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慢慢握紧药粉,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大人想错了。”
烟年忽然直起了身,扬手丢弃了药瓶。
叶叙川眸光骤然一厉,闪电般出手,将她双手锁在身后。
药瓶咕嘟嘟滚出数丈远,轻轻撞在壁角,发出一丝微弱的响声。
药瓶滚落的瞬间,烟年欺身而上,双唇贴上他领口露出的锁骨。
叶叙川的呼吸登时乱了频率,喉结抵着烟年鼻尖上下一滚。
烟年温柔地啄了啄他的喉结,含笑道:“我伺候大人是心甘情愿,用不着这劳什子。”
“大人饶过我好么?”
她清婉地哀求着,身段如蛇,秀眉微蹙:“烟年知错了,从今往后便死心塌地伴在大人身边,就算大人赶我走,我也要死皮赖脸地留下。”
她态度软化得太快,令叶叙川无所适从,像巫山出岫的薄云,时晴时雨,过路的凡人捉摸不透,不小心便步入了她的迷阵。
可她那么鲜活明艳,爱恨嗔痴都动人心魄,轻轻地吻着他最脆弱的部位,他想推开她,却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良久,他才机械地抬起手,试图推开她:“走开。”
“不成,”她像个小孩子般耍着赖:“大人别赶我走。”
这对话何其幼稚,但叶叙川却奇异地松弛下来。
他熟悉的女人回来了,正在他怀中主动认错,身体柔软如海棠花最娇嫩的一瓣,不动声色熨平他心中烦躁。
既然她诚心,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原谅她……
烛火摇曳,叶叙川垂下眼,揽过烟年后脑,低头欲吻。
忽听烟年幽幽道:“叶大人,夏郎君的味道如何?”
第39章
叶叙川自幼反应极快, 族中老人赞其有鹰隼般的敏锐,故而每回围猎都可拔得头筹。
他此生从未有过那么迟缓的时候,花了足足一息的功夫才听清烟年说了什么。
她问他——夏修文的味道如何。
轻轻一句话掷下, 把叶叙川的绮念撕得粉碎。
他如被毒蝎触到一般猝然清醒,气得七窍生烟, 狼狈推开烟年, 恶狠狠道:“你是不是疯了!”
大概她真的疯了吧,烟年木然侧过脸,以指腹抹过自己嘴唇。
可是不疯一回哪有生路?她还有许多未竟的愿望,想回北周去,想见到姐姐, 想在沈州东郊开一间小小的烟叶铺子, 打马从玉门外行至室韦的千山万林中, 风会灌满她的窄袖,乌都古站在肩头,每一根翅羽都是自由的。
被软禁在夏府有什么意思?不挣扎到最后一刻, 她绝不会甘心。
今日以做出多般出格之举,无非就是为了试探一件事。
而眼下看来, 她或许赌赢了。
“大人还愿意吻我, 分明对我还有几分在乎。”
烟年平静的眸中终于燃起恼火之色,她用力一抹嘴道:“既然还有情意, 为何还要假意把我推入别人怀中?既然不喜欢闻见别的男人的气息,那为何还要一次次地来找我?在大人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人?”
“一派胡言!”一枚白玉镇纸摔得支离破碎,叶叙川怒道:“谁对你有情?教坊司, 南音坊,勾栏瓦舍里多得是才貌双全的女子, 你以为你多特殊么!”
窗户纸破裂的瞬间,他被窥伺到了惊慌无措的一面,所以急于否认一切,俊美的脸因吐字用力而扭曲,喉间发出沙哑的怒音。
烟年踉跄起身,不管不顾道:“那大人何不去与她们寻欢作乐,非要来纠缠我!”
“你与她们不同。”
“究竟有何不同!”
“你背叛过我,我不喜欢轻易放过叛徒。”
“大人这恨竟比爱还长久,令大人抛却群芳,专程来审问我一个小细作。”
“你不该审么?我让你待在夏府中,你却药晕了守卫,还跟夏家的崽子逛灯会,自以为是,行事乖张,可有半分细作的样子!”
“都是大人的吩咐,我不过依言照做,问心无愧。”
“你当真没有半点私心?”
烟年梗着脖子道:“没有!”
叶叙川未再言语,只是盯着她的眼睛。
烟年被盯出一丝心虚。
她也明白,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以后怕是很难再骗到叶叙川了。
迎着后者嘲弄而失望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愿弃暗投明,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却不愿被软禁在宅院里,每日只见得到四四方方的天,有本领也无处施展。”
叶叙川冷冷道:“我说过,我不缺一个替我办事的细作,留着你并非觉得你可用,只是为了折磨而已,你胆敢背叛,本该受到最酷烈的责罚。”
“……但对你们这些细作来说,痛快一死反而是种解脱,不如把你天长日久地关起来,让你也尝尝樊笼之中的绝望。”
此话正踩中烟年痛脚。
她不怕死,怕的是叶叙川囚着她,耗光她的时间。
想到今后再无金盆洗手可能,再也回不去家乡,登时恨得牙痒。
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乱,她指甲死死掐着手心,咬牙道:“阖族覆灭的确惨绝人寰没错,可这祸事却不是我做下的,大人厌恶细作,却迁怒于我,对我不公平。”
“有何不公?”叶叙川道:“莫非独独你出淤泥而不染?”
“我做细作多年,虽常年探听消息,却未曾害过一人,来到大人身边后,更是没做过任何挑拨离间,里应外合谋害大人之事!”烟年道:“愿意投诚大人,一来是为换蒺藜生路,二来也是钦佩大人人品贵重,愿尽心替大人办事。”
叶叙川冷笑道:“未曾听闻做细作做到光明磊落,清远雅正的,想救你那废物属下,有话直说便是,不必拐弯抹角地寻找托辞,因为你说得再多,也无人会信你半个字。”
烟年立刻指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就叫我……”
叶叙川厉声道:“闭嘴。”
烟年陡然被喝断,愣了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
“你怕我被一道雷劈死吗?”
她梦游般开了口。
“好,大人不愿信我便罢了,可我还有未明之事,想请教大人。”
不等叶叙川开口,她便不管不顾道:
“那三箭究竟为何而射?”
“为何不让我接触夏郎君?”
“在派我去夏府前,大人是否已经知晓夏骧不能人道?”
“难不成……大人竟有几分喜欢我了?”
烟年语速越来越快,一大串带着浓烟的字符向叶叙川飞去。
叶叙川招架不及,失尽平日里的高高在上,本能地否认:“不。”
“大人为何不敢看我!”烟年最恨他这冷漠模样:“爱恨嗔痴乃人之常情,又有何不可承认的!”
“子虚乌有之事该如何承认?你以为所有男人都像夏家、宰相家崽子一样,合该为你神魂颠倒么!”
应答之间,他似乎迫切地想摆脱这难堪的境况,便越发口不择言。
他五指紧扣着桌子边缘,狰狞道:“那三箭不过是一个警告,告诉你莫要投机取巧,借着笼络的名义意图另起炉灶,东食西宿,与你以为的争风吃醋毫无半分关系。”
“我无意另起炉灶,文郎温文尔雅,君子端方,我知道我不配。”烟年道:“他……”
她口口声声唤夏修文的名字,还唤得娓娓动听,叶叙川只觉分外难以忍受,也不知这所谓的折磨究竟折磨了谁。
“他如何?”叶叙川向她逼近一步,把她困在角落中,带着戾气的阴影笼罩下来,如被激怒的猛兽:“他君子端方,你自知不配,怎么当初就敢来招惹我?打量我是恶人,死有余辜,与你这口蜜腹剑的细作极为般配么?”
烟年万没有想到他居然作此反应,也不知脑中哪根弦一抽,居然道:“我……我是想着大人年岁长,历尽千帆,自不会把我放在心上,可夏郎君正值韶龄,性情温和体贴,我不忍……”
刚说了一半,烟年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
“我历尽千帆,”
“他正值韶龄。”
四个音节从叶叙川口中平静地吐出,他的眼中仿佛酝酿起吞噬一切的风暴。
“我不是说大人年纪大!”烟年立刻道。
但此时已经晚了,她所做的一切补救都好像是欲盖弥彰,叶叙川陡然扣住她手腕,一脚踹开门,不由分说把她拉了出去。
力道极大,几乎要把她手腕掐碎一般,烟年吃痛,闷哼一声,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
红纸灯高挂,夜色中翻出凄冷的光影,他拉着她疾走过长长的回廊,行至一间刑室前。
“大人,我……”
叶叙川只用一个冰冷刺骨的眼䧇璍神,就使烟年闭上了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她从未见过叶叙川这般模样。
好像一条平静的疯犬。
他身居高位,平日里大多一副漫不经心情态,即使有不顺心之事,也鲜少形于表面。
这让烟年有时候会忘了他真实的性情——阴狠毒辣,冷漠高傲,满手鲜血,被无数人咒过不得往生。
他想杀掉她是吗。
双目仿佛失去了聚焦的能力,只木然扫过一件又一件刑具,长鞭、锈刀、凝着血的斧头……烟年内心空空荡荡,一瞬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她太累了。
十年来未有一刻解脱,全凭一股回乡的信念撑到如今,她不甘心被叶叙川记恨,困在这方庭院里,所以铤而走险,逼他正视对她的感情。
她最了解男人,他们喜欢一个姑娘的时候,往往爱不释手,可要是厌倦了,也同样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
七情六欲之中,恨意永远比爱意绵长。
——只要能逼叶叙川承认对她有意,她便可顺理成章地回到叶府,继续做他的侍妾,待得他玩腻了她,看在往日情份上,或许愿意放她与蒺藜一条生路。
可眼下看来,她怕是输得彻底。
高傲如叶叙川,怎会因几句挑衅而吐露真心呢?
哪怕他吐露真心,难道会放弃掌控她吗?
终究是她太幼稚,错算了一切。
*
一时心神恍惚,忽听后方门扉传来声响,几名禁军提来了五花大绑着的夏修文,对叶叙川低声道:“依大人的吩咐,已将他带来了。”
“都下去。”叶叙川道。
禁军告退。
夏修文徒劳地扭动身躯,发出呜呜的鼻音。
他不敢招惹叶叙川,只敢以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烟年。
叶叙川轻柔地冷笑道:“你眼中的君子端方,不过如此,我瞧着竟如一条虫子般恶心。”
夏修文也算朝廷高品官员独子,叶叙川居然将其踩在脚下,如此折辱……
烟年不寒而栗。
他撕下夏修文口中塞的棉球。
后者一得自由,立刻声泪俱下地诉道:“叶大人!叶大人明鉴啊!是这妖女引诱在先,教我如何避过下人耳目!学生一时被蛊惑才犯下大错,求大人饶命呐!”
夏修文一面把过错尽数推给烟年,一面扭动身躯匍匐在叶叙川脚下,叶叙川仿佛触到了脏东西般,皱眉挪开了半步。
烟年惊惧:“你究竟想做什么。”
“让你瞧瞧你的眼光有多差。”
说罢,他当着夏修文的面揽过烟年,抵在满墙刑具前,重重地吻了下去。
第40章
烟年一愣, 错愕地瞪大眼,正与他灼灼燃烧的目光相对。
这目光挑衅、恶劣,带着浓浓的侵占欲, 唯独没有柔情蜜意,像是野兽标记所有物, 一旦归自己所有的东西被人觊觎, 他会撕碎一切潜在竞争者。
或者是……当着对方的面占有她。
嘴唇被无章法地吮吸,他的味道充斥了她整个口腔,烟年被吻得腿软晕眩,换气间隙嗅到了淡淡的酒味——难怪他今夜格外疯魔,酒是极具破坏力的东西, 会释放出人最阴暗的一面。
前襟散开了数寸, 一阵凉风吹过, 烟年骤然清醒。
“放开我!”她狠狠推开叶叙川,尖声叫道,后者只给了她一刻的喘息之机, 又掐着她脖子把她拉了回去。
“放开?”他咬牙道:“想得真美。”
烟年大为惊怒,抵死挣扎。
红袖楼里待了那么多年, 什么烂事没见过?叶叙川向来蛮横, 但从未像那些恶心男人般罔顾她意愿,不管不顾在外人面前乱来。
衣带散落, 男人轻而易举地掌控她,如同掐碎一朵脆弱的花。
烟年与嫩生生的小姑娘不同,她是熟透的果子,轻轻一捻就能滴落甘甜汁水。
夏修文呆住, 怔怔地望着叶叙川背影,以及他腰边斜出的一截罗裙。
他们在……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