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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日,一切风平浪静。
第三日上,蒺藜伤口处理不当,不慎发了烧,烟年二话不说,当日就给他送去了伤药。
蒺藜再没见识,也知道这是高级货色,问是从何而来,烟年颇为淡然:“从叶叙川药盒子里拿来的,不够还有。”
蒺藜烧得糊里糊涂:“烟姐,你不怕他发觉吗?”
“为何要怕?我怕他不发觉才是,”烟年笑了笑:“你伤得太重,腿也折了,再这样耗下去,八成要去见祖宗。”
蒺藜不通医理,全凭一股无知无畏的莽劲儿挺到现在,听烟年这样说,他嘴唇哆嗦了下:“我会死?”
烟年道:“若有郎中帮你诊治,你就不会。”
她从铜锁间隙往外望,看见丫鬟探头探脑的影子。
“明日。”她道:“能不能活过明日,就要看你我的能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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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轮又一次从云海中腾出时,烟年低眉顺眼,服侍叶叙川换上朝服。
绯罗色的袍子,蔽膝,白罗里衬,银革带,玉佩剑……她平静地翻动手指,一样样地帮他穿戴整齐。
朝服华美隆重,使叶叙川疏懒的气度里添上一份威慑。
烟年垂着头,脖颈间白皙如玉的肌肤就暴露在他眼下,柔弱而无害,好像一捏就会破碎一般,勾起人心中最阴暗的破坏欲。
叶叙川微凉的手指落在这片皮肤上,轻轻摩挲。
半晌,他拢起袖子,漫不经心问道:“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么?”
烟年只沉默。
叶叙川的目光定定地锁在她脸上片刻,起初尚戏谑调笑,在她长久的沉默后,只余下阴郁幽冷。
他勾起唇角,将烟年的鬓发拂至耳后。
后者微微侧开身子,避了开去。
“好,”叶叙川笑道:“那就在这间屋子里乖乖待着,等我下朝回来。”
他走后,丫鬟并没有进来收拾被褥,翠梨、香榧等俱被带走审问,整个正院空空荡荡,墙头上的暗卫们都已回来了,无声注视着她一举一动。
烟年支开小窗,引清风入室,任花架的阴影在她衣襟上明明灭灭。
在窗前从清晨坐到黄昏,她神色始终镇定,反而令墙头上的暗卫大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懂这女人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干脆引颈就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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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烟年养精蓄锐之时,蒺藜被扔进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当然比他之前那个破柴房好得多,至少地上铺了砖,摔上去华丽又体面,美中不足的是,这砖质量是真好,摔上去真他妈疼。
脊柱因痛楚而蜷缩,蒺藜没撑住,哀嚎一声。
侍卫们下手狠毒,利落地卸了他两条胳膊。
脱臼的剧痛袭来,蒺藜眼前又是一黑。
“你是何人,从哪儿来,为何会在叶府柴房中!”
蒺藜不说。
对方冷笑一声,取来长鞭:“敬酒不吃吃罚酒!”
凌空一鞭。
虽疼得厉害,蒺藜却如释重负。
他蜷缩着身子,卧在冰冷的地上,心想被发现了也好,至少不必日日担惊受怕。
烟年说得不错,这群人下手有分寸,只会让他痛,不会让他死。
她还说,他起码要扛下三顿鞭,对方才会信他的供词。
遭了一番拷打之后,蒺藜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他想活,半昏半明之时,他翕动着嘴唇,把烟年教他的说辞重复一遍。
然后,放心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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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再一次被凉水泼醒时,时已近黄昏,窗外残阳如血,红得刺眼。
许多道光芒勾勒出眼前男人的身影,他着绯罗色的朝服,戴高冠阔带,居高临下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团垃圾。
蒺藜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叶叙川。
这男人生得真是俊美,和他烟姐在一起时,恍如一对璧人,可是此时,他看起来更像是阎罗殿上的判官,玉笔牙笏,佛口蛇心,谈笑间便可定人生死。
身旁的侍从无声退开,他走上前一步,以脚尖挑起蒺藜的脸。
只看了一眼,他便哼了一声,转头道:“进来吧。”
门前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蒺藜目光所及,烟年镇定自若,款款而来。
她除尽钗环,通身素淡,唯独双眼明亮得摄人心魄。
目光淡定坚决,毫无惧色。
“可认得他么?”
叶叙川背过身,笑吟吟问烟年道。
烟年瞥了蒺藜一眼,颔首道:“认得,他是我的属下。”
“哦,”叶叙川惊讶道:“看来你在老东家那儿干得还不错,还有属下可驱使。”
烟年宛然一笑:“是啊,大人莫要小看我,我可是颇得上司器重的。”
第32章
叶叙川眼中掠过森冷的光。
“我是英国公府的私剑, 这些年蛰伏红袖楼,此番奉命接近大人,并伺机除去大人。”她道:“他叫蒺藜, 是我的属下,阴差阳错被皇城司误认为北周细作, 无处可避, 只得来投奔我。”
“英国公府?”
“是,”烟年从怀中取出燕燕十年前送她的护符:“此为信物,若是大人细搜蒺藜,应当也能从他身上搜到相似的护符。”
叶叙川似笑非笑道:“可皇城司怎么一口咬定,他是北周派来的细作呢?”
烟年佯作惊讶, 皱起眉道:“什么?”
她顿了顿, 猜测道:“这倒是不寻常……不过, 蒺藜当初曾奉命冒充北周细作,从北周人手中买回过通商的文书,许是他手艺粗糙, 不慎暴露了。”
“大人不信的话,不妨回去审一审鹤影, 前几月大人遇刺, 就是我旧主子的手笔,他见我迟迟不得手, 便雇来了她帮我一把。”
她自嘲一笑:“可惜我与大人日日相对,难免失心,既无法对大人下手,又不忍鹤影年纪轻轻便客死他乡, 所以用掉了大人许我的那个愿望,救了她一命。”
烟年走到蒺藜面前, 一撩长裙,向着叶叙川低身跪下。
裙摆如刹那盛开的昙花,她直直地跪着,不顾叶叙川越发难看的神色,轻声开口。
“相识以来,我自认未对大人不利过,这些日子更是用心侍奉,所以恳请大人,能放蒺藜一条生路,如若得偿所愿,我愿弃暗投明,供大人驱使,百死而不回。”
一言既出,满堂寂静,围观的侍卫们俱目瞪口呆。
尤其张化先和李源,两人额上都渗出了汗珠,暗里交换了个眼神,无不觉得这女人是真他妈疯了。
张化先偷眼打量叶叙川脸色。
只见他满面寒霜,嘴唇抿成锋锐的折线,戾气横生。
良久,他不怒反笑,眼中流露出清晰的杀机。
“看来,你已忘了那日我在皇城司牢里同你说过的话。”叶叙川道:“你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生路早已指给了你,只可惜你偏不想走,我亦爱莫能助。”
烟年直直地跪着,半晌,也淡淡地一笑,抬起头道:“大人同我说的每句话,我都牢牢地记得,我也知道我能力微薄,且做的是最脏的细作活计,大人看不起,但我自有我的可用之处。”
“你有什么可用之处?”叶叙川蹲下身,捉起她的手:“弹琵琶么?还是下棋?还是……”
他掀动薄唇,吐出刻薄下流的话语:“还是床榻上曲意逢迎,婉转承欢的功夫?”
这话轻佻得很,侮辱之意昭然若揭。
蒺藜气得肺疼。
要不是他被卸了胳膊,他非要上去狠狠给叶叙川一耳刮子。
这男人根本不了解烟姐的正确用法好吗!
可他没想到的是,烟年居然还真的应下了,郑重地颔首道:“大人说得极是。”
“我唯一可倚仗的,就是这一身红袖楼里学来的功夫……还有一些微薄的细作手艺。”
她仰起脸,媚眼如丝,其间流淌汴京城最动人的风月。
“这便是我最大的好处。”
啪!
一枚玉佩裹挟着凌厉的力道,在墙边被摔得粉碎。
“荒谬!”
叶叙川气得冷笑道:“我只需下一道政令,便可令群臣言听计从,何时用得着一个女子去卖命?你道你有多会伺候男人?平日榻间满脸不情愿,笑得比哭难看,除了我,谁还会对你……”
捕捉到属下们震惊的目光,他忽然停滞住。
一时被怒火冲晕头脑,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分寸,像个悲哀的妒妇一样叫嚷。
他闭了闭眼,与生俱来的傲气不允许他放下姿态,酣畅淋漓地发泄一顿。
他必须冷静、不露城府,保持体面。
——哪怕他心肝都快被怒火烧穿了。
她东拉西扯,满嘴没一句实话,苦心孤诣地隐瞒他那么久,当他都开始欣赏她出色的骗术时,她却突然摊牌,亮明英国公府细作的身份。
侍卫们撰写的密文称,她常与英国公府那个表姑娘来往,且那刺客鹤影也与她深有渊源……或许她这回没说谎。
奇怪的是,她说了实话,叶叙川反而觉得更加恼怒。
恼怒于自己给她那么多次机会,她始终不愿吐露身份,而今日为了救地上这个废物,她竟然咬牙认下了一切。
瞧瞧,这一幕多刺眼,她跪在自己与地上那废物之间,肩膀瘦得不剩二两肉,却像老母鸡护鸡崽一样,死死把属下护在身后。
一个连逃都不会逃的属下罢了,值得她豁出去也要护着?
这令叶叙川恨铁不成钢,又有些异样的困惑。
她好像总是会为不相干的人付出许多,不管是萍水相逢的孩童,还是无能的丫鬟,只会拖后腿的属下……可笑,她不是擅长逢迎么?那为什么还要屡次为了这些人拂他的意?
他少时家道中落,凭着自己的本事重振门楣,其间磨难难以言说,所以在他的心中,人无贵贱之分,只以能力论高下,庸常之人毫无价值,唯有强悍的人才值得被讨好。
比如……他。
而烟年则反其道而行之,还行得极为坚定。
这女人好像脑子搭错了弦一样,见天儿想救风尘,一看到废物就走不动道。
她怎么敢如此有恃无恐,不卑不亢地跪着,好像笃定他不会将她怎样一般。
不。
如她这般恶劣狡诈的骗子,应当为她的坏品性付出代价。
*
瞬间的失控后,他目光重新归于平静。
那种掌控一切,不容置疑的气度也慢慢地回来了。
烟年缓缓屈起身子,捡起他摔碎的玉佩残骸,双手奉过头顶道:“大人息怒,不值当为了我动气。”
叶叙川垂下眼,目光落在玉件的残片上,忽地一笑。
这笑容恰如他当初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温柔和煦,浮于表面,看似亲和,实则掩盖着心中冰冷的算计与度量。
他笑道:“你是个不错的细作,值得我另眼相看。”
烟年等着他说下去。
“细想一番,你说得的确有理,”叶叙川沉吟道:“你刻意欺瞒主人,还求我放过这废物,恶行累累,我本该杀了你。”
“可教你这么轻易毙命,未免可惜,”
他贴近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
“不如就依你说的来办,你投奔我,替我办事,这样你可救下你这属下,也不至于浪费你通身才能。”
烟年款款俯身,一叩到底,口中道:“谢大人开恩,烟年遵命。”
“好,”叶叙川道:“李源,去找皇城司的冯指挥使,告诉他不必来拿人了。”
李源心中多有嘀咕,但见叶叙川神色淡然,终究没说什么,只领命而去。
“至于此人,”他嫌恶地皱眉道:“扔去柴房,让他自生自灭。”
蒺藜蓦地瞪大了眼。
烟年无动于衷,显然是早已料到了这个结局。
世上哪来两全其美之事?想要命,就得被扒层皮,等价交换,很公平。
把黑锅甩给英国公府是一步险棋,却在绝处找到了生路。
汴京贵族看重体面,哪怕私下里多有龃龉,起码表面是和睦的,因此,她吃准叶叙川不可能当真去找英国公府晦气,也就不会知道自己撒了慌。
冒认英国公府细作,总比被识破北周细作身份强些,不看僧面看佛面,英国公府细作会被远远打发走,而北周细作则会被移交皇城司,被拷打折磨至尸骨无存。
张化先和侍卫将蒺藜拖了下去。
烟年松下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说男女纠葛是一场缠绵的战争,那叶叙川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对手——他骄傲冷漠,老谋深算,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可他毕竟是个人。
只要是人,就会生出愤懑、不甘,好胜之心。
尤其是他那么骄傲的人,怕是为她的隐瞒大为恼火罢,可偏偏又要脸面,不愿酣畅淋漓地发作一回,她只是轻轻巧巧地拿话一激,他便忍不住与她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