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查清楚了。”
韩严两腿架到桌子上懒洋洋靠进椅子里,“说说看。”
“张成在陈情书中提到的交通事故是二十三年前,在香格里拉到德钦的某段公路刑先生父母驾驶的私家车和一辆客运中巴相撞,小轿车坠入江河,而客运大巴撞上山石后侧翻,包括邢先生父母,那场车祸一共夺去七条生命,这起交通事故最后的责任方判定在小轿车,张成的妻子在那场车祸里不幸去世,最终获得了一百万的赔偿款。”
韩严揉着太阳穴,“那张成竟敢在陈情书中说没获得赔偿求告无门?”
“是三年后张成又一纸状书递交法院要求追加赔偿款,法院没有受理。”
韩严:“农民工,丧妻,在大众视野里张成属于弱势群体,倒是能断章取义借此立个‘求告无门’被欺压的形象。”
助理:“张成儿子是意外交通事故送医院的,张成一开始拒绝刑医生给他的儿子主刀,后面张成儿子的病情突然恶化医院出面跟张成沟通后刑先生上了那台手术,而且因为病情恶化医院重新改了手术方案,而新的手术方案更贵。”
“医生因不满便宜手术方案故意拖延时间导致错过最佳手术时机医死病人。”韩严笑笑。
不用助理说,他接着就给这封陈情书补了个尾,“医生手术操作失误导致医疗事故,医院却包庇医生欺压小老百姓。”
“这是张成能写出的?呵呵,他代理律师是谁?”
助理悄悄抬眼观察了下老板脸色,然后报了个名字。
韩严一瞬间拧眉,咬牙切齿,“这死女人又跟我对着干,真是什么案子都敢接。”
隔天下了一场全国性的小雨,北京也淅淅沥沥的被滋润了一场。
韩严在堃春胡同口接刑台云上车,他是到医院扑了个空后才打电话找到这来的。
“不好好待医院来这干嘛?”
细密的小雨落在刑台云的肩头和发丝上,就着韩严的话开门钻进车里,抬手抖了抖肩膀上的水珠。
韩严瞧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本来就是个极温柔好脾气的人,配上现在这张病恹恹的脸,清清冷冷。
他们这一群人里刑台云最接地气,品性也是最好,像医院那种工作,但凡换成他们谁都是打死累不来,如今却是弄得声名狼藉了。
“网上那封陈情书你看到没有?就一个周末的时间,你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这一点兄弟要跟你说句抱歉,张成的代理律师跟我有点过节,网上这淌浑水八成是她搅的。”
“你这几天就别上网了,一件24小时不到就能全网发作起来的社会事件,里面有多少人是只凭一封陈情书就张口说话的,又有多少人是跟风起哄的。”
“老飙那案件我很得意,觉得舆论真他妈是条捷径,好用,现在我觉得这玩意很恐怖,放大的同情掩盖了实情,道德占上风,言论风暴引领方向,集体审判有一种狂劲的摧毁力,能帮人,也会害人。”
“刑台云你在这起舆情里不占优势。”韩严又这样说。
“你不是弱势群体,你没有丧妻丧子,你也不是没钱没势的普通人,就算最后所有事实都证明你刑台云没有错,依旧还会有人怀疑你刑台云是不是仗着家庭背景仗着人脉地位欺压人,还是会有人为他叫屈喊冤觉得世道不公。”
“事实上他们也不是替张成打抱不平,这次的舆论狂潮究其到底是贫富,资源差距,以及阶级对立引起的。”
韩严偏头看刑台云,“我他妈说那么多你听到没有?怎么还能淡定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不然我要什么反应?”刑台云懒懒瞥他一眼。
“啧,我真服你,”韩严白他一眼,“舆论这边你打算挽救一下你的名声吗?”
刑台云看着街道,忽然想起林栖,她在那一次的性侵舆情里是受害人的角色。
对于案件,那场舆情对她帮助很大,但若说名声,她是被贴上性侵标签的女孩子。
有人同情她的同时也有人诋毁她不再纯洁干净,甚至谈婚论嫁的时候,因为她是女生,她会被介意和歧视。
现在轮到他了。
别人一张嘴一双眼睛束缚到你身上的枷锁,要在乎吗?
林栖就只是林栖,他也只是他。
去他妈的名声,在乎那玩意干嘛,声名狼藉又如何。
刑台云看着车窗外绿化带里的花淡淡笑了下。
“得,我看出你什么态度了,”韩严又说:“你放心,你这件案子兄弟绝对以最快的速度给你打得漂漂亮亮的。”
“余飙那边呢?”刑台云问。
“他那边牵连太广警方还在侦办,估计得年底才能看到完整的卷宗,我派助理在跟进。”
把刑台云送到医院,韩严道:“还有一件事,就今天早上,卫健委和医协发文成立了联合调查组,要重新调查鉴定你那台手术,估计会喊你回去,兄弟相信你肯定是不存在操作不当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刑台云敛下眼眸。
韩严看他一直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他妈别逗我,真不会医院给你包庇了吧。”
刑台云摆摆手,“看吧,看他们的调查结果。”
待刑台云走远了韩严才想起问,“不是,我还没问呢,你去那破胡同口干嘛?”
刑台云回头对他笑笑。
韩严:“有病。”
*
只是一个周末林栖再回到医院感受到很大不同。
她其实早听了一段时间关于她和刑台云的八卦,她从不正面回应什么,但其实大家都认定了她跟刑台云有关系。
现在因为网上出现的一封陈情书刑台云变成了声名狼藉没有医德的人,见到她这个与刑台云相关的人,都带着审视八卦的目光躲得远远的。
准备下班时,林栖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写了个电话号码的便利贴。
萌妹护士道:“哦,那个是李护士放你桌上的,说是上周五有个女人来找过你。”
萌妹又道:“林助,听说医院要停邢医生的职。”
林栖脱白大褂的动作顿了一下。
“不过你放心啊,我们都是相信邢医生人品的,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高冷也过来安慰道。
林栖来到地库开车离开,在路上,在等红灯时,林栖有点焦躁。
姨妈的电话又打来,响了一遍又一遍,她没接。
隔壁车的男人向她吹口哨,在红灯跳转绿灯的那一秒,林栖油门踩到底。
“卧槽,这女的怎么那么虎。”男人大呼。
林栖在下一个路口调转了车头。
几乎没有犹豫的,她来到十四楼敲响院长的办公室门。
她多么敢啊,她一个小小的麻醉助理。
会客沙发里坐了好些人,甚至段丽娜和杨铮也在。
林栖不觉奇怪,她只是意识到自己似乎乱入进一场人情交际里。
先开口的是段丽娜身边的脑科主任,“你是…”
“我是麻醉科麻醉助理林栖。”
他们的眼神依旧写着‘所以你是谁?’的问号。
“被举报过,被性侵的那个麻醉助理。”
他们恍然大悟,像是终于记起来她这一号人对号入座。
林栖笔直站立着,接受着那些翘着二郎腿窝在沙发里打量她的眼神,包括段丽娜的目光。
那种眼神实在不难辨别,是高傲,是带着优越感的轻蔑。
与所有人,在这个磁场,林栖感到一股无形中的对立,也感到自己的孤立无援。
开口的那一刻她握紧拳头,像是一种自我鼓励的暗示。
“我希望医院能慎重考虑对邢医生停职的做法,恳请领导们给予刑医生信任,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请不要放弃邢医生,医院在艰难时刻给予医护人员后盾支撑才是仁义之道,才能长远发展。”
林栖觉得自己疯了。
*
刑台云刚下飞机。
他带着口罩,好看的一张脸被遮了大半,怎么说自己现在也算半个名人。
从机场打了张车,又跟司机报了地址。
副驾驶的靠椅后背别着一本日历,刑台云的目光不经意掠过。
三十一个阿拉伯数字,唯独今天的号数—13被圈起来。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男人好看深邃的眉眼弯了弯,有一种淡淡的温柔劲。
藏在昏暗的后座里,藏在黑色的碎发下,但就是藏不住。
男人黑色的大衣身旁放着一只四方形盒子,盒顶一只漂亮的蝴蝶结拉花。
有点类似生日蛋糕的盒子,但又不像,司机仔细一瞧见到盒顶的触屏温度调节面板。
居然是个冷藏盒。
司机暗道这就更奇怪了。
半路,刑台云的手机响了。
他摁着眉心,半晌才认命似地接起来。
“刑先生,您在哪?”说话的是这段时间在医院照看他的男孩。
“我在外面。”刑台云的声音低低的。
“您怎么悄悄溜出去了?”男孩的声音有点幽怨。
“我明天回来。”
“明天?!那医生护士岂不是知道您不在医院了!我怎么跟老先生交代?”
“不可以的刑先生,”男孩义正言辞拒绝。
刑台云平易近人惯了,脾气也好,好到连心无城府的小男孩都敢吐槽他,“您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做这种叛逆幼稚的事情。”
“……”脸颊有点臊得慌,刑台云捏着眉心,“抱歉。”
“您今晚必须回来,您在哪我来接您。”男孩又说。
“我今晚回不来。”
“?”
“爷爷问你就说我来找我老婆了,他不会怪你的。”
“真的吗?”
“真的。”
“不,我的意思是您有老婆啊?”
刑台云低头笑笑,“对啊,我有老婆的。”
挂完电话之后就下起雨来了。
不知道林栖有没有带伞,刑台云望着窗外。
恰好车子停在红绿灯路口,刑台云低头想给林栖发消息。
前面的司机突然嘀咕,“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有个性啊,搁哪吵架不好非得搁大雨里吵,演情深深雨蒙蒙呢。”
刑台云顺着司机的视线从挡风玻璃外望出去,目及街角的一对男女。
手机的界面就这样停在和林栖的聊天框。
司机一副看戏的架势,“哎哟,瞧着是闹分手吧?”
“不是。”
司机俨然把刑台云归为吃瓜同伙,“你怎么知道不是。”
刑台云没说话。
“嘿,抱上了,看来是分不成了。”
“师傅,你往路边停。”刑台云低低咳嗽了两声。
“你目的地还没到啊。”司机从不远处的男女收回目光,看向后视镜。
刑台云淡淡道:“我看到我老婆了。”
司机:“啊?”
第29章
☁隐秘。.
十七八岁时候的感情脆弱。
杨铮和林栖是早恋被抓的典型。
要怎么回忆那段时光?杨铮觉得自己活过,又死了。
在他转学到小破县城的那一年,他和林栖有过很多美好的经历。
他以为林栖像他喜欢她一样也喜欢着他,直到他们的早恋被公开处刑。
没有过任何反抗,她那么轻易地就说出‘我愿意跟他分手’。
父母要把他带走,只有他一个人声嘶力竭地拼命想留下。
她却像变了一副面孔,变得冷漠,变得一点不在乎他。
杨铮一直告诉自己是他不够有能力保护她她才这样的,她不是不喜欢他。
这一次好不容易再见面,他以为边缘式的接触至少能让他们处在某一种平衡。
他能和她就这样呆在同一空间,不会被她伤害,也不会激怒父母。
可是他妈的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她为了一个男人跑去院长办公室说什么狗屁话。
她一个小小的麻醉助理有什么资格,有什么勇气,当初连反抗老师都不敢的人为什么,凭什么能为了别的男人那么豁得出去!
杨铮嫉妒到暴怒,他紧紧抓着林栖的两条胳膊怒吼,“你喜欢那个男人是吗?那我呢?我怎么办?!啊?林栖,我怎么办?”
雨水流进他的眼睛又淌出来,他垂下头轻笑,“明明是你先亲的我,也是你不要我,现在还是我求你,林栖,没你这么糟践人的。”
“你为什么要去替他求情,你看看有人理你吗?那有你说话的地吗?他们谁不是嘲笑你天真无知,为什么要去被羞辱?自尊心被践踏很爽吗?”
冷雨砸在脸上生疼,林栖挣不开,只能承受着他的暴怒和质问。
会因为没有受到平等的尊重难过吗?
事实上她有那么一点遗憾,在该对梦想抱以无比纯真热情的时候她不曾有过理想主义,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没有年轻人的血性,没有抗衡不公的勇气,没有输得起的潇洒。
她早已接受,她麻木不仁。
可能唯一一点点与从前不同,是她从没有像今天一样那么冲动过。
明知道自己没有话语权,不会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却非要闯进那里,去发出自己的声音。
她仰着脸反唇相讥,“所以你觉得我没被羞辱够,非要找来再羞辱我一遍是吗?”
“我不是,”杨铮立刻收起讥笑,他变得慌张,“我没有要羞辱你。”
继而认真道:“你喜欢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不要。”
杨铮像是没听见她的拒绝,自言自语道:“升职,或者换更好的医院,还有地位,尊严和体面,我统统都能给你。”
“我说了我不要!”林栖想甩开他。
“那你他妈到底要什么!”杨铮把她扯进怀里拥抱住。
他觉得自己病了,因为这个女人他时而焦虑,时而痛恨,他快要疯了。
他又放软声音哄她,“你告诉我你要什么?”
“我要我是我。”林栖低喃。
不是你们任何人口中的林栖。
这一条路,她不需要任何人加油助威,无所谓任何阻碍困难,只要自己走得坚定。
杨铮不懂,所以只能哑口无言的怔然,只能把她抱得更紧。
兜头而下的冷雨浇湿了两人,林栖快被他的拥抱挤压到窒息。
“放开我!”林栖奋力的推开他。
杨铮踉跄着后退几步,隔着湿哒哒的额发,隔着雨帘,杨铮眼神发狠地盯着林栖。
林栖心里生出一股恶寒,在他提起脚步再一次朝她走近时,林栖疲惫道:“杨铮,不要这样好不好。”
杨铮整个人被定在原地,他知道他吓到她了,可是…可是他真的很难受,难过到呼吸都觉得心口是痛的,他垂下头,脸上的水渍不知道是泪还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