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今后就是夏府的人了,万望大人多疼惜妾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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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低首站在面前,夏骧头顶又开始冒汗。
他并非见色起意之人,而真的只是个无辜路过,被卷入纷争的倒霉蛋……自己家有悍妇,膝下有近弱冠的儿子,干公务干到脱发发福,毫无世俗欲望,每天回府只想躺着,给他美人也用不上。
况且,这可是叶叙川送来的人,谁敢真的拿去用啊!
烟年也正是吃准了夏骧不敢真染指她,才愿意随他回去。
“烟年娘子是……”
夏骧本想问她何事惹了叶叙川,复又觉得直接问她不好,于是悻悻闭上了嘴,低声吩咐身边小厮道:“你去向张校尉打探一二,究竟怎么回事。”
那小厮领命而去,半晌方归来,凑在夏骧耳边低言两句。
夏骧恍然。
心里有底,也就不再小心翼翼了,他看了眼烟年道:“好,那你先随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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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骧带烟年回府后,闭门与夫人商议一番,最后派出一个老管事,把烟年安置在一间偏僻厢房。
翠梨和香榧留在了叶府,夏大人拨来了两个新侍女,其中一个极为利落,生了一对锐利精明的眼,烟年一举一动俱在其监视之下。
不是夏骧这级别的文臣用得起的人,应是叶府派来监视她的探子。
身陷囹圄,处处受制,烟年无法通过乌都古传递消息,与外面的联系就此斩断。
在新宅度过的第一夜分外难捱,烟年在黑暗中睁着,眼前满是叶叙川高高在上,冷漠戏谑的神情。
就这样输给他,当真不甘心。
世事如棋,她只得先沉住气,如洞穴里的狐狸一般蛰伏,等待一个合适的翻盘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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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脚烟年被打发出府,后脚消息迅速传开。
叶府下人们乐得看她笑话,言谈间各个容光焕发,好像辱没门庭的卑贱之人被赶走,显得他们这群奴才多高贵似的。
香榧提着针线篓子走过回廊,正与一群家生侍女狭路相逢。
为首的侍女笑道:“这不是香榧妹妹么,怎么还没找到新差事,可要快些,不然被管事打发出府就糟了。”
高门大户的下人规矩严格,不会肆意欺凌弱小,可说起话来往往绵里藏针,听得人分外难受。
香榧嘴笨,不会反驳,这时翠梨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啐一口道:“呸,香榧再怎样也算是正院里伺候的,你们又算什么?赶紧扫地喂鱼去吧!”
那群侍女自恃有底蕴,遇上翠梨这种混不吝的也没办法,只得含恨走了。
香榧低声道:“谢谢。”
“无事。”翠梨道:“我最看不得狐假虎威的东西。”
“翠梨姐姐日后可有什么打算吗?”香榧黯然问道:“娘子走了,我们眼下无依无靠,府里不养闲人,怕是过几日就要被撵走了。”
翠梨沉默一瞬,忽然道:“不会。”
香榧一愣。
翠梨摘下走廊后挂的鹦鹉笼子,粗暴地叫醒熟睡的小八,自言自语道:“娘子会有法子的,她那么厉害,怎会坐以待毙?”
“可是……”香榧嗫嚅道。
“没有可是,你把小八挂到西窗外,把娘子素日所用的海棠胭脂匀一些到枕头上去。”翠梨道:“她眼下被打发去了夏大人那儿,府里可都靠咱们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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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榧依言照做,可她内心深处并不认为此举有何用处。
烟年不在的几日,叶大人起居如常,晨起上朝,日落回府,回来后不是去书房处理公务,就是倚在床头看书。
偶尔煎雪煮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一杯一杯地饮着顶级的紫笋,越喝面色越阴沉。
府中再未提及烟年这个名字。
生活里缺了个人,似乎对他来说只是缺了只花瓶而已。
这日,叶叙川散朝归来,香榧进屋添水,见到叶叙川站在乌木衣架前,微微张开手臂,好像在等谁替他除下衣衫似的。
穿堂风中传来淡淡的海棠脂粉香气,可室内幽冷寂静,并没有人哼着歌儿走过来,用柔软的指头解开他的外裳,笑着问他:“大人今日如何?”
这么顿了短短一刻后,叶叙川恍若回过了神。
唇紧紧抿成一线,他自己解了披风,对香榧道:“……叫管事来,把墙角那两株海棠拔了。”
香榧躬身离去,室内又归于沉寂。
挥退了前来伺候更衣的婢子,他不太娴熟地换了常服,去了披风后,忽觉今日有些冷,往边上一瞧,西窗留了一线,深秋的风丝丝缕缕地往室内灌来。
他吩咐下人:“把窗子阖上。”
婢女轻手轻脚地去关窗,不知怎地惊动了正在啄零食的小八,这丑鹦鹉立刻开嗓尖叫:“叶大人!叶大人!”
婢女唬了一跳,立刻道:“婢子马上撵走这畜生。”
叶叙川随意点了头。
小八被带走,犹扯着嗓子嚎叫:“叶大人!时雍!时雍!”
叶叙川一顿。
婢女被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捏了鸟喙。
小八的叫声戛然而止。
平时尚不觉烟年有何存在感,可一旦人走了,就好像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丑鹦鹉叫声聒噪,吵得叶叙川心烦意乱,起身行至床前,指腹抹过玉枕,抹下一痕薄红。
多半是她哪次忘了卸胭脂,还乱用他的床榻留下的,这女人睡相向来极差。
又在床头的暗柜里搜出了她私藏的草烟叶——这也是她一个屡教不改的毛病。
他端详了烟叶一瞬,眉头越皱越紧。
真不知道这破叶子有什么嚼头。
她还将劣质的烟叶和他昂贵的令牌搁在一处……呵,枉费他一番心思。
叶叙川冷哼一声,啪地关上了抽屉。
他像只细致的犬类,四处嗅闻,试图找到屋子里她留下的蛛丝马迹,的确找到了不少,有些被他毁去,有些被他留了下来——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留下这些毫无意义的垃圾。
又不是当真非她不可。
他坐下来,拾起书本翻看,可今日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海棠香,俗气又霸道,教人难以凝神,心浮气躁。
无端想起那日她饱含愤怒,亮得惊人的猫眼,恰如柔媚的海棠生出了尖刺,冷不丁地想扎人一下,反而更显风情,勾得人心中烧起燎原的野火。
不后悔留她一命,但却有些后悔那日碍于脸面,没有把她按在榻上好好惩罚一番。
她在夏骧府上……
思及此处,叶叙川心烦意乱。
罢了,想这个作甚,反正夏骧这怂货也没有碰她的胆子。
朝堂之事千头万绪,派去北周的使臣还未择定,小皇帝的功课也未考校,有的是比她重要的事。
叶叙川翻过一页书册,脸色阴沉,
养不熟的白眼狼而已,扔了也就扔了,除非她苦苦哀求,不然他可没有闲心捡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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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心绪如何,远在夏府的烟年丝毫不知,她只知道,自己拥有了许多新烦恼。
自从进入了这夏府以来,好像全世界都忘了她这号人似的。
夏骧和夏夫人住在正院,对她不闻不问,她日日与叶叙川派来的那侍女大眼瞪小眼,偶尔想出去走走,均被侍女拦下,问起来就说是夏大人的吩咐。
烟年几度想问她:为什么不承认你是叶叙川派来的人?跟他干很丢脸吗?
因实在被关得闷得慌,烟年与其耐心商议,然而,侍女只有一句斩钉截铁的答复:不行。
因前路未明,叶叙川和夏骧的态度俱捉摸不透,烟年不敢轻举妄动,倒也安分了几日。
这样一憋,愣是憋了快一整个月。
岁末北风凛冽,金秋黄叶萧萧而落,只留光秃秃的树干。
烟年听了一夜窗子咯咯的响声,第二天起来一看,树干上已挂起了薄薄的新雪,简陋的小院银装素裹,雅致明亮。
她伸了个懒腰,扫尽一秋的郁气,着手准备干活。
指着外头,对监视她的侍女道:“你看,雪好大,像撒盐。”
侍女冷漠道:“哦。”
“今日该是小雪吧,”烟年掰着指头算了算,忽然一笑:“宫中每逢小雪时节,总要设宴款待近臣,叶大人姐弟团圆,把盏言欢,我们却在这里孤孤单单地守院子,未免可惜,不如你行个方便,让我们两人都出去透口气?”
侍女道:“不行。”
烟年本也没抱希望,被她拒绝了也不生气,反而拿出了一只橘子,和气道:“那就算了,来,吃个橘子。”
侍女本想推辞,忽然一愣:“这橘子是从何而来?谁送予你的?”
这一月来,她严格把守着小院,防着烟年作妖使坏,自认干得不错,陡然见她拿出了个未过她眼的物件,着实大吃一惊。
烟年把橘子塞入她手中,眯眼一笑:“小妹子,你道行还是浅了些,这样办差事可不行,来,把橘子吃了,姐姐指点你些做暗探的诀窍。”
第35章
这一天就在烟年的细作业务小讲堂中, 悄然流逝了。
那侍女本不想听,可烟年讲得实在引人入胜,且颇具道理, 当她开始传授怎样贴屋顶潜行才不会被发现时,侍女小妹已经啃着橘子, 连连点头, 恨不能当场摸出沓纸记录下来。
“烟娘子懂得真多。”一日下来,侍女对她由轻蔑转为钦佩:“娘子既有这份能耐,何不为叶府效力?叶大人从不亏待下人,说不定能将功抵过呢。”
烟年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她顿了顿道:“可我毕竟已效力了别家,虽有心投诚, 可叶大人将我不清不楚地束缚在此, 想必是不信我的罢。”
“何不递一个投名状给叶府?”侍女热心建议。
烟年眸光一闪道:“也不是不可, 但眼下我与我的旧主已断了联系,怕他们疑上我……”
她状若不经意地提起:“若能出去见旧同僚一面……”
侍女顷刻警惕,目光锐利三分。
烟年暗叹, 是她心急了。
“……或许也不必特地出去一趟,只需送上一封信也可。”
忽听前院一阵喧嚣。
烟年立刻把话题转移开去:“已经二更了, 府上还能来客?”
按理来说, 府上来客与否,同烟年毫无干系, 可这回似乎颇有古怪,竟然来了个跑腿的小侍女唤烟年到花厅去,说有贵客前来。
烟年好心确认:“你是不是喊错人了?”
她是真心感到疑惑,因为即使给夏骧一万个胆子, 他也不敢拿叶叙川用过的女人出去宴客。
那小侍女急得恨不得架着她走:“娘子快去罢,咱们大人交代了, 要穿得齐整些,带上琵琶……”
烟年一愣,旋即恍然。
她蓦地冷笑一声,抱起琵琶,起身欲走。
侍女问道:“娘子不装扮一二么?”
烟年瞥了眼铜镜中素淡的影子,冷笑道:“女为悦己者容,若无人倾心,装扮了又给谁看?怕是我荆钗布裙,憔悴不堪的模样,才能令他快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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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府花厅狭小,不过稀稀拉拉放了几只高凳,供着三杆光秃秃的寒枝子。
叶叙川气质太贵,往这破花厅里一站,与周遭格格不入,好在他不挑剔,还未等夏骧搬来新打的黄梨椅,他就已大摇大摆坐上最上首的座位。
他既已落座,夏骧也没法子把他屁股抬起来换个好椅子……只能祈求这位爷坐得舒坦,坐得稳当,最好坐一坐赶紧走,别一个不高兴把他的官职撸了。
夏骧战战兢兢地坐在下位,时不时偷看叶叙川一眼。
“不知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他小心问道。
叶叙川半阖着眼眸,带着醉意道:“过来坐坐罢了。”
夏骧差点昏过去。
谁他妈信你是真过来坐坐啊!
得不到准确信息,夏骧内心崩溃,坐立难安,好在这时先前离去的小厮突然回来了,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据张化先所说,今日宫中设酒宴,叶叙川列席参与,席间饮了不少酒水,醉意朦胧时,太后娘娘点了一个教坊司弹琵琶的乐伎作陪,叶叙川并未拒绝,却始终神色淡漠,不甚搭理那乐伎。
从宫中出来后,叶叙川突然令马车驶向夏宅,却未明说究竟来做什么。
夏骧隐隐咂摸出一些味道来——哦,琵琶,乐伎,他的破宅子……这不就串起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