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在那儿做什么,这么久没回家,过来给我看看。”
听见熟悉的语调,许明舒心里安稳不少,露出一点笑容,径直朝着沈凛身边走过去。
宫人递上来两盏热茶,许明舒伸手去探沈凛手上的温度,问道:“近来天气冷,沈姑姑身体可有感觉到不适?”
“老样子,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沈凛端起杯盏,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宫里饭菜要是不合口味就赶紧回去住,人瘦得和麻杆一样。”
许明舒捏了捏自己的脸,她知道沈姑姑话中的深意,难为情地笑了笑。
她眨了眨眼,转移话题道:“我也好久没见到黎叔叔了,他近来可好?”
提起黎瑄,沈凛神色似乎放轻松了些。
自打黎瑄受伤不能骑马休养在家后,夫妻二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从前的误会心结解开了,二人本就心中有彼此,如今朝夕相处的时间多了感情也是愈发好了。
沈凛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缓慢开口道:“我们最近...打算要个孩子。”
许明舒再次呆滞,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凛出身武将世家,从小到大打打杀杀舞刀弄枪简直是家常便饭。
时候久了,身上难免会出现一些病痛。
她同黎瑄成亲之后虽是大夫一直用药调养着身体,但多年一直却未曾有孩子。
久而久之,京城的流言蜚语便多了起来。
沈凛一生要强,尤其是在腿伤了失去了行动能力之后性情大变,想要孩子的心思也在那一年疯长。
黎瑄顾念妻子的身体,安抚与宽慰在那时的沈凛眼中都被一一曲解。
夫妻二人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彼此耽误了许多大好的年华。
如今心结被消解,许明舒也是由衷地替他们感到开心。
她牵起沈凛的手,激动道,“好事啊!我和小邓子又能有弟弟妹妹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提起邓砚尘时沈凛脸上闪过一丝担忧。
许明舒随即意识到什么,收敛了神色试探地开口问道:“沈姑姑,邓砚尘是昨晚回来的吗?”
凭着她对邓砚尘的了解,他定然是一路急行赶回京城,生怕在路上耽搁半分。
可他回到京城没有第一时间来寻她,应当是夜里宫门关闭,无奈只能先回将军府住一晚。
听她这样问,沈凛的面色更冷了几分。
许明舒目光紧紧地盯着,生怕漏掉沈姑姑流露出的半分情绪。
不安逐渐在她心底升起,许明舒抿了抿唇正要询问出口,听见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的声音。
二人侧首望过去,见邓砚尘动作缓慢地关上了门,朝里面走进来。
许明舒站起身去接他,“外面都处理完了吗?程莺儿呢,你怎么处置她了?”
“送走了。”
邓砚尘看起来有些疲惫,低声道,“我叫人帮她换了衣裙,从后门悄悄带出去,送到七皇子府上。”
许明舒皱眉,“七皇子府?”
话一开口,她便明白邓砚尘的用意。
程莺儿说到底和萧珩沾亲,他不能贸然当做寻常奴婢处置,送去给萧珩那里倒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且锦衣卫是萧珩的人,这事儿无论如何都会传进萧珩耳中。
许明舒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
邓砚尘看向一旁坐着的沈凛,上前几步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沈夫人相助。”
茶盏脱手,掉落在桌案上时发出一阵响动声。
房间内一片寂静,沈凛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许明舒有些茫然地朝沈凛伸出手,“沈姑姑,小邓子他......”
沈凛闭了闭眼,侧首长叹,不忍再看邓砚尘,对许明舒吩咐道,“你赶紧去给他叫大夫吧。”
第109章
昨日一早, 沈凛吩咐府中下人置办了些果子与酒水,放到备好的马车上。
临近年关,她同以往一样前往郊外看望三万沈家军英灵。
沈家军中绝大多数是沈国公收留的难民和孤儿, 他们没有家人, 死后更是无人祭奠,当年那一战于沈凛而言远远不止失去父兄那么简单。
马车晃晃悠悠回到将军府时,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
外头天寒地冻, 沈凛忙碌了一天,疲乏伴着疼痛的旧伤早早便用了饭回房歇下。
约莫近了亥时, 她被院中一阵吵闹声夹杂着丈夫黎瑄的怒吼声惊醒。
黎瑄一向脾气好,鲜少有动怒的时候,待府中下人更是温和。
沈凛担心是出了变故, 当即穿好外袍朝房外走出去。
行至前院时, 见黎瑄手握藤条站在那儿, 脸上满是怒意。
在他身边,跪着一个背朝着沈凛的身姿挺拔的黑衣男子。
沈凛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过去,听见黎瑄咬着后槽牙忍气道, “身为主将, 为了儿女情长抛下前线将士于不顾, 我与侯爷这么多年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话音未落, 手上的藤条重重地向那人背上抽打过去。
沈凛心口一窒, 她已经明白跪在地上的人是谁了。
北境军报才到京城不久, 这会儿邓砚尘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且不说战事刚歇他本就受了伤,如此昼夜急行赶回京城, 若是在半路上发生意外, 他们如何同邓砚尘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
黎瑄手中的藤条再次落下来,左手慈悲右手霹雳。
这一下太重了, 邓砚尘双手撑在雪地里,冷汗顺着额角一滴一滴地滑落。
“军中无私事,你既然站在了北境军营,一言一行都由不得你胡来!你自幼懂事勤勉,我与侯爷从未苛责于你,如今是纵得你无法无天,军规也能抛之脑后了!”
黎瑄颤抖地抬起手中的藤条,对准了面前人。
“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私自返京,若是被人告上朝廷参你一本,你知晓是多大的罪过!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邓沂!”
那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再次被叫出口,饶是沈凛都不免惊讶了几分。
黎瑄这次当真是气急了。
沈凛还记得,邓砚尘初来京城时,黎瑄向她引荐时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只是后来一点点的,开始只叫他砚尘。
久而久之,身边人只知道他叫邓砚尘,却不知砚尘是他的表字,邓沂才是本名。
沈凛当年曾就此事问过丈夫黎瑄后,才知晓邓沂这个名字的由来。
邓砚尘父亲邓洵祖籍在山东沂州,经科考前往京城做官,而后因善于治河之道被调任至苏州府遂成县担任知县。
邓砚尘出生那年,困扰遂成县多年的水患被治理。
邓洵望着院前那条源自山东,止于苏州府地界的沂河,一时间百感交集。
有着天上银河,地下沂河之称的河水,像极了他本人一生辗转奔波,在同妻子商议后,为襁褓中的婴儿取名邓沂。
原本是寄托着父母情感的名字,在邓洵和何景枝先后身亡后成了不忍被提起的伤疤。
沈凛暗自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住黎瑄,抽走了手中的藤条。
邓砚尘忍着疼撑着地面,缓缓直起腰身。
他伸手擦了擦流进眼里的冷汗,气若游丝地开口,“对不起...黎叔叔。”
“我是真的不放心她一个人...我想见她......”
黎瑄负手而立,别开眼不忍再看邓砚尘。
这个孩子自幼养在将军府里,虽不是亲生但也同亲生并无区别。
邓砚尘自幼懂事听话,小心谨慎,无论是平素起居生活还是练功习武从不让身边人为他多操半点心。
唯独一碰到许明舒的事,便什么都顾不上,连自己性命都能抛之脑后。
沈凛劝解了几声后吩咐身边的下人将邓砚尘扶进去,看他安静地坐在椅凳上任由府中大夫替他包扎上药。
堂内没人开口说话,静得只能听见衣料和涂药时摩擦的响动声。
沈凛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看黎瑄又看向邓砚尘。
“你这么急着回来,究竟是出了什么不放心的事?”
邓砚尘低着头,面色有些苍白,没有说话。
沈凛环视左右,示意身边侍奉的人离开。
直到房间内只剩他们三人时,邓砚尘抬首,一字一句道:“明舒给我的来信里说,四皇子萧瑜私养亲兵,意图谋反。”
“什么?”
闻言,沈凛和黎瑄面面相觑,皆是一惊。
沈凛皱眉道:“她如何发现的,可有证据?”
邓砚尘苦笑一下,“若是有确切的证据,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提防了。”
黎瑄垂下眼帘,问道:“储君之位空缺,所以,你们是怕四皇子趁着皇帝病重生事。”
“宫里都在传,宸贵妃娘娘有意将侄女嫁给七皇子。此举,就是为了逼四皇子尽早露出马脚。”
邓砚尘按着自己的手臂,忍着痛继续道:“我不能出现在京城,耽误了宸贵妃娘娘和明舒的计划,可又没办法看着她们二人涉险,所以想回来求助于沈夫人。”
“求我?”沈凛微微皱眉,“你有何打算?”
邓砚尘苍白的唇角颤抖了几下,“如今明面上看着七皇子和四皇子一个掌管锦衣卫,一个手中握着禁卫军是势均力敌,实则不然。”
“四皇子除却暗地里有私兵,更是有京城第一高手禁卫军统领霍铭相助,若是当真硬碰硬四皇子胜算极大。”
提起霍铭,沈凛面上带了些嫌弃。
“你找我没用,霍铭这人一门心思的想往上爬,谁能给他权势他便为谁效命,我同他虽有些交集但说服不了他。”
邓砚尘神色满是疲惫,“砚尘求助于沈夫人,不是冲着霍铭,而是他身后的禁卫军。”
当年沈国公和世子沈屹战死沙场后,三万沈家军也一同殒命。
朝廷为感激此恩情,为剩余一些留守的沈家军将士妥善安排了去处。
现如今京城禁卫军中大多数都是当初随着沈国公走南闯北,征战四方的沈家军。
昔日恩情犹在,倘若真到了兵变围宫之时,除了沈凛没人阻拦的了禁卫军。
且邓砚尘想,若是到了那一天沈夫人也不愿看着曾经保家卫国一身荣光的沈家军,跟在霍铭身后稀里糊涂地做了谋反的罪人。
沈凛抬眼看他,“你想让我说服禁卫军,那霍铭呢?”
邓砚尘叹了口气,“回来之前,我已经和七皇子商议安排我进入锦衣卫,霍统领会由我来对付他。”
他扭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凛,恭敬地行礼道:“所以,还要劳烦沈夫人相助,明日一早带我入宫。”
......
临近酉时,天色逐渐暗下来。
别苑灯火通明,整个院子被浓郁的草药味道笼罩着。
房间内站满了人,各自提着心神看着太医为邓砚尘把脉。
沈凛将昨日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地将给许明舒听后,许明舒靠在屏风那儿,陷入一阵沉默。
床榻上躺着的邓砚尘不知是陷入了熟睡还是昏迷,脸色苍白,双唇紧闭,唇瓣泛着乌青。
从他进入别苑开始,许明舒便察觉他面色有异。
但当时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处理程莺儿的事上,他装得一幅风轻云淡的模样,若不是沈姑姑提醒,还以为他只是自北境风尘仆仆刚赶回来,看着有些疲惫而已。
邓砚尘身上哪里都是冷的,却还强撑着精神赶进宫来见她。
直到人被许明舒强制推在床上休息,一碗参汤下了肚,满身的疲乏再也遮盖不住,还未等太医过来人就已经昏睡过去。
宫里的太医被请来,刚一靠近看到邓砚尘的模样,便吓了一跳,解开身上单薄的玄衣,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裸露出,看得众人一阵心惊。
姜太医是为昭华宫宸贵妃请脉已经有许多年,是宸贵妃在太医院最为信任的过的人。
宸贵妃察言观色,见姜太医眉头紧皱,神色凝重了许久。
直到缓缓收回搭在邓砚尘脉搏上的手,她方才试探着开口道:“姜太医,这孩子没事吧?”
房内地龙燃烧的旺盛,姜太医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劳累过度身体到了极限,身上新伤旧伤混杂,目前只能先处理皮外伤。年轻人火气盛底子好,至于其他的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会好的。”
别苑的宫人送走了姜太医后,床榻上的邓砚尘似乎有了些反应,眉间微微皱起。
许明舒回过神来连忙上前给他喂水,用帕子沾水轻轻擦拭着有些干裂的唇瓣。
昏睡中的邓砚尘嘴里发出了几句模糊的呓语,许明舒以为他哪里不好受,凑近了些想要听清楚他说什么。
见状,宸贵妃拉了拉沈凛的衣角,二人悄声离开了房间。
邓砚尘眉头紧锁,意识昏昏沉沉,许明舒附耳在他嘴边,听见他哑声道:“别怕...小舒...我很快就过来了......”
他很快就赶过来了,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昼夜急行,自北境一路赶到京城。
得知她在宫中无恙,还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回将军府寻沈夫人相助。
现下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悬在心头的那口气松了下来,人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地昏睡过去。
可他睡梦中,依旧担心着她的安危。
许明舒眼眶一酸,像是吞下了将熟未熟的果子,苦涩蔓延至五脏六腑。
她眸中泛起晶莹,将邓砚尘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侧,“我不怕...今后也不会再怕了......”
第110章
新岁将至, 长街被积雪覆盖的一片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