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点在耳边爆炸,戏子们的汗融去凛冬的积雪,天色被灯火照成绯色,看不清星星与月亮,宛如一个疯狂的梦境。
在梦境的最后,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透灯火与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
烟年回过头,嘴角挂上淡淡的笑意。
然后对夏修文轻声道:“抱歉,得罪了。”
夏修文不知她为何突然道歉,正想问个明白,一只柔白的手拨开他的钟馗面具,轻轻点在他唇畔。
烟年把面具翻了一面当作遮挡,踮起脚尖,慢慢地凑近他。
这是……要吻他么?
夏修文手脚发汗,一动也不敢动,木桩子一般杵在原处,喧闹的舞乐声皆成了背景,天地间唯有面前这个女子是真切的。
海棠香越发浓郁。
嗖!
破空之声袭来。
夏修文狠狠一惊,睁开眼时,只见烟年手中的面具已被射了个对穿。
羽箭尾翼尚在颤抖,彩绘钟馗的面孔分崩离析。
碎木块坠地的声音突兀无比,靠得近的女客双目圆瞪,发出惊惶的尖叫:“有刺客!快逃!”
“怎么回事?”“何处有刺客?”
汴京承平日久,不识干戈,一箭飞来,人群瞬时炸开了锅,一时间众看客四处流窜,女人的哭声,孩子的尖叫,男人的骂声不绝于耳,间杂着皇城司与禁军们声嘶力竭的吼叫。
“都停下!踩着人了!……”
纷乱之中,烟年猛然抬首,精准望向滨水高阁之上。
修长的影子凭风而立。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依旧能看清叶叙川衣袂上绣着的鹰,张牙舞爪,怒目金刚,恰如他的人一般阴冷可怖。
他手中长弓弯如满月,箭心直指她眉心。
烟年无声地挪动嘴唇,嘲讽道:竖子。
此刻夏修文终于反应过来,不管不顾地去拉烟年的手,试图把她带走,口中急切道:“快走!这儿不安全,有人乱箭伤人了……啊!”
弓弦骤动,羽箭近乎贴着烟年的皮肤掠过,以狠辣的力道刺破夏修文拉扯她的那只胳膊。
青布袖鲜血淋漓,少年人的惨叫撕裂了烟年的耳膜。
“疼……疼!救命!救命!”
奔来的看客吓得呆傻,哭号道:“杀人啦!快来人呐!有人受伤啦!”
烟年无动于衷,仍死死盯着高阁上的影子。
他又搭箭上弦,指着她眉心。
燕云之地人尽皆知,叶叙川擅弓马,箭无虚发,有百步穿杨之能,既然能一箭射穿十丈之外的面具,射伤夏修文的左手,那自然也能一箭取走她的性命。
月下闪过微茫,这箭向烟年刺来。
烟年不闪不避。
咻——
箭尖插入她身前泥土中,尾翼颤抖。
连出三箭后,高阁上的影子将长弓扔给属下,转身离去。
戾气灌满他的黑金披风,他向烟年投来冰寒澈骨的一眼。
烟年稚气地一笑,犹如恶作剧的孩童。
第38章
禁军押烟年与夏修文回衙门审问。
夏修文胳膊上淌着血, 浑身不住颤抖,犹如惊弓之鸟,烟年见他实在可怜, 轻声安慰道:“莫怕,叶大人不会杀你, 顶多打你一顿。”
“他虽行事狠绝, 却也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待他日后查明你我二人间清白,作为补偿,会送你一桩不错的差事,你不是常说为了报效朝廷, 你愿肝脑涂地么?我便送你这个机会。”
夏修文被烟年一席话绕得晕头转向, 不是利用他吗?怎么到了她嘴里反而变成为他好了?
他颤颤巍巍抬手指向她:“你……你究竟是何人!”
烟年拢袖淡笑:“文郎这话问得有趣, 我不过芸芸众生中一个平常人罢了,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名号。”
“非要说的话。”她道:“大概是被叶叙川遗弃的宠物吧。”
才到禁军府衙,就见到了老熟人张化先, 他守在门口,一脸烦躁, 手指不住地敲击腰间剑柄。
烟年对他点头问好:“张校尉。”
“烟娘子, 这边走,”张化先指引道:“去最里头的那间屋子。”
“叶大人在等我么。”烟年笑了笑:“看来我今日做得不错。”
张化先龇牙, 恨不得把她这破嘴缝了算了,省得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平白为他添加工作量。
*
长廊幽冷寂静,飘着几盏艳艳的红灯笼, 随风打着摆子,投射出忽明忽暗的阴影, 三两士兵在两侧值守,铁甲阴森,令这条长廊走起来像是通往地狱的小道。
行至尽头,她抬手轻叩门扉。
不及主人答应,她便推门而入。
这处约莫是一间不常用的休憩之所,放置软塌,书桌,高椅,和一架明亮的烛台。
叶叙川背对着她,已换下了黑金长袍,正慢条斯理地卸下拉弓所用的护具。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蜡烛偶尔迸出火星的轻微响动。
两人久久无言。
其实有时风平浪静比雷霆万钧还要恐怖,因为你猜不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烟年走上前,坦然跪倒,低首道:“见过大人。”
一枚帕子轻飘飘落在她面前。
叶叙川冷冷道:“来见我之前,先擦干净这一身男人味,闻着恶心。”
烟年拾起帕子叠好,不疾不徐道:“大人命烟年笼络夏府,烟年照做了,却被大人射了三箭作为警告,烟年实在困惑,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还请大人示下。”
“又想凭装傻充愣蒙混过关么,”
叶叙川低下身,骨节分明的右手扼住烟年纤细的脖颈,面色沉如千年寒冰。
“我分明是将你送给夏骧,你怎么却挑了夏家的崽子下手?”
夏家的崽子?烟年眉头微舒,觉得好笑——他甚至不记得夏修文的名字。
她瞪着眼,装出恰到好处的茫然无辜。
这无辜显得叶叙川的怒火那么苍白无力。
她道:“请大人宽恕我自作主张,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夏大人阳虚多年,吃了药也不中用,夏公子却是正值妙龄,为人真诚热切,不需多费心撩拨,便能得手。”
“真诚热切。”叶叙川短促而嘲弄地一笑,分明听出了她的暗讽:“不过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脑袋空空,天真愚蠢,便是把他叼回了窝中,又有什么用?”
“他在国子监读书,功课极好,我的旧主曾说他有探花之相。”烟年道:“大人,细作伏底动辄以十年、二十年记,放出长线才能钓到大鱼。”
“此类劣等之材,面貌丑陋,模样不堪,你也下得去嘴?”
烟年仿佛听见什么奇怪的论调,眸中满盈困惑。
半晌,她偏过头,以鬓角轻轻蹭着叶叙川掐她脖子的手,妩媚的猫眼斜睨着他,低声道:“不过是一个任务罢了,我可以来引诱大人,自然也能引诱夏郎君,色相之下,皆为肉体凡胎,又怎么会下不去嘴呢。”
叶叙川忽然怔住。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嘶哑难听。
“你怎会愿意。”
“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为何宁可去亲近一个愣头青,也不愿意找他来求饶?
为何?
烟年低声道:“我本就是个细作,生来就要替主子办事,大人救了蒺藜的命,我自然要一心忠于大人。”
她坦然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面前。
是一只小瓷瓶,上面绘了一朵明艳的海棠。
她拔开盖子,一缕淡香飘过两人鼻端。
只一嗅,叶叙川便认出了这东西。
是一年多前,烟年偷换长公主的暖情酒时,往里面多加的那一味药。
她今天为何随身带着这瓶药粉?
只思忖了一瞬,他猛然意识到了烟年带着这药的原因,再想叫她闭嘴已经晚了,烟年双唇一开一合,缓缓吐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字句。
“以色侍人罢了,这身子怎样给了大人,便可怎样给旁人。”
她眼角眉梢沾染上阴郁慵懒的气韵,好像任人揉搓的泥巴,没有形状,反而不好掌控:
“都是为了成就大业,烟年义不容辞,乐意之至。”
*
好一个乐意之至。
寥寥四字如一记响亮的巴掌,狠狠抽在叶叙川脸上。
烟年向他摊牌过后,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回定要给她一个难忘的教训。
所以将她丢在夏府里不闻不问,只在微醺时放任自己来见过她一次。
那日夜里月光幽冷,她的脸色却比月光还要寒凉,披一身寒酸的素衣白裳,他只瞧一眼,就看出了她过得并不好。
既然过得不好,为何还不来求他放过她?
他不明白烟年在倔些什么,她不是最擅长低头的吗?一个细作,如果连虚情假意,阳奉阴违的本事都没有,怎会被委以重任,派到他身边来?
可或许他想错了,大错特错。
平素柔弱得像蒲苇的女人,这回居然生出了一点骨气,梗着脖子同他顶嘴,死活不愿低头,甚至闷声接下了他的安排,真的转头去勾引夏家人去了。
她干脆利落地豁出去,进退不得的人换做了他。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残忍的事实。
——对烟年来说,自己与夏修文毫无区别。
她是一枚钉子而已,哪里有心。
只要告诉烟年这是任务,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勾引任何男人。
他自以为能完全掌控着她,可事实上,若不是因为这该死的任务,或许她不会多看他哪怕一眼。
往昔温情脉脉的假象一朝破碎,叶叙川只觉一把钝刀割在臂上,令他掐烟年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自己简直自作多情到可笑。
她怎么可能来求他?
眼前这个女人一丁点也不在乎自己,她只是嘴格外甜,细作功底格外精湛罢了,伪装的深情之下是一面荒芜的空洞。
可笑他自以为将她拿捏于股掌之中,恩准她留在近旁,到头来却一无所知地栽入了她的陷阱。
眼前的女人温驯地跪着,天鹅般的颈子微微扬起,血脉在他手下勃勃跳动,一下,又一下。
她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瞳中倒映出他的愤怒、无措、以及一丝微不可查的痛苦。
他应该掐死她,把她的尸身挫骨扬灰。
他对那些胆敢骗他的人,不是一贯这么做的么?
叶叙川眼里染上赤红,手指逐渐缩紧。
母亲死前告诉过他,世事艰难,邪佞当道,想佑护看重之人,必须逼自己强硬狠辣起来,因为唯独没有软肋的人,才能无坚不摧。
母亲去世时空洞的目光,与烟年的目光相叠,她们两人何其相似,只是母亲是对这个世道绝望厌憎,烟年呢?她的空洞是无知无情。
——或者是说,仅仅对他无情。
感受到喉咙上扼着的力道时轻时重,似乎想掐死她,却一次又一次放弃,烟年感到无比的畅快。
她简直想哈哈大笑。
叶叙川鲜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让人忍不住镌刻在心里永久珍藏。
多稀罕啊,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叶枢相为了一个小细作失控,被逼到城府尽失,罔顾体面,难堪到甚至想杀掉她。
他口是心非、性情恶劣,看似掌控一切,却是更加在乎的那个。
烟年连日的憋闷终于释怀了些许,原来她的直觉并没有错。
“大人狠不下心吗?”她温柔道:“真是可惜呢。”
*
良久,他才稳下心神,缓缓移开了手。
他冷冷道:“看来让你继续做细作,反而令你如鱼得水了,是我失策了。”
烟年顺着他的话猜道:“难道大人并非想让我笼络夏家人,只是想恶心我,折磨我而已?”
叶叙川目光沉郁,暗含平静的歇斯底里。
“当然。”
“你今后不必再待在夏府了,想必你的主子也更乐意将你安插在我身边。”
烟年看了眼这药,又探询道:“大人的意思是,让烟年接着服侍大人左右?”
她自嘲道:“大人当初毫不容情赶我走,烟年还道大人是厌弃了我,如今看来,大人并非我以为的那样无情。”
“莫要误会了。”叶叙川垂眸道:“我还没有腻了你,这么放过你,未免可惜。”
他挑起烟年花了妆的芙蓉面,淡淡道:“这么美的皮囊,还是枯死在我的宅院里好,便别出去兴风作浪了。”
那瓶暖情的药粉又回到烟年手中,叶叙川道:“这药的药性甚烈,与其千方百计地下到男人的酒壶中,不如给你自己用了去,往后在榻间也能少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