥向苏织儿头上始终用来固定发髻的短木棍,并未拆穿她,只淡淡道:“往后,可小心莫再丢了东西……”
入了五月,沥宁才终是真正觅得几分暖意。
苏织儿褪了厚棉袍,换上了相对轻薄的袄子,将院子里长成的菘菜尽数收了。
原还想着卖钱,可这菘菜长得稀稀拉拉,像样的实在没有几株,自己吃倒是还好,拿出去卖着实有些不够了。
苏织儿只得暂弃了这个攒钱的法子转想起了旁的办法。
每年五六月,正是山间野蕈长得最好的时候,沥宁山林众多,山中各类野蕈也多,每到这个时候,镇上和县城都会有专门收蕈的商贾,倒是能卖得一些钱银。
苏织儿本没想到采蕈一事,还是偶然瞧见牛三婶和村中几个妇人一道背着竹篓进山去,随口一问,才得知此事。
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晚同萧煜道了一声,便也兴冲冲跟着牛三婶几人进山采蕈去了。
苏织儿从前进山,素来多是拾柴禾和采药,采蕈倒是少,也只依稀认得几样可食的。
牛三婶和其他妇人因着每年都会采蕈补贴家用,倒已是驾轻就熟,见苏织儿不懂,也会一一教她生得什么模样的野蕈可食,哪些又是有毒的,绝计不能碰,苏织儿聪慧,很快便都一一记下了。
这些野蕈,次日一早,苏织儿都会托去镇上的牛三叔代为卖了,为这拿到手的十几文,苏织儿欣喜不已,连跟着牛三婶她们上山采了好几日的野蕈。
这日午后,苏织儿照例跟着上山,可收获却比平日少些,将将采了小半篓子时,天儿却蓦然阴沉起来,黑压压的乌云聚拢遮挡了万里晴空。
牛三婶催促着苏织儿离开,说看样子怕是要下大雨。苏织儿方才从一棵榆树底下寻着一小片野蕈,闻言只道让她们先走,她很快便来。
见她仍执拗地蹲在原地挖采,牛三婶也没法,只喊了一句“那你快些”,便匆匆随其他几人先下山去了。
苏织儿小心翼翼地挖了几颗,又复将周遭的杂草枯叶盖了回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遭了这场雨,还能再生出一茬野蕈来。
匆匆将野蕈丢进背后的竹篓里,苏织儿抬首看了看愈发可怖,似要瘫压下来的天色,忙扶着树干小跑着下山去。
然下了山,好容易至了村口,那雨却没给她一丝喘息的工夫,倾盆般刷地落了下来,将苏织儿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
狂风席卷着暴雨,回草屋分明也就百步距离,苏织儿却几乎寸步难行,吸饱了水的袄子异常沉重,面前密密砸下的雨帘又遮挡住了她的视线,苏织儿在肆虐的风中摇摇晃晃几欲站不稳。
她只能低着脑袋,无用地抬手遮挡着雨水,拖着步子艰难地前行。
本就已在山中采了一个多时辰野蕈的苏织儿在这番折腾之下很快便筋疲力尽,走了一小段,她便将手按在膝盖上稍停了停,旋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喘着粗气一个劲儿在心下告诉自己快到了。
正当她准备继续往前走时,却是双腿一软,苏织儿已然没有气力稳住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向那泥泞不堪的小道上扑去。
恰当她在心底暗叹运道不好,这衣裳看来是非脏不可时,一双遒劲有力的臂膀蓦然抓住了她的双肩,止住了她的下坠。
苏织儿疑惑地抬首看去,却见一顶斗笠盖在了她的头顶,遮挡了她的视线,紧接着,她整个人亦被一件偌大的蓑衣牢牢包裹。
那人一言不发,只用手臂半抱住了她,替她抵挡住狂风骤雨快步往前走。
苏织儿虽看不见身侧人的脸,可不必猜,她都知道这人是谁。
原随风雨而飘摇不定的心亦在一瞬间安定了下来。
她什么也不管,只埋头跟着他走,一路跨进柴门,入了草屋,她才终于卸下一口气。
苏织儿解下身上的斗笠、蓑衣和背上的竹篓,抬眼看去,便见面前人亦是周身透湿,雨水正顺着他的衣角不住的滴落,很快在他脚下的泥地上积了起来。
家中仅此一套蓑衣和斗笠,他方才给了她,自是难以避免这个结果。
苏织儿张嘴想要道谢,却见那厢倏地抬首看来,异常冰冷的眼神令她霎时噤了声。
她总觉得他好像在生气,但她并不知他为何会生气,难不成是觉得她给他添了麻烦吗?
苏织儿心虚地咬了咬唇,须臾,只声若蚊呐道:“这雨下得还挺大……”
说罢,她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看着他湿透的衣裳,正想让他去换,却听他快一步道。
“进去将衣裳换了……”
男人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不像是提议,更像是命令,不知怎的,苏织儿突然说不出让他先去之类的话来,只活像个做错了事后被父母训斥的孩子,垂眸自鼻尖发出一声低低的“嗯”字,旋即乖乖掀帘入了里屋。
苏织儿换下一身湿衣,边换边忍不住在心下琢磨,一会儿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才能让萧煜消气。
然等她掀开草帘,复又出去时,就见一只碗递到眼前,伴随着男人一惯低沉冷淡的语气,“喝了。”
苏织儿伸手接过,汤碗里并非什么稀奇的东西,就是碗煮沸的热水而已。
想来是让她喝了暖身的。
苏织儿吹了吹热气儿,埋头抿了一小口,又偷着去探他的神情,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见那人已一言不发提步入了内间,想来也是换衣裳去了。
她端着汤碗,无奈地扁了扁嘴,这会儿又觉得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难不成方才只是她的错觉,毕竟她从来也没看懂过她这位夫君的心思。
晚食,苏织儿只随意做了一些,吃过后便早早睡下了。
外头的倾盆大雨断断续续跟天河漏了个洞似的,下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未彻底停歇。
对于这般大雨,苏织儿已是习以为常,沥宁气候恶劣,不仅仅是因着极寒且冬日漫长,即便是在不下雪的五六月,也常是狂风大作,暴雨连绵。
她将脑袋埋在薄被里,听着肆虐的风意图摧毁窗扇的声响,只觉额头一阵阵地发沉,想来是方才淋了雨着了凉,且很快,她整个人都变得稍稍有些混沌起来。
草屋外呼啸的风声在她耳畔盘旋不止,尤其对生病虚弱的苏织儿来说,
若深山中嚎呼的野兽般令人畏怯,她不由得缩了缩脖颈,总觉得这整个草屋都在摇晃,似乎下一瞬便会瘫倒在风雨里。
如此想着,她便没了睡意,只闭着眼睛安慰自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然想着想着,苏织儿倏然觉得额头上有些凉,伸手一摸,竟是湿漉漉的。
水?哪里来的水?
苏织儿疑惑地往头顶看去,又是一滴水“啪”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坐起身子,下意识往被面上一摸,已是湿答答的一片。
这是……漏水了!
这草屋年久失修,打苏织儿头一回来,看着破旧的屋顶,便怀疑过这屋会不会漏水,不曾想还真被她给言中了。
这地儿是不能睡了,苏织儿正想着挪开炕桌,往另一边移一移,就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睡在暖炕另一头的人亦坐了起来。
苏织儿以为是自己动静大,将他吵醒了,方欲说些道歉的话,头顶漏下的雨水蓦然急了许多,一下将她的里衣都打湿了。
她不由得轻呼出声,下一刻就听一声低沉的“过来”,侧首看去,便见炕桌已被挪开了去,黑暗中一只大掌朝她伸来。
苏织儿稍愣了一下,须臾,又听男人定定的一声“过来”。
这回,他的语气中平添了几分焦急与强硬。
苏织儿倾过身子,将手搭在男人宽厚的大掌上,便觉他牢牢握住她,旋即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拉拽了过去。
紧接着,一条尚带着男人体温的棉被将她裹紧,苏织儿昂着脑袋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却听“轰”地一声响,就在她方才睡过的地方,暴雨将和着泥浆的茅草冲落下来,炕上登时一片狼藉。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苏织儿尖叫一声,一下拱进男人怀里,不免心有余悸,若她过来得再迟些,怕不是也要跟着遭了殃。
萧煜薄唇紧抿,垂眸看着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的娇躯,手臂略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少顷,才落在她单薄的肩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干巴巴道了一句“别怕”。
待她稍缓过来一些,萧煜盯着那屋顶上的破洞,问道:“上回卖皮毛的钱,还余下多少?”
苏织儿因着受寒和惊吓,脑子尚且有些空白,不明白这个时候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思虑片刻答:“大抵还余不足十两……”
“从里头抽些钱,明日问问牛三婶,教人来将这屋顶修了吧。”
听着萧煜分外冷静的语气,苏织儿不免也跟着镇定下来,但须臾,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抬头望了望,低声问:“夫君,你说这雨这么大,其他地方不会也跟着漏吧……”
“想是不会。”萧煜其实也不确定,但听着苏织儿略有些害怕的嗓音,还是格外坚定地回答。
他将苏织儿往炕最内测未被打湿的位置推了推,旋即出了内间,取来木桶和铜盆,接住从屋顶窟窿漏下来的水,还拿了些破棉布,铺在土炕被打湿的边沿以防再渗过来。
苏织儿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萧煜默默做完这一切,复又回到炕上,风轻云淡地道了句“睡吧,明日再说”,便拉过他那件长棉袄背对着她躺下,平静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苏织儿抱着他那条棉被,闻言也慢腾腾挨着他躺下。耳畔是滴滴答答落在木桶里的漏水声,然她盯着身侧男人宽阔的脊背,躺在丝毫不受雨水侵染的小半边炕里,不知怎的,竟是一点也不慌,心下反觉踏实得很。
这么多年来,不管出什么事儿,无论多无助害怕,她都是一人撑着,努力想法子解决,没人会替她承担什么,这是她头一回觉得,有所依靠的滋味可真好。
苏织儿不自觉唇角微勾,将脑袋埋进满是男人气息的被褥里,安心落意地闭上了眼睛。
她也不知昨夜这雨是何时停的,只翌日起来时瞧了瞧,用来接雨水的木桶和铜盆都不见了,想来是教萧煜拿走了。
炕上满是茅草树枝,她那条薄棉被被压在了最底下,吸饱了雨水,沾满了泥渍,又湿又脏。
苏织儿叹了口气,将沉甸甸的棉被拖出来丢到院子里,想着等有时间再清洗晾干,毕竟如今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个,得先尽快将破了洞的屋顶修了才行。
然还不等她去寻牛三婶,远远望见草屋顶上显眼的窟窿,牛三婶连早食都没吃,就匆匆跑来了。
“呦,这……昨儿晚上塌的?”她惊得舌桥不下,但这到底不算什么大事,牛三婶还是先关切道,“你们俩人无事吧?”
“没事,多谢婶子关心,就是有些吓着了……”苏织儿本就打算去找牛三婶,如今她自己来了,倒是正好,“婶儿,我也是头一回碰着这样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办,就想问问您能不能替我寻几个人来,将这屋顶给修了,我们给工钱,还管饭。”
“这事儿还不好办。”牛三婶笑道,“正好今日你叔也闲着,一会儿吃过饭我让他再叫几个人来,瞧着这雨可得下呢,还是得抓紧将窟窿尽快给补喽。”
“唉。”听得这话,苏织儿便放心了,“那就多谢婶儿了。”
“谢什么,应该的,你就交给我吧。”牛三婶信誓旦旦道。
半个时辰后,果见她带着牛三叔和三个村里的男人,拿着家伙事儿兴冲冲地来了。
除牛三叔外的三人,苏织儿都认得,一个是牛三叔的兄长,牛二婶的男人牛二叔,一个是张家娘子的夫婿张猎户,还有一个年轻的后生,算起来,当是张猎户的小舅子,名叫宋志。
乍一见到这么多人,她不免有些懵,牛三叔见状笑道:“我也就一提,没想到他们都想要来帮忙。”
“人多活干得也快,正是雨季,这补屋顶的活可耽误不得。”牛二叔怕苏织儿担心工钱的事,还不忘道,“我们不要工钱,也不用管饭,先前周煜那事儿,我们一直过意不去,来帮帮他也是应该的。”
不要工钱?
这对苏织儿来说的确是好事,可真让人家白白干活,她心里哪里过意得去。
她正想说什么,就听身后骤然响起男人低沉醇厚的嗓音,“工钱还是得要的,每人每日七文,先前的事我未记挂在心上,你们也不必觉得欠了我的。”
萧煜自灶房内步出来,纵然说的算是劝慰的话,可用他一惯冰凉凉的语气道出来,又不是多么委婉,一时让院子里的气氛僵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