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火焰中穿过，发尾衣角带起了深红色的火花。
“是幻觉吧。”姜若瓷的眼睛快要阖起来。
常常听说，人在快要死去的时候，会固执地等待最想念的人，否则绝不咽气。
姜若瓷艰难呼吸着，目光紧紧盯着幻觉中的人，她想要发出点声音，但浓烟呛住了她，她连嘴唇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动了。
万幸，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幻觉中的容昭往她看了过来。
姜若瓷原本想，既然是生命尽头的幻觉，容昭呈现在她面前的神情，应当是带着一点点笑意的。
但此时的容昭面色阴沉。
他朝她快步走来，烈火炸出火花，一丛丛往他身上扑，他像是感觉不到，转瞬到了她的面前。
他揽起她，喊：“姜若瓷……”
耳中嗡嗡的，他的声音传过来，像是隔着一潭水。姜若瓷听不太清楚他说话，她迷迷糊糊看着他开阖的唇，又看向他漆黑的眼睛，他的眉心紧锁着，眼底浓沉，有焦灼，竟还有点……恐惧。
这种眼神不该出现在容昭脸上。
这是幻觉吗？姜若瓷有些疑惑，但她混混沌沌，意识早就不清晰了，她甚至连自己置身火海这件事都快要忘记了。
她慢吞吞垂下眼，似乎要闭上眼睛。
“咔嚓——”被木条的钉死的窗户被容昭一脚踢开，缺氧太久的火焰嗅到新鲜的空气，疯狂地向着这边涌来。
容昭将姜若瓷揽在怀里，挡下了身后沸腾的火焰，从窗口一跃而出。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但身后的烈火让周围的一切恍若白昼。
他远离了爆燃的仓库，将姜若瓷平放在地上，哑声喊：“姜若瓷。”
姜若瓷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睁着，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一片空洞。
心脏被揪在一起，容昭想起之前看书时看到过的急救内容，俯下身，含住她的嘴唇，往里渡气。
“姜若瓷。”停歇的间隙，他捧着她的脸喊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在容昭的手开始发抖的时候，姜若瓷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她长长抽了一口气，在剧烈咳嗽中缓缓睁开了眼。
眼中映入容昭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瞳孔微微颤动，含着如释重负的欣喜，他继续喊她：“姜若瓷。”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中，不再像隔着一潭水。
刚才仓库中惊险的一切陡然回忆起来，原来容昭真的不是幻觉……姜若瓷深深呼吸着，一双眼睛也渐渐清明。
“容昭……”她咳着，嗓音沙哑，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楚。
然而，她的眼中未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在一瞬间变得惊惧：“容昭！”
猩红的火苗舔舐在容昭的身后，他陷在炙烈的火焰中，他在燃烧！
姜若瓷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向他，想帮他把火扑灭，但她的手被容昭在半空截下来：“别动，会受伤。”
火焰已经席卷他的全身，如今完好的，竟只有他的双手和那张脸。
但炙烫的焰火还在疯狂向上叫嚣。
容昭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一下，将她一把往外推去。
姜若瓷再回头的时候，容昭陷在烈火中心，被猩红的火焰彻底吞没。
“手机，手机……”姜若瓷喃喃着，双手在身上乱摸，而后才惊痛地想起来，手机已经在仓库里被李宛芸踩碎了。
仓库的烈火映红了天际，手机此时早已化成灰烬。
她四下张望，想找到什么人借一下手机，她想让容昭回到游戏之中，只要他能回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样想着，姜若瓷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
但容昭喊住了她：“姜若瓷。”
他的声音从恍惚的火焰中传出，已经很低了。
姜若瓷的眼泪骤然滚下：“你等我，我去借一个手机。”
“来不及了……”容昭低低说。
郊区的仓库，深夜时分，不会有别人出现。
姜若瓷仓惶地、怔怔看向他，“容昭，我……我该怎样帮帮你？”
火焰中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笑，猩红的火焰中映出他的一抹虚影，他低低的、像往常那样吊儿郎当地说：“帮我立个牌位吧。”
“有病，”姜若瓷红着眼睛骂他，“你不准死，你也不会死。”
容昭还是笑，“我要走了，姜若瓷。”
“你要去哪？”姜若瓷哽咽着问。温热的泪水从眼底涌出，将她那张布满油污灰尘的脸冲刷得狼狈不堪。
她胡乱抹了抹脸，往前走了一步：“你从一千四百年前来到这里，你打乱我的生活，你偷走了我的心，你凭什么说走就走？”
容昭在火焰中扯了扯唇角。
他是一抹来自一千四百年前的游魂。
他来到这里，用着一个古怪的、诡异的身体，依靠一个游戏存在，或者永生。
他以前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番经历，而眼下，他想明白了。
都是命运使然。
命运让他来到这个时代，让他往来那个诡异的游戏，也让他在今天从游戏中出来的时候，恰巧踏在这座焚烧的仓库面前。
当他听到姜若瓷呼救的声音时，他想也没想闯了进去，万幸将她救了出来。
也许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命运，也是他再次苏醒的意义。
为了姜若瓷，只为了姜若瓷。
容昭笑着，又觉得有些难过。
他可以救她，却不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他许久没有回答，姜若瓷的声音又慢慢变得颤抖，炽热的火焰灼得她眼睛生疼，她仰视着面前几乎消失的虚影，惊恐地喊了一声：“容昭？”
“在。”容昭低低回应，他说，“没有偷走你的心，是捧来的。”
姜若瓷剧烈哽咽起来。
眼前的火越来越大，那团虚影也越来越模糊，她想放声哭一次，可又不敢浪费这最后的分秒时间。
“疼吗？”她颤抖地隐忍着，喉咙哽得干涩发疼。
容昭在火焰中轻轻“嘶”了一声，“有一点。”
“我也疼。”她说。
“嗯，我知道。”
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这时候，周围起了风。
风将火焰送上天际，也短暂地吹开了遮挡在容昭周身的焰火，姜若瓷抬着头，留恋地注视他仍然好看的眉眼。
“容昭，我爱你。”她开口，眼底比火焰还要红。
风将她的话送到了容昭耳畔，他垂着眼睛，难过的神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他也要说些什么，可这一刻的烈火覆盖上他的唇，也覆盖了那双漆黑的、如湿雾的眼睛，在转瞬间彻底吞没了他。
风声呜鸣，烈火将虚影舔舐干净。
姜若瓷浑身发抖，她看着最后一星火苗熄灭，陷入了空茫的寂静。
眼泪终于大滴大滴砸了下来，她伸出手，风卷起灰烬，缠绕过她的指尖，慢慢消散在了无尽的夜空。
第69章
天气阴沉，厚重的云层浮在天际，投射下稀疏暗淡的光线。
窗户开了小小的一条缝，蓝色的窗帘被风微微吹动，姜若瓷躺在病床上，虚虚握着手机，怔然出神。
她的手机屏幕还在亮着。
屏幕停留在《君御》的登陆页面上，上面显示一行红色的小字：【您输入的账号不存在。】
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三天了。
容昭化为灰烬，彻底消散时，她便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大火已被扑灭，她躺在了医院里。
醒来的第一件事，她拔出针头，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跑出医院。
她进了手机店，先给自己买了一个新的手机，在店内开机、游戏下载、登录，但《君御》的登录页面却告诉她，她的账号不存在。
她苍白着脸，继续尝试。她反复登录着，甚至还连续买了几个新的手机换着登录，但全部失败。
【您输入的账号不存在。】
红色的小字灼得她眼睛发烫。
最后，她给《君御》的官方去了电话，当客服也告诉她账号并不存在时，她终于撑不住，仰头再次晕了过去。
再再醒来的时候，便是今天。
依然是那行红色的小字，依然登陆失败。
姜若瓷怔怔靠着病床，透过窗缝望向天际，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窗外浓云密叠，一层层厚重的云压下来，渐渐的连零星的光线都遮盖住了。
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病房门在这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吱呀声。
有人走了进来，他将门阖上，缓慢地走到她的身边。
他直直望了她许久，才慢慢开口，声音是压抑的恨意：“姜若瓷。”
姜若瓷没有转头，视线依旧怔怔看着窗外，但她知道来人是谁。
“你来干什么。”
“你说我来干什么！”他压抑说着，径直走到她的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姜若瓷，你说我来干什么！”
视线中露出李智阙颓败而怨恨的一张脸。
“我以为警察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姜若瓷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今早上醒来时，警察第一时间过来找她调查。
她没有任何隐瞒，将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警察做好笔录，临走前安慰她：“你说的和我们现场调查的情况吻合，你是受害者，这个案子大概会很快结案，不要担心。”
警察走后，应该是又去找了李智阙。看李智阙的神色，他可能是刚刚才得知，那场差点杀死姜若瓷的大火，凶手是李宛芸。
李智阙确实是刚刚知道。
警察将姜若瓷的部分口供告诉他，并将事发现场焦骨的dna身份鉴定报告拿给了他。李智阙只觉得脑子一轰，握着那张薄薄的报告，一张脸煞白一片。
难怪他三天都没联系上李宛芸……
现场发现的那具蜷缩的、焦黑的枯骨，竟是他的妈妈！
李智阙惨白着脸，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他妈妈怎么会去杀人呢？他的妈妈沉默寡言，对他向来温柔，她怎么会去杀人呢！
李智阙把鉴定报告极重地拍在桌子上，低吼：“我不信，姜若瓷在胡说！我不信！”
“李先生，请你冷静。我们已经调查过了，除了现场的痕迹，我们还查到了李宛芸购买大量汽油的监控和记录……”
李智阙完全听不进去警察在说什么，他一遍遍吼着：“我不信，我不信！”
他的情绪失控，调查只能暂停，警察让他在外面冷静一下。
李智阙却趁着这个空隙，直接来到了医院，他要当面找姜若瓷问清楚！
“我妈不会杀人的，你一定在说谎！”他又怒又恨地盯着她。
姜若瓷冷冷笑了一下，“去问警察，他们会告诉你我有没有说谎。”
“我不信，我妈一向善良又温柔，她为什么会杀你？她没理由杀你！”
“警察没有告诉你她的杀人动机？”姜若瓷反问。
李智阙在警察局里情绪失控，警察还没来得及把全部真相告诉他，他对所有的因由还一无所知。
“我不想听警察说，我要听你说。”李智阙白着脸，目光愤恨，“我要拆穿你的谎言。”
姜若瓷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她怜悯地看着他，慢慢开口：“你知道她为什么杀我吧。”
李智阙一怔：“我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没理由要杀你……”
“你可以猜猜。”姜若瓷打断了他。
李智阙的唇角不可遏制地抽动一下，他猛然沉默下来。
姜若瓷的视线从他的身上撇开，“我要是死了，我的一切便会由姜海继承，而他也会将他的全部财产悉数给你。”
李智阙攥紧的拳头抖了一下，他试图反驳她的话：“可是我妈妈也死了，没了我妈，你爸和我就完全没关系了，他不会给我一分钱的。”
姜若瓷轻声笑了一下，语带嘲讽：“你还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这嘲讽的笑和她语气中莫名的怜悯，令李智阙心烦意乱。他愤怒地看着她：“你到底什么意思？”
姜若瓷渐渐收了脸上的笑意，“姜海是你亲生父亲。”
李智阙愣住，完全不相信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爸早死了。”
“是么。”姜若瓷淡淡地、平静地看向他。
李智阙再次陡然沉默下来。
他的脸颊抽搐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可姜若瓷笃定的语气，以及从前姜海待他掏心掏肺的模样，就像一盆凉水，陡然将他没顶浇灌。
他攥紧拳头拄在床栏上，高瘦的身躯微微摇晃，惨白的面容抖动着，目光惊诧又茫然。
按照李宛芸的话，李智阙其实是姜若瓷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但姜若瓷对这位亲哥哥仍旧是厌恶的，她惯来记仇，永远不会忘记他曾经理直气壮抢走过她的一切。
只是眼前李智阙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了，姜若瓷决定短暂地怜悯他一下，所以她慢慢地开口，将李宛芸生前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全部告诉了他。
病房里静悄悄的，她的嗓音低低的，那些淡淡出口的话，像一道道尖锥扎入他每一根神经。
等到姜若瓷全部说完，李智阙慢慢地捂住了头，又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姜若瓷垂下眼睛，看着他高高的身体蜷成一团，“李宛芸要杀我，只是为了你。”
“别说了，”李智阙艰涩地低语，“别说了。”
病房里再次恢复安静，姜若瓷没有管他，她倚在床上，目光再次望向窗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智阙终于站了起来。
他的眼中红肿着，似乎哭过。长久的蹲地蜷缩，发麻的四肢令他的身体摇摇晃晃，他撑住床栏才稳住身形。
等到四肢缓过来，他头也没回，沉默着走出了病房。
病房的门开了又阖上，他没留下只言片语，也没再质疑姜若瓷到底有没有撒谎。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相信了警察的话，他来姜若瓷这里，只是为了发泄他的悲痛，或者，是为了掩盖得知自己的妈妈竟是凶手时的恐惧。
但不管他怎样，姜若瓷都不再在意，他在她病房闹了这一番，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难听的插曲。
插曲结束，她继续看向窗间那道缝隙。
外面乌云低沉，阴沉的冷风从窗隙流进来，吸入肺腑，凉得心口生疼。
她又垂头拿起手机，固执地输入了烂熟于心的账号和密码，但仍弹出那行刺目的红字：【您输入的账号不存在。】
“不存在……怎么能不存在呢？”
姜若瓷垂下眼睛，寂静许久的神情忽然松动，眼泪霎时一颗颗砸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