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们自己不再是高傲的权臣与狡黠的细作,而是平凡世界中一对好强的男女,他们示弱、引诱、控制,运用诸多手段,不过是为了在情场多占一丁点上风。
海棠香越发浓郁,烟年捏着他领子,喘息着笑道:“朝服湿了,大人不怕误掉早朝?”
叶叙川亦揽住她后颈,向前逼了一步,低声道:“无妨。”
汴京不缺美人,却少有活色生香,柔婉多情的美人,纵然烟年出身卑贱,心怀不轨,可叶叙川就是无法下手杀她,甚至无法自拔地被她吸引。
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独她是特别的?
心有不甘,所以在这种时刻格外粗暴些,也不管烟年是否喜欢,恣意地从她身上攫取渴慕的东西。
这些时日,他亦止不住地猜测,烟年究竟想要什么呢?先是算计他遇刺,而后又从刺客手中救下他,若只是为了得到一些信任,会不会太冒险了些?
又或者,她也同他一样,不忍心见对方赴死。
想到此处,心中莫名有几分愉悦。
也说不出这快意因何而来,只隐隐觉得与怀里这个女人相关。
他心里暗暗地想,虽说她算计了他,罪不容诛,可他毕竟也还活着,既然已经敲打过她,这次便就算了。
咯吱咯吱的响声飘出帘外。
廊下的鹦鹉小八嘹亮地叫起来:“叶大人!叶大人!”
烟年满面坨红,硬撑着叫道:“闭嘴!”
却被自己绵软又媚气的嗓音吓了一跳。
叶叙川含笑道:“你凶悍起来也另有风情。”
什么屁话。
烟年瘪了瘪嘴,心道早知道你好这一口,老娘也就不装了。
*
那日风波过后,蒺藜趁乱遁逃,并按照指挥使的要求,没带上鹤影一起逃跑。
蒺藜自觉有负烟年嘱托,好一阵子没脸见她。
过了大半个月,才期期艾艾地跑去和翠梨搭话。
这日翠梨告假,去红袖楼会昔日姐妹,蒺藜跑去她身边,旁敲侧击问道:“烟姐还生我气呢?”
翠梨也是难得出来一回,白他一眼道:“你说呢?指挥使说什么你就是什么,那还天天烟姐长烟姐短干嘛呀,做指挥使的小心肝岂不妙哉?”
蒺藜赔笑:“翠梨姐姐,你可别涮我了,你们近况如何?可有进展?”
翠梨压低声音:“信儿不是都由乌都古传来了么?”
蒺藜挠挠后脑勺:“我不是在问信儿,我就是……怕烟姐受委屈,这深宅大院不比外宅松散,一道道门扉关得严严实实,墙头全是明卫暗卫,我不敢进去瞧你们,只能等你们偶尔出来一回。”
翠梨叹道:“日子倒还不错,烟姐现在的吃穿用度,怕连公主见了都眼红。”
“听说叶叙川待她极好。”蒺藜的负罪感稍有减轻。
翠梨并不自豪,反而有些忧虑。
“……说来也怪,就上一回坠崖过后,叶大人撞邪一般地宠她,烟姐自己都觉得纳闷。”
“这你便不懂了,”蒺藜神神秘秘道:“我们男人不像女子一样,非要日久见真情,我们常常是在一瞬间认定,从今往后,这个女人就是自己人。”
“噫,好恶心。”翠梨面露嫌弃之色。
闲聊结束,两人这才说起正事。
蒺藜难得见她一次,一气儿传达了许多指挥使的命令,嘴皮子险些冒烟。
翠梨听完,中肯评论:“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北周细作。”
*
侯府管理严格,翠梨此番出门,急匆匆往返红袖楼一次,还不到晚膳时分,便紧赶慢赶地跑回了叶府。
烟年问她:“指挥使都放了什么屁?”
翠梨把指挥使的命令重复一遍。
烟年耐心听完。
半晌才道:“梨啊,你下次见到蒺藜,让他转告指挥使,老娘是混成了叶叙川的小妾,不是他爹。”
第28章
指挥使这堆命令看似琐碎, 其实归结起来就一件事,让烟年偷摸混进叶叙川书房,找一份文书。
叶府众所周知, 叶叙川的书房乃是禁地中的禁地,每个下人入府当差前都会被耳提面命:此地要紧, 外人不得踏足, 甚至连李源和张化先都进不得,只有几个老迈哑仆得以入内。
任务难度颇大,少不得费些周折。
烟年一边慢悠悠用着晚膳,一边想着怎么糊弄指挥使。
收了碗筷后,她决定先去叶府书房踩个点。
偌大的府邸闲置, 本就仆从稀少, 叶叙川还不喜欢闲人在眼前转悠, 所以越是接近书房,周遭越是安静,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烟年低声对翠梨道:“就是此处了。”
这是一方小院落, 正位于叶府的心脏之处。
烟年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铜门。
门虚掩着,微微留了一线缝隙, 她眯起眼, 试图看清缝隙内的景物。
翠梨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两人探头探脑时,忽听身后飘来一道声音, 似笑非笑道:“瞧够了吗?”
烟年与翠梨俱是一惊。
“哎呀,大人原来不在书房里吗?”烟年反应极快,佯作疑惑:“我听前院小厮说,大人方才在书房看线报呢。”
叶叙川依然是这似笑非笑的死样子:“哦?那为何不叩门令人通传, 反而四下张望?”
“大人为何要咄咄逼人!”烟年登时委屈了:“我便是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正好遇见大人, 才来书房瞧瞧,莫非大人是疑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倒打一耙,分明是心虚。
叶叙川目光渐冷。
气氛凝滞,烟年心下一凛,暗道不好,她怕是无意触到了叶叙川的逆鳞。
叶氏曾吃过细作的大亏,叶叙川作为仅有的幸存者之一,心防极重,从不会轻信任何人。
她窥探他的书房,形迹可疑得很,如想不出合适借口……
大脑正呼呼运转时,身旁的翠梨抽冷子般来了一句:“娘子,这有什么可隐瞒的,不如告诉了叶大人吧。”
烟年见鬼一样瞪向翠梨。
翠梨叹了口气,劝道:“娘子就是太要脸面,不就是想求一个名份吗?直接告诉了大人便是,何须在书房外来回徘徊,欲言又止,翠梨都替娘子觉得委屈。”
烟年差点没跟上翠梨的思路,全凭多年默契演了下去,瞪了她一眼道:“不许胡说。”
翠梨入戏:“哎呀!大人面前,娘子你还别扭什么?这儿不比在外宅时自在,没个身份诸多不便,还是求一个来得好。”
“能入得府中已是万幸,怎能奢求更多。”烟年立刻假作拭泪。
主仆一唱一和。
叶叙川脸色稍霁,想必是因为这个借口寻得不错。
经翠梨一提醒,他问烟年道:“你如今是什么籍?“
烟年不太确定:“大概是贱籍吧。”
叶叙川为人离经叛道,加上自幼身居高位,此生从未为了户籍、钱财、各种通关凭证发过愁。
没经历过,也就不太在意,所以他一直懒得处理烟年的名份问题。
恰好烟年心里惦记着金盆洗手,也无所谓一个破户籍如何,这事才被拖到了今日。
“好,”他好像舍出去一个小恩惠一般:“明日我便支会下人去趟府尹,把你的贱籍放了。”
烟年哭笑不得。
她小声道:“大人就这么放了我的籍?不怕我跑了么?”
叶叙川一顿。
他大概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不过愣了一瞬,他立刻恢复如常,不屑道:“强迫女子有什么意思?腿长在你身上,你跑了便跑了,难道我还把你硬捉回来吗?”
烟年闻言,顿感欣慰。
你能这么想,给老娘未来的跑路工作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啊!
*
是夜,月朗星稀,乌鹊南飞,或许是夏日远走前,留下的最后一个太平夜晚。
烟年换了豆绿的清爽纱衣,又站在廊下喂鹦鹉,叶叙川则在一窗之隔内继续看书。
不知是她喂鹦鹉时的身姿格外窈窕,还是今夜月光太好,总觉得叶叙川在身后注视她的背影。
她回头一瞧,与他四目相对。
叶叙川目光坦然得很,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瞧。
这是一种纯粹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墨眸深处如同燃烧着一把烈火。
烟年道:“大人看我做什么?”
叶叙川笑了笑:“你挡了我的光。”
烟年心里翻个白眼,狗东西还知道跟她调情呢,三更半夜,哪来的光可挡。
她认定一定是自己喂鸟的模样格外好看,于是做作优雅地凭栏而立,叶叙川也捧场,直勾勾地欣赏她,郎情妾意,好不风流,唯独小八被撑到翻白眼。
“进来吧,”叶叙川道:“有东西要给你。”
烟年收起笼子回屋,见小桌上多了一张锦盒。
盒子足有半人长,叶叙川示意她打开,烟年依言照做,赫然发现这盒子工艺极佳,盒面绘百鸟朝凤纹样,那瑞凤尾羽根根分明,造型古朴,一瞧便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
“哟,真漂亮。”烟年丝毫不遮掩她的土老冒本质。
叶叙川见她果真看不出门道,只得为她解释:“这鸟雀纹样是前朝的工艺,出自漆器宗师张工匠之手。”
烟年恍然大悟:“果然是好东西!”
她欣赏一番栩栩如生的鸟雀,掀开锦盒盖,忽地双眼一亮,倒吸一口凉气:“哇!”
叶叙川垂下眼,假装看书,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一分。
烟年小心翼翼问他:“可是送我的?”
“是。”
他平静道:“上回弄坏了你的琵琶,又给你寻了一柄来。”
说得轻巧,其实找这琵琶颇费了他一番功夫,为了弄到这把珍惜的烧槽琵琶,他先是找了叶朝云身边的大宫女问询,又是派人出去寻访,最后花了高价,才从一个老迈匠人手里买来了它。
他养女人,要不然不送东西,要不然就送当世最好的东西,随手找个破琵琶送人,不符合他的作风。
烟年迟疑着开口:“大人,这琵琶贵重,我……”
叶叙川淡淡道:“给你你就收着,往后就用它,不准再用别的了。”
烟年没法推辞,只得道:“谢谢大人。”
“拿起来试试,就弹你当初在瓦舍里奏的那曲。”
烟年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取出琵琶,转轴拨弦,以正音调。
过不多时,跳珠溅玉般的音符从她指尖流泻而出,只是没了当初的轰烈热闹。
叶叙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烟年偷眼观察他,内心发怵。
他是怎么了,今夜这般喜怒无常,别是自己哪里露馅了吧……
心怀忧思,琵琶声越发黏糊沉闷。
叶叙川的脸色也随之转冷。
她未弹多久,对方把她拉入怀中,没好气道:“山猪嚼不来细糠,说的便是你,拿了好琵琶反而奏不出好声调,白费我一番心思。”
烟年眨了眨眼,不知死活道:“大人为我费了一番心思么?”
他没回答,烟年也就识趣地没有追问,叶叙川从背后抱着她,按住她右手,在弦上试了几个音。
温热气息拂在耳畔,烟年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大人做什么?”
轻轻一巴掌拍在她臀际,烟年浑身一颤,叶叙川道:“专心。”
“换一首曲子弹奏。”
*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做任何事,最后都能拐到车道上去,烟年的老腰不堪重负,光荣牺牲。
一连贴了三天膏药,烟年将将好转,第四日,叶叙川带来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他道:“明日随我进宫,太后娘娘想瞧瞧你。”
烟年心狂跳起来。
太后娘娘!
不就是叶叙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小皇帝的亲妈,大名鼎鼎的前任祸国妖后——叶朝云么?
但这不应该啊……她一个无名小卒,哪里能入太后的眼。
烟年心里没底,试探着问叶叙川:“太后娘娘何故要召见我一个小小妾室?”
“你什么身份,和她召见你有什么关系?”叶叙川漫不经心答道:“大概是出于好奇罢。”
说了等于没说。
烟年深呼吸,准备换个问法:“那……”
叶叙川嗤笑一声:“当初你胆大包天,为了勾引我,连天王老子都敢算计,怎么见个太后娘娘把你吓成了这样?”
烟年抓狂,这能一样吗?啊?你自己想想能一样吗?你是我的任务,我当然得硬着头皮算计你,而且老娘糊弄男人容易,糊弄女人还真够呛好吗?
毕竟她这身份不光彩,万一太后娘娘嫌她糟蹋叶府门楣,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把她弄死在宫里怎么办?指挥使能给她收尸吗?抚恤金按多少年工龄发?
以叶叙川的性格,谁敢弄坏他的玩具,他就敢弄死谁,但很显然,他不会为了玩具弄死他亲姐……
烟年觉得自己有些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