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的人倒下,又一排排的人倒下,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终于,强弓再也起不了作用,箭雨停了下来。
叶寒眼中露出喜意。
崔先生冷笑,来得正好,军队建立以来,只打过两次土匪,都是小规模作战,其中一次还发觉打着了自己人,中途就罢手了。
至于打郑大都督的那次,那根本就是做戏,连近身交手都没有。
今日正好拿你们来开刀,面对面地、酣畅淋漓地战一场,看看一年多练兵的效果。
三十步处,钱富贵提刀向前:“杀!”五百士兵手持陌刀,跟着他冲过去。
沈统领和易统领率着步兵,列成阵势,紧跟而上。
两边人马相撞,陌刀队如一把利锥,插入其中,一路砍杀过去,一路惨呼不绝,鲜血飞溅,如入无人之境。
郑远钧远远地望着战况,心惊之余,也不由得升起一股豪情。
当年唐朝安史之乱,叛军杀至中军大营,眼看王朝即将倾覆,是大将李嗣业率着两千多人的陌刀队,阻住了几万叛军,稳定军心,使唐军重新集结,打退叛军,挽救了唐朝的命运。
两军阵前,李嗣业一声大喝“当嗣业者,人马俱碎!”响彻千古,至今让人热血沸腾。
她的陌刀队,精心挑选的士兵,崔先生悉心训练而成,如今在战场之上,重现了前人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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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交战,虽然人数不对等,可一时之间竟战了个势均力敌,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郑远钧这边慢慢显出了优势。
“爽快!爽快!”老太爷拍腿大叫,“刀好、兵勇、阵法妙!这是什么人给钧儿练出的军队?真真奇才!”
郑世子观察了一会战况,心下放松下来,先给老太爷包扎了肩上的伤口,这会正坐在地上,撕下一块布来,缠在受伤的腿上。
听到老太爷的话,郑世子又重新看向战场,战况已经完全向他们这边倾斜。
老太爷不知道,他却是清楚,这是崔先生给妹妹练出的军队。
崔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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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寒眼见大势已去,一咬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招呼着兵士撤退,老牛带着士兵们追赶而去。
郑远钧和崔先生带着剩下的士兵走过来。
“祖父、大哥,你们伤得重不重?”瞧见两人都受了伤,郑远钧连忙问着。
“没事,没事,一点小伤。”老太爷摆着手,“钧儿,你这支军队真好。”
郑远钧骄傲地昂起头,当然好,这可是她的保命符。
正说着话,那边六七个兵士追赶着三五人过来,跑在最前的一偏头,看见了他们,连忙朝这边跑过来,边跑边喊:“郑世子,救我!”
郑远钧定睛一瞧,是吴太守,大哥这边的人都有大伤小伤,于是点着自己的十来个士兵:“你们快去!”
士兵答应着,拿着刀剑就要前去。
“慢着。”崔先生吩咐道,“去了马上回来,别耽搁,这儿恐怕有人来袭。”
士兵点头答应。
那边吴太守的呼叫声愈发急迫:“救我!郑世子,救我!”
崔先生接着道:“别和他们恋战,他们跑了也别追赶,救了人就回来。”
士兵又点头。
吴太守声音嘶哑:“救我!救我!”
郑世子侧目朝崔先生看过来。
“去吧!”崔先生摆了摆手。
士兵跑到中途,吴太守已被人赶上,一刀捅在肚子上,惨呼倒地,那些人看见士兵过来,连忙跑了。
崔先生扼腕叹息:“哎呀,去迟了!”
郑世子眸光闪烁,不是你说了一大通废话,会迟吗?
崔先生和吴太守有什么仇怨,要置他于死地?
士兵们把吴太守抬了过来,众人看了他的伤势,齐齐摇头,这是救不活了。
吴太守出气多进气少,已经说不出话来,却死死地瞪着郑世子,眼中满是恨意。
崔先生俯身靠近他的耳边,声音细如游丝:“你别恨错了人,是我要杀你的。吴太守,你延误高产粮推广,罪有应得。”
吴太守眼睛暴突,嘴中嚯嚯出声,最终一垂头,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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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休整了一会儿,去追赶叶寒的士兵回来了,他们没抓住叶寒,但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霍青带着一万八千军士,抵抗住了叶寒部队的进攻,现在叶寒的军队已经全部退出了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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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史载,大齐景和三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叶寒率七万人攻入府城,围杀都督府,福王赶来相救,大胜,此为福王军人前第一战。
第一百五十五章
九月二十一日申时, 下午四点左右,叶寒带着剩余人马退出府城,战争全部结束。
都督府门口, 一场大战之后,满目疮痍,遍地残肢断臂,鲜血流得到处都是。
郑远钧带来的士兵还好,五个统领已经向她报告,有些士兵受了伤,但没有重伤,可她大哥这边的情况只能用“悲惨”二字来形容了。
叶寒带着两万人来围杀都督府, 她大哥集结了一千余人来援助,另外祖父率了府中两百多人, 两边加起来是一千两百多人, 和叶寒的部队激战了差不多半个时辰。
现在, 这一千两百多人中,还活着的只有七百来人了。
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 伤重的已经站不起来, 坐在地上, 有些连坐都坐不住了, 只能躺在地上, 强忍着痛苦, 可是有些痛是忍不住的,军士口中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呻/吟。
郑远钧看见一个军士在地上打滚,口中发出嚎叫, 那叫声凄厉渗人,好像是野兽受伤频死时的哀嚎, 听着让人心惊肉跳。
几个军士按着他,给他止血,那人挣扎不休,在极其痛苦之下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几个人竟然差点没按住他,让他挣脱了。
郑远钧瞄了一眼,那人伤在腿上,一条右腿垂下来,从膝盖处一片血肉模糊。
老牛顺着郑远钧的视线看过去,他上过无数次战场,自己受过伤,也经常看见战友受伤,对这情况很了解,一见之下就摇头叹息。
“这人的腿保不住了,要及时截掉,就怕后面发热,那命都要丢了。”
沈统领在一旁道:“就是保住命,以后也站不起来了,成了个废人,要是这人家中靠他生活,那一家子的生计都成了问题。”
那人终于被几个人按牢了,再不能动弹,口中的叫声越发凄惨。
郑远钧不忍地移开视线,可是在这人间地狱,她的目光又有哪一处可以安放呢?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流着血的伤员,还有伏地的死尸。
郑远钧心中惨然,上辈子生活在和平时代,对比眼前的情景,尤其让她感受强烈。
出生在这个时代的百姓何其不幸,现在她有能力做些事来帮助他们,若是不去做,良心难安。
她要先想一想,她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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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爷到底年纪大了,对战时一口气撑着,还能奋勇杀敌,这时敌人都杀退了,一口气松下来,就显出了疲态。
郑远钧连忙让人扶着她爷爷进府,送到她爷爷的住处,又叮嘱她爷爷好好休息。
老太爷笑呵呵地答应,随着人去了。
郑远钧看着她爷爷蹒跚的背影,回想着他和蔼的笑容,只觉得重新认识了一遍她爷爷。
老太爷在几个小辈的面前,一直都是一个和气的普通老人家,可是刚刚在战场上,她看到她爷爷一刀就砍断了一个人的手。
她爷爷可真是深藏不露啊,郑远钧又想到了她爹,装模作样要和大齐朝共生死,骗了她十几年。
嗯,鉴定完毕,这是两亲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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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世子先前腿上受了伤,失血过多,精神不济,刚刚缓了一会,总算恢复了一点点,虽然面色苍白,还是勉强支撑着,一个一个的命令发了出来,借用妹妹的人手,让他们传达出去。
首先调派军医到北城门口,有些危重伤员耽搁不得,需要就地救治。
问了霍青派来报信的人,知道霍青只受了一点小伤,又让这人回去,告诉霍青带人在府城中搜寻,看是否还有敌人藏在城中。
叶寒来攻府城出乎他们的意料,霍青仓促之间迎敌,开始只带了一万人,是朱长史和鲁从事从中协助,组织其他军士陆续赶到援助。
现在战争结束,郑世子派人通知他们,清点军士伤亡情况,继续安排后续的各种事情。
然后是都督府门口,请他妹妹的士兵帮忙,把敌人的死尸都堆放在一起,等会处理,自己这边战死的,先一一地摆放在地上,给他们稍稍整理一下仪容。
最后让伤员都回营,轻伤的自己走着,重伤的让人抬着。
事情全部吩咐完,郑世子只觉头重脚轻,耳鸣目眩,被郑远钧训了几句,回府躺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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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处紧张地忙碌着,到酉时初,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郑世子吩咐下的事情基本完成,军队的伤亡情况也统计了上来,报到了郑世子这里。
房间内,郑世子拥着被子,靠坐在床头,郑远钧坐在床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朱长史和鲁从事立在床前。
“总共两万人,战死六千五百一十二人,伤者无数。”朱长史报告道。
“伤重残疾者一百七十二人。”鲁从事接着道。
郑远钧听着这数字,只觉心惊,早知她大哥这边伤亡惨重,不想是如此的惨烈。
郑世子却是先就有了心理准备,以两万人战七万人,还守住了府城,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战死的和残疾的按例发放银子。”郑世子吩咐道。
两人连忙答应。
“重伤员中有五十一人,军医说失血过多,耽误了时间,恐怕救不活了。”朱长史又道。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耽误时间了呢?”郑远钧问,“当时就应该让人给他们先止血,再抬下来医治啊。”
她记得看过的战争片就是这样的,一边是炮火轰鸣,一边是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出战场,争分夺秒地把伤员送到军医那里。
大外甥不懂这些,鲁从事连忙解释:“打仗的时候顾不上这些,要等打完仗了,士兵清扫战场搜寻伤员,再把伤员送去医治。”
郑远钧愕然:“打仗的时候士兵受伤了不管吗?”
就让他们躺在地上等着?运气好点的,仗打完后血还没流干,还要是自己这一方胜了,就能等到人过来,把他们送去治伤?
朱长史也解释:“我们没有那么多军医,就是上战场,也治不了几个人。”
“要军医上战场干什么?”郑远钧莫名其妙,“让救护人员去啊,打仗时能救的就救,不方便救的,打仗结束后也要第一时间给伤员止血,再抬到军医那儿去。”
朱长史和鲁从事茫然:“什么救护人员?”
看着两人的茫然神色,郑远钧终于反应了过来,忍不住扶额。
她没有关注过这些,不知道这个时代还没有战场救护队。
那些本来应该能活过来的士兵,就这样白白地死了。
她自己军队的士兵,她组织了统一授课,让周大夫教给他们急救常识,以便在战场上能互救。
同时她还让一些庄民也跟着学了,还演习了几次,学习怎样在战场上救人,怎样在自己士兵的掩护下,避开敌人,把伤员抬出战场。
在她的心里,这些庄民就是她的战场救护队。
当时做这些的时候崔先生也没说什么,她以为这都是常规操作。
现在想起来,那时崔先生的眼神是有些奇异的。
“哥。”郑远钧转向她大哥,“你一定要建立战场救护队。”
能救的人怎么能不救呢?
她自己已经建立了战场救护队,这时给她大哥传授着经验。
“找一些人,不必是大夫,学习怎样止血、包裹伤口等急救知识。”
“打仗的时候,让他们在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把伤员抬出来。”
“需要急救的当时就简单地处理一下,再送到军医那里。”
郑世子听得眸光发亮,他从没往这方面想过,这时听他妹妹一说,很有可行性。
每一个士兵都是可贵的,上过战场殊死搏斗过的士兵,有了作战的经验,更是可贵,比一般的士兵都强,能够留下他们的性命,不管怎样的法子,他都愿意试一试。
“行。”郑世子吩咐朱长史,“这事交给你,按二公子说的办。”
朱长史答应。
郑远钧主动提供帮助:“大哥,等你的救护队人员齐了,我可以让周大夫来教他们。”
帮人帮到底,郑远钧继续道:“周大夫的外科手术做得最好了,我可以让他教教你们的军医。”
“真的?”朱长史惊喜道,“周大夫愿意教吗?”
这两年来,周大夫医治过一些患者,都是其他大夫判定必死的,周大夫给他们做过什么外科手术后,都活得好好的,与一般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