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事瞧着萧煜这身装束加之还需干活还诊费,料想他定然是家境窘迫,虽说他能不能被他家那眼光挑剔的老爷看中尚未可知,但听得月钱一两,他应是不可能不心动。
然就在他成竹在胸,自认萧煜定会答应之时,那厢默了默,却是坚定道:“抱歉,我并无此意愿……”
周管事有些意外,以为是他不满这月钱,想了想,又道:“月钱尚有商量的余地,若能让我家老爷满意,你多要些应是没什么问题。”
“不必了。”萧煜仍是没有丝毫动容的迹象,“您还是另寻合适的人选吧。”
说着,便继续埋头整理医案。
方才亲眼见了萧煜那惊人的记忆力,周管事哪里能轻易死心,但见他态度这般坚决,只得道:“罢了,你若不愿我也不能逼迫你,但若你想通了,变了主意,也可随时来县城章家寻我,你这般才能纵然不是账房,在章家那些铺面定也能寻着好的活计,银饷自也不会亏了你的……”
萧煜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默了默,却是没再推辞,只颔首道了句:“好,多谢。”
周管事走后,适才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吴大夫不由得低叹了口气,替萧煜感到遗憾,亦忍不住问道:“这般好的机会不抓住,你也不怕后悔吗?”
萧煜只微垂了垂眼眸没有说话。
他看得出来,那位周管事是真心实意,许诺他的也定会实现。
可并非因着周管事给的条件不够诱人,而是他自己心底那份过不去的扭捏。
在医馆帮忙干活不过迫不得已,但要去做那账房,便意味着真正寄人篱下,为人驱使。
虽他也知,以他如今的处境并没有资格再高傲什么,可在琼宇之上待得久了,一度堕入尘埃,陷于泥淖,他那无用的自尊心却仍隐隐在心底作祟,令他无法轻易低下头颅,放下身段屈居于人下。
萧煜轻捏了捏笔杆道:“左右他也留了话……待将来后悔了,再说吧。”
吴大夫闻言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想到萧煜应是有自己的决断,他也不好随意规劝,便又只是一声叹,忙活旁的去了。
侧屋那厢。
苏织儿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这舒舒坦坦睡了一觉,她的身子比之昨日已然好了许多,也没那么无力了。
不远处的书案上搁着一碗清粥,和尚且留有余温的洗脸水,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苏织儿起身搅干帕子净了面,又吃完了粥,忍不住抬首看向那屋门。
前堂的嘈杂声隐隐传入耳中,想来来医馆看诊的病患应是不少,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行至那屋门前,悄悄将门开了条缝。
果见那前堂看诊的人排起了长龙。
而她那夫君,正坐在吴大夫身侧,埋头提笔记着什么,偶尔起身去帮在药柜那厢替人抓药的吴夫人。
看着他这般一声不吭却专心致志忙活的模样,苏织儿半倚着屋门,不自觉弯了弯眉眼,只觉她这本就俊俏的夫婿似乎变得愈发赏心悦目了些。
正当她眼也不眨,看得格外入迷之时,那厢似是有所感应般蓦地侧首看来,四目相对之际,苏织儿扬唇冲他粲然一笑,朱唇微张无声地用口型唤了他一声“夫君”,却见那人在看到她后,微愣了一下,旋即眸光闪烁,慌忙挪开了视线,后头竟连一眼都未再看向她。
苏织儿秀眉微蹙,不由得心生纳罕。
只觉他好生奇怪,像是怕看见她似的,可她有甚好怕的,又非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他不成。
苏织儿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能冲上去问个明白,只能怏怏闭上了门。
她也无事可做,那博古架上虽是有好些书,可奈何她不识字,也没法用来打发时间,只得在屋内闲坐着,临近午时,她坐在小榻上摇晃着双腿,又蓦然高兴起来,想是待会儿她家夫君该给她送午食来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见咚咚的敲门声,苏织儿双眸亮了亮,然随着门扇打开,看清门外的人后,她唇角的笑意却是耷拉下来。
的确有人来给她送饭,但并非萧煜,而且吴夫人。
苏织儿敛起面上的失望,笑着上前接过,有礼地道了声“谢”,听着外头还未消停的动静,料想应是她那夫君太忙才顾不得她,便垂头丧气一人将午食吃了。
用完午食,她始终竖着耳朵注意着外头的动静,直到彻底安静下来,她又开始满怀希望,可等啊等,她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苏织儿陡然有些烦乱,她再次推开屋门,然瞧见屋外一幕,不由得窜上几分无名火。
因着此时,他那夫君正一人端坐在空荡荡的前堂,一页页翻看着手上的书册。
他竟宁愿看那书册,也不愿来看她!
苏织儿气得两腮鼓鼓,可也不想独自生闷气,索性径直出了屋,一屁股坐在萧煜面前,直截了当道:“夫君,你怎的都不来看我?”
萧煜怔了一瞬,看着眼前正满目幽怨盯着他的美人,脑中又登时闪过昨日的情形,他别开眼,语气生硬道:“店里忙,抽不出空闲……”
“哼。”
苏织儿不满地轻哼了一声,他这根本就是在找借口,方才忙,可如今也没见他忙啊。
何况那些书卷就这么好看,值得他这么恋恋不舍吗!
她抬首往那敞开的医案上瞥去,只一眼,视线却是挪不开了,甚至忘了自己还在生萧煜气这回事,只忍不住惊叹道:“夫君,这是你写的字吗?可真好看!”
她其实不懂怎样的字才算写得好,但她就是觉得他夫君写得字格外好看,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气势。
看着她一双杏眸亮闪闪的,萧煜问道:“认字吗?”
苏织儿摇了摇头,“我娘曾教过我几个字,但过了这么多年,我早便忘干净了……”
她是很想认字的,能识字是多有意思的事儿啊,这样她便能去读那些她原看不懂的书了。
见苏织儿眼睫微垂,言语间透出几分遗憾,萧煜薄唇微抿,少顷,像是随口般低低道了一句:“若有时间,我教你。”
纵然他声音轻,但苏织儿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她双眸微张,登时面露惊喜,“真的?”
对面人低低“嗯”了一声。
苏织儿激动地一下探过身,搂住萧煜的手臂,双眸若坠了星子般璀璨,“夫君,你真好!”
听着她撒娇般柔柔媚媚的声儿,萧煜霎时僵了身子,但并未抽回手,只垂下眼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看着他这副略有些不自在的模样,苏织儿颇有些忍俊不禁,只觉她这夫君不但近日话多了,好似也变得平易近人了不少。
真好……
她松开手,凝视着萧煜道:“夫君,我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便回去吧,我想家了,我们回家吧……”
家……
萧煜有片刻的失神。
因他已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陌生的字眼,一瞬间,心底竟莫名窜上一股淡淡的暖意,或是因着这个“家”字,在他脑中闪过的那原本破旧冰冷,只不过用来栖身的草屋,似乎也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看着眼前含笑与他对视的苏织儿,那些他曾经想不通的事亦在此刻变得明朗。
他突然明白为何那晚送苏织儿来镇上时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他会感到那般恐惧。
因若苏织儿消失不见,他就会继续一人回到那毫无生气的草屋,再次堕入那漫无边际,更深沉可怕的黑暗里,心如死灰,若鬼魅若游魂般活着。
恐这辈子再看不见第二道照进来的光。
原来……
他早已习惯了与她朝夕相处的日子。
萧煜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眸光逐渐柔软下来,一如他放柔的语气。
他唇间漾着淡淡的笑意,微一颔首,低低道了句“好”。
他们要走的事前一晚便告知了吴大夫夫妇,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吴夫人难免有些舍不得,听闻此事,拉着苏织儿的手切切嘱咐往后她来镇上,可得来杏林馆陪她说说话。
苏织儿连声应下,她自是会回来的,因她已与萧煜商议过了,虽说吴大夫夫妇坚决不收诊费,但这几日他们吃住在这儿,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往后有时间来镇上,这钱仍是得补还。
不舍的自然不止吴夫人,还有吴大夫,逢着这么好的“伙计”,吴大夫巴不得长长久久地留着,可到底不可能,但也幸得萧煜离开后,那先头的伙计便会回来。
离开的前一晚,萧煜特意将吴大夫借穿的衣裳洗干净,挂在了后院,重新穿上了自己晾干的衣裳。
一大清早,苏织儿便与萧煜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过他们也没什么物什要带的,只拿了吴大夫给的那小罐药膏和几贴草药。
吴大夫将他们两人送到了门口,临别前,又嘱咐了苏织儿一些话,然眼看着他们远去,他迟疑了一下,却是又将他们给叫住了。
吴大夫拧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看向萧煜道:“我并不善这理伤断续之法,可我知道县城有一人,或可治好你这腿疾……”
第36章 认字
萧煜的左腿, 吴大夫帮他上药时曾替他仔细瞧过,显然当初是被棍棒一类生生打伤的,且伤得着实不轻, 还能行走已属万幸, 且这伤的时日有些久了,加上没有得到医治, 吴大夫自认以他的能力, 很难让萧煜这瘸腿恢复如初。
但他不行,不代表旁人不可以。
看着萧煜剑眉微蹙的模样, 他接着道:“在沥宁县城有一位姓赵的大夫,听闻他祖父曾是宫里的御医,后因着没能救回先皇的一位宠妃, 使得先皇迁怒之下将他们举家流放至沥宁,那赵大夫一家本就是杏林世家,听闻尤善理伤断续之法,还有不外传的独门秘术, 兴许能够治好你这腿……”
听得此言,萧煜神情尚且还算平静,然苏织儿却不由得激动地追问,“吴大夫可知那人住在沥宁城何处?”
“只听闻在东街附近, 具体在哪儿,我便不得而知了,不过从前听同行的前辈提起过一二,而且……”吴大夫顿了顿道,“此人性格古怪, 虽是大夫,平素却不行医, 即便医术高超,但替人治病疗伤却万分随性,愿不愿治全凭心情,有时不收一文诊费,有时却敢开口索要黄金百两!”
黄金百两!
苏织儿面色微变,这让她再多活上三辈子怕也攒不到这么多钱!
眼见她面露难色,吴大夫赶忙劝慰,“这倒也说不好,毕竟我也不曾亲眼见过那位赵大夫,你们若是有意治好这腿,不如去寻这位赵大夫碰碰运气。”
萧煜薄唇轻抿,须臾,冲微吴大夫一点头,道了声“多谢相告”。
离开杏林馆,苏织儿与萧煜一道去往镇子口坐回村里的牛车。
行在路上,苏织儿时不时看向始终默默不言的萧煜,迟疑许久,到底忍不住道:“夫君,若有空我们便去县城寻一寻吴大夫口中那人,问问他究竟要多少诊费,若真要的多,我们想想办法,终究还是治好你的腿要紧。”
萧煜低眸看了眼苏织儿神色恳切的模样,旋即瞥向自己一瘸一拐的左腿,却是无言地垂下了眼睫,神色略有些复杂。
说实话,若他还是几个月前,初到这里的萧煜,当听说这条腿或还有可医治的希望之时,内心定然不会有并无太大的波动。
或是因为他已然心如死灰,接受了自己这副样子,又或许觉得治好了又能有什么用。
他也不过从一个瘸腿的废人变成健全的废人,然后继续在这地方浑浑噩噩,若行尸走肉般度过一世罢了。
可如今,似乎变得有些不同。
萧煜复又看向苏织儿,脑中蓦然闪过她急病那夜他送她来镇上的那一幕。
拥有一个能双腿无疾,稳步行走的夫君,对她而言是不是会更好些。
毕竟那个瘸了左腿的周煜,就连背也无法好好背她。
思至此,萧煜的眸光却又倏然暗淡了几分。
可,若那个叫赵大夫的根本无法治好他的腿呢……
苏织儿纳罕地眨了眨眼,疑惑萧煜为何要久久盯着自己不说话,正欲再问,却见他淡淡开口道:“此事,往后有机会再说吧……”
说罢,便扭过头再无一言,苏织儿静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只忍不住在心下一声轻叹。
如今定是给她这位夫君治腿要紧,可若那位赵大夫要的诊费真的很高,恐怕她攒钱去京城寻她爹的事便又渺茫了。
快行至青水镇口,苏织儿两人还未看见等候在那儿的牛车,就蓦然听见身后一声惊喜的“织儿,周煜”。
两人折首看去,便见牛三叔赶着车自后头追来,停在他们身侧满脸笑意道:“我刚特意去了趟医馆,才知你们方才离开,幸好赶上你们了,来,上车,我载你们回去。”
苏织儿迟疑着看了眼后车上搁着的几个空筐子,问道:“叔儿,您这是……”
“哦,我今日是特意来酒楼送蕈来了,顺道想着来看看你,我前两天都在县城办事,昨日才回来,织儿你不知道,因着你的事,你婶子的眼睛都快哭肿了,日夜惦记着你呢,这不今日天未亮就让我来镇上看看,我一到就去了那医馆,但因去得太早,医馆门都还未开,就先去送了蕈,再回来听说你们走了,就慌忙赶了过来。听说织儿你先前病得很重,这会儿子看起来像是好了许多,叔儿便放心了。”牛三叔碎碎说了一通,复又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