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在这一刻停止。
短暂的几秒被拆了又拆,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浑浊的黑暗,刺目的红蓝光,嘈杂的脚步声。
雨水,泥水,血水。
警笛,呻|吟,哭喊。
她像是变成一头正在被分解的鲸,逐渐要沉入海底,被分解,被融化。
又像是变成找不到载体的空气,透明的,让人无视过去,一穿而过的。
风融进风里,雨落入雨中。
她梦见儿时和父母去的游乐场,梦见和朋友一起登过的山,梦见和心上人一起看过的海。
缤纷的彩灯,鲜红的太阳,少年明亮的眼睛。
似乎,有人在跟她说了句什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沙哑,模糊。
冰凉的雨,落在脸上的时候,为什么是热的?
心脏搏动的声音在耳畔停止的那一刻,涂然无力地阖上眼睛。
第78章 拜托你
给发言稿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陈彻拿起手机,给拍了张照,发给涂然, 附言:请小涂老师查阅。
大概是把手机给静音了,没注意到消息, 对方没马上回复。
揉了揉低头太久而发酸的脖子, 陈彻想起什么,拉开抽屉,拿出那封在这躺了两个除夕夜都还没能送出去的告白信。
本该在去年春天就送出去的告白信,被一拖再拖,留到现在。倒不是觉得已经口头告白过, 就不需要再把这封信给她, 而是……莫名的有些羞耻, 因为这封信里,坦白了他曾经的粉丝身份。
等考完高考吧,反正还不急, 以后有的是时间。
陈彻把这封信放回原来位置。
桌上手机屏幕亮起,以为涂然回消息了, 他立刻瞥了眼, 却只看见浏览器的新闻推送:青安市麟海路一公交车侧翻致7死12伤。
麟海路?
陈彻皱了下眉,拿起点开看了眼, 最近雨水量多,很多地方都发生水涝灾害,交通事故也比以前频繁,这次的公交车事故, 疑因也是雨天路滑连环车祸引发。
麟海路就在他住的这个区,离他家还不远, 过于熟悉的街道名字,让这条新闻多了分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感。
陈彻才放下手机,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下一刻,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陈朗阔的手都还抓在门把手上,语气焦急,“陈彻,快跟我去趟附一!”
陈彻正因他不敲门直接闯入而不满,又因为他的话而奇怪,“谁怎么了?”
他边问边已经站起身,下意识以为是陈融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却听见陈朗阔说:“你唐阿姨打电话,然然刚刚出了车祸,现在在医院抢救。”
刹那耳鸣。
陈彻身形不稳地晃了下,“你说谁?”
“涂然,她坐公交车出了——”
没等他说完,房间里的少年就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公交车,车祸,医院,抢救。
每一个词,都像是炸弹,要把他炸成齑粉。
膝盖在发软,心脏在颤抖。冲到医院的时候,抢救室门口亮起的手术中的红灯,刺得他眼睛生疼。中年女人弓腰驼背几近蜷缩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低垂的头颅,单薄的肩膀在颤抖。
陈彻停下奔跑,放缓呼吸,朝那边走过去,“唐阿姨。”
唐桂英抬起头,赶忙胡乱抹掉眼泪,“啊,阿彻,你来——”
平日里冷静自持到刻板的女人,此刻哽咽得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紧紧捂着嘴,毫无形象地泪流满面,浑身都在颤抖,或许唯一的理智就是让自己别哭出声来。
陈彻抬起几乎快使不上劲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没事的,阿姨,涂然会没事的。”
他重复地念着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催眠自己。
**
简阳光是在第二天才得知的这消息,他赶到医院时,陈彻已经在重症病房外带了一夜。
“阿彻!”他着急唤了声。
倚靠在墙边的少年抬头看过来,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也冒出了青色胡渣,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毫无神采,像望不见底的深海。
太熟悉他这模样,对视两秒,简阳光顿时红了眼,快步朝他走过去,“兔妹、兔妹她……”
“她没事。”沙哑的声音,像嗓子被砂纸摩擦过,“昨晚做完了手术,过……几天就会醒。”
听到陈彻这样说,简阳光这才松口气,连忙抹掉眼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陈彻捶了下他的胸,“哭什么?出息。”
“陈彻!”
又传来一个女声,同方才的简阳光一眼,声音里带着焦急。
跑过来的是周楚以和祝佳唯,一个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一个顾不上跑步后的喘|息,着急问:“涂然怎么样?”
陈彻又复述了一遍同简阳光讲过的话,祝佳唯稍稍松口气,还在叉着腰喘气的周楚以,却出声问:“过几天……是几天?”
陈彻倏地目光刺向他,紧抿着唇,眸光在颤抖。
只一秒,或一秒钟都没有到,在另两个人看过来时,他立刻反应过来,“总之医生说手术顺利,过几天就会醒。”
他语气不耐烦,“今天不是上课?你们一个个都逃课,是要造反?”
简阳光是无条件信任他的,听到他说涂然没事,那就真没事,现在已经放下心来,嘟囔着说:“听到这事哪还有心思上课啊。”
陈彻抬手拍了下他后脑勺,“你待在这也没用,回去上课。”
没给他们拒绝的机会,陈彻把他们全往外推,自己转身朝同样在icu外坐了一夜的唐桂英走过去。
在中年女人身旁,他屈膝半蹲下,低声道:“唐阿姨,这里我先守着,您也先回去休息吧。”
唐桂英如梦初醒般恍然回神,却是摇头,“我守着吧,我跟公司请了假,你先回学校上课。”
陈彻看了眼她,又转头看了眼那边还不愿意离开的简阳光几人,到底没拒绝,轻应了声:“好。”
尽管祝佳唯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陈彻是他们几人中的定心针,看他挺从容地说涂然不会有什么事,很快就会醒,她确实比来时多了几分镇定。
然而,事实却是,五天了,整整五天了,涂然还没有醒过来。
公交车侧翻事故已经传遍学校,校广播在晚餐时间的提醒事项又多了条雨天出门注意交通安全,靠窗的那个座位空了五天,五班的气氛也凝重了五天。
朝夕相处的同学,有着像太阳一样灿烂笑容的女生,现在躺在医院生死未卜,每每在课间无意中扫过那个位置,无论是谁,心里都会发梗。
祝佳唯真的坐不住了,无理取闹也好,无能迁怒也罢,课间冲到陈彻座位,质问他:“你不是说她很快就会醒吗?怎么还没消息?”
陈彻不慌不忙把下节课要复习的书拿出来,语气很淡,“再等等,会醒的。”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五天,每次问陈彻,他都说等,再等,再等!也不让他们去医院,在学校完全就是一副没事人模样。
祝佳唯忍他忍了五天了,现在忍无可忍,揪住他的衣领,替涂然不值和愤愤,“涂然到现在还没醒过来,你为什么还能这么淡定?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即使被揪住衣领,陈彻也还是面色不变,抬眼,漆黑的眼睛直视她,声音冷淡:“我说了,她会醒过来,再等。”
两人闹出的动静惹得班上同学都看过来,眼瞧这两人是要打起来的架势,皆是胆战心惊,却没人敢上来劝架。
最后还是从教室外面进来的简阳光和周楚以,看到这光景,连忙走过来,一个从祝佳唯手里解救陈彻的衣领,一个把暴动的祝佳唯拉走。
被拉开的祝佳唯在周楚以手里挣扎,要甩开他的手,看着弱不禁风的少年,手劲却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一路拽着她走出教学楼。
“为什么要维护陈彻!”祝佳唯愤怒质问,“你们没看到他那样子吗?他根本一点都不担心涂然!”
“你们也一点都不担心是不是?”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们男生没一个好东西!”
翻滚的愤怒是岩浆,她像火山爆发一样,发疯似地咒骂。
被她的怒火殃及,周楚以也没还嘴,只是叹了口气,眼神很无奈地看着她。
“祝佳唯,”他轻声唤她,“最担心的人,不是我们。”
终于,祝佳唯尚有一丝的理智回笼,却是在冷静下来的一瞬间,就落下泪来。
“我知道……”她哽咽着,声音颤抖着重复,“我知道……”
他们不是从陈彻这里得知涂然出事的消息,而是在出事的第二天早上,学校里已经传遍的时候,才从别人那里知道。
在他们赶去医院的时候,又从陈彻那得知涂然手术顺利,脱离危险。
谁也不知道,陈彻守在那里的那个晚上,内心受着多大的煎熬。说涂然过几天就会醒,究竟是过几天?陈彻没把医生的原话告诉他们。
最让人担心的事,他一个字也没说。
故意不说,独自承担。
祝佳唯低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地上砸。
一步,两步,白色帆布鞋停在她跟前,少年轻轻将她揽住。
没有消息的第八天,中午,四个人在食堂吃饭,阴云罩顶,气氛沉重。
简阳光尝试活跃气氛:“都别丧着脸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学校食堂的菜有多难吃呢,食堂阿姨会哭的!要是兔妹在这里看见我们这样,肯定、肯定……”
活跃气氛的人忽然哽咽,话没说完也不再管,埋头一个劲往嘴里塞米饭。
“会醒的。”他身旁的陈彻忽然开口,其他几人都望过去。
少年神色很淡,眼神却是无法叫人反驳的坚定,没有悲伤,没有犹豫,正如他所坚信的,“她一定会回来。”
在朋友们触动的目光下,他起身,头也不回离开。
**
“虽然手术顺利,但患者脑损伤比较严重,颅内出血量较大,什么时候能苏醒要看她自己的身体恢复情况,这两周比较关键,如果两周之内没醒过来,后续治疗醒过来的几率也相对会变低,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拳头捶上墙壁,骨头碰撞出沉闷声响,血水从关节擦破的皮肤渗出,脑海中不断回想起的医生的话,却让这疼痛变得毫无感觉。
陈彻撑着墙壁,脊背无力地弯曲,呼吸压抑地颤抖。
一只手,轻轻握住他锤在墙上的拳头。他眼眶发红地转头,望见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长发女生。
“我回音乐社是来拿落下的东西,不是来看前副社长自残。”
赵从韵无奈地摇头,她已经申请了国外的大学,现在在等结果,不需要在来学校,今天回学校是来把一些落在音乐社的东西带回去,没想到回来就撞见这一幕。
她从活动教室的储物柜里,翻出小急救箱,给陈彻处理受伤的手。
这急救箱还是陈彻当初入社时提议准备的,说是防止社员在音乐社活动中出现什么突发状况,赵从韵当时还觉得挺没必要,就一个课后活动,能出什么突发状况?
但陈彻在这方面意外地谨慎周到,还是坚持准备了这么一个急救箱,放了氯雷他定、硝酸甘油等应付突发情况的药。上学期末,还真有个学弟脚底打滑摔了一个大跤,崴了脚又磕破头,用到了跌打损伤药。
赵从韵给陈彻处理好伤口,半开玩笑道:“这些药再不用都过期了,还好有你来让它们在过期前再发挥一次作用。”
她故意开玩笑调侃,却并没能让对方笑出来或者生气回怼一句。少年垂着眼,长睫在眼下覆盖投出一片阴影,那片憔悴的青黑,于是更明显。
虽然没在学校,但赵从韵也听说了涂然的事。在知道涂然出车祸之前,她就看到了那条新闻。
全国各地,每年都会有交通事故的新闻报道,她并不是同理心很强的人,每次看到这种新闻,她会为那些生命觉得可惜,却不会觉得心痛,因为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几死几伤被报道出来,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数字,惋惜或可怜的情绪,只会在心头萦上几分钟的时间,很快就会被其他信息所覆盖。
但,当听说涂然也在那辆公交车上时,一切都不一样了。震惊,不可置信,难过,她甚至再也没有勇气点开那条新闻的详细报道。
吃饭时,父母在餐桌上提到这件事,拿着和她以前一样的态度,为罹难者惋惜,又庆幸地感慨同事的朋友,或是谁谁谁家的小孩,差一点也上了那一趟公交车,还好因为其他事耽误了,没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