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叶府黑沉沉的牌匾,烟年内心感叹,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啊,她就活该被两个姓叶的搓圆按扁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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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归来,烟年自然无法回到正院居住。
叶叙川把她扔进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院子整洁却冷寂,是间凶宅,曾有个老妾在此上吊身亡。
但烟年不在乎。
破罐子破摔之后,她心态放松极了,别说住凶宅,就算让她和鬼魂来段胡旋舞助兴,她也能立刻提着裙子上场。
她哪些遥不可及的念想:金盆洗手,回乡,见姐姐,做小生意……好像都被一场失败击垮了。
叶叙川残忍地告诉了她,她走不了。
除非他有一天玩腻她,会打发她离开。可他还需要多久才能玩腻她呢?一年?抑或三年五载?一辈子?
她不知道。
做细作十年,她第一次输得那么彻底,被打击到只想躲到角落里逃避这一切。
人是种有趣的生物,一旦好事变得太微茫,便不敢再去想,宁可浑浑噩噩过着每一天,以庸常麻痹灵魂。
那日在皇城司撞见的那兵士颇眼熟,按烟年平日习惯,必会抽丝剥茧,从记忆深处刨出此人,但心气一旦泄劲,人也就随遇而安了,这回她只随意回忆了一番,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知道又有何用?反正她也出不去,不如脚后跟栓绳子——拉倒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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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独是她,翠梨和香榧也一同被软禁在了院中。
主仆三人齐齐倒大霉,谁都没被落下。
见到翠梨时,翠梨的表情很是沧桑。
她不知何时也学会了嚼烟叶,这一动作为她喜感的气质添上三分忧郁。
她望着烟年,良久才干巴巴道:“姐,你发疯也要有个限度吧,你这是干什么,你寿星吃□□嫌自己命长吗?”
烟年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系一条土到冒泡的麻裙,一手搓着小八的鸟头,一手持着一本避火图,仔细观摩。
她甚至连脸都懒得洗,鼻头泛出淡淡的油光。
总之毫无平日的优雅气韵。
“翠梨?”她放下图册,一眼望来。
久别重逢,她对翠梨说的第一句话是:“……梨啊,你嚼这东西的样子好像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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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烟年也嚼上了草烟叶,和翠梨一起坐在破板凳上晒太阳。
叼着一片烟叶,烟年简要总结了最近自己的连番操作,以及操作带来的糟心后果。
翠梨认真听完,随后久久沉默。
烟年语带沧桑,做出结案陈词:“……头一次遇见老娘搞不定的男人,不想搞了,随便吧,他爱关我多久就关我多久,我累了,先休息一段时日。”
翠梨道:“烟姐,你思路错了,你分明是把他搞得太定,人家不舍得放你走了。”
“对,都是我的错。”烟年痛快承认:“当初就该把他弄死在山崖底下!”
翠梨赶紧安慰烟年:“这……咱们也不是神仙,谁能未卜先知呢。”
然后问:“烟姐,接下来怎么办?”
烟年道:“我不知道。”
翠梨无措地眨眨眼,烟年道:“别这么看我,我是真他妈的不知道,知道的话我早遛了,谁还留在这破地方数砖头啊!”
“那你还看避火图干什么。”翠梨问道。
“观摩学习。”烟年很沉稳。
“你不是要休息吗?”
烟年放下避火图,沉稳化作满脸沉痛。
“又不是我要看,叶叙川这神经病,只给我送了这玩意,我问他要别的书,你猜他说什么?”
翠梨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手势。
“他说别的书我看了也无用,因为我待在这儿唯一的使命就是供他赏玩,”烟年道:“限我一天内学完三种花样,他晚上来检查,少于三种,蒺藜三天没饭吃。”
翠梨大惊:“他有病吧!”
“有大病。”烟年指着避火图,痛心疾首道:“你看这姿势是人能摆出来的吗?狸奴都没那么软乎,还有这一页也离谱极了,塞那么多东西,回头怎么扯出来啊!”
翠梨摸着下巴:“这个我倒是知道,小红姐说,铃铛上要拴绳子,只需一拉……”
“够了,”烟年啪地合上了册子:“我不想听。”
她抱怨起来:“前一阵子我不在,他找别人也过得不错,干什么非要折腾我?”
翠梨一愣:“叶叙川没找别人呀,若是找了的话,我是能看出来的。”
烟年也一愣:“没找别人?男人开了荤后还能戒的么?”
她捏着避火图,喃喃盘算起来:“……我看他有所需求,但缺个渠道,所以只能发泄在我身上,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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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叶叙川前来验收避火图研习成果。
烟年的三种花样分别是正着、反着,坐着。
叶叙川理解的花样则是尾巴、秋千、冰块。
需求与供给全然不对等,叶叙川气烟年不上心,烟年则震惊于叶叙川的不要脸。
小腹贴着窗边,外面秋风萧索,吹得皮肤微微战栗,海棠枝子刮着某处,烟年时不时狠狠一抖。
她以为自己要掉出窗口,两指搅入她檀口中将她拉回,带出清亮的津液。
烟年轻轻哼了一声,所有的反应都似死鱼打挺。
独角戏唱着无趣,叶叙川未得纾解,于是负气起身穿衣,脸色瞧着极不好。
这时,榻上的死鱼烟年开口道:“大人一直用我一个未免无趣,烟年在楼子里还有其他的姐妹,各个才貌俱佳,温柔解语,不如替大人寻摸一二?”
叶叙川淡淡睨她一眼。
烟年还当他在矜持,卖力推销道:“大人喜欢温婉的还是妖艳的?我有一姐妹名为青鸾,琴技与我不相伯仲,倾慕大人已久……”
“你自己身份暴露了,便想再往我身边塞一个?”叶叙川冷笑道:“本以为你的天真愚蠢是装出来蛊惑人心的伎俩,没想到你本性竟也如此,真令人失望。”
烟年一顿,心想这论调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随即恍然大悟:她骂蒺藜时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嘛!
“我并非是想塞新细作,”烟年道:“红袖楼是我的地盘,就单我一个细作镇守,我的姐妹们都清白干净。”
“我只是觉得大人应有佳人相伴,消遣解乏,便想着能否替大人物色一二,若是成了,大人也能记我一份功。”
“说完了?”
叶叙川垂下眸,缓缓抚摸他新得的玉扳指,长发的阴影盖住他半边玉面,令烟年看不清他的神情。
“原来是想找人代你承欢。”他轻声道:“该说你不识好歹,还是太知进退?”
他这话说得平静,可烟年却从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出走的理智如潮水一样涌回她的身体里,她一个激灵,本能地把自己裹成一只蛹,下一秒,叶叙川周身戾气猝然爆发,那玉扳指凌空飞来,在床柱上撞得粉碎。
烟年险些尖叫出声。
“以为这样便能推拒我?做你的美梦。”
叶叙川怒极反笑,一手除下刚穿上的里衣,另一只手撕扯开她裹身的棉被,俊美的面容沾染了怒意,越发惊艳得动人心魄。
烟年手忙脚乱捂被子,却一眼瞧见他手上新添的一道伤口——原来那扳指被掷出来之前,是被他生生捏碎的。
唉,男人不都喜欢左拥右抱么?她也是为他好,至于气成这样吗。
“大人当我没说……”
新一轮的折腾拉开序幕,烟年乖乖松开手,仰面朝天躺下,颓然地继续做死鱼。
第42章
那夜之后, 烟年与叶叙川之间的关系变得极端纯粹,他们失去了所有精神层面的交流,只剩某个器官的联系。
烟年想了许久, 都不知该怎样形容这种关系。
最后由翠梨做出总结:“不就是嫖客和妓子么?”
烟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翠梨, 你近日洞察世事, 颇有上古先贤的风范,不如从今日起改名叫梨子怎样?与孔子墨子齐名。”
最近烟年时常发表类似的言论,天马行空,不着四六。
翠梨忍无可忍:“烟姐你清醒点!都被关了一个月了,你还天天琢磨梨子杏子, 能不能想个法子出去啊!”
“出去做什么?”烟年道:“蒺藜还在叶叙川手里, 我逃走, 他会死,梨啊,咱们做事要纵观大局, 不能像狗熊掰棒子似的,掰一个扔一个, 顾此失彼。”
“这废物……”翠梨喃喃道:“没见他帮烟姐, 净拖后腿。”
“你和叶叙川都不明白我为何要救他,对么?”
翠梨道:“我怎会不知?指挥使一直向我抱怨, 说你聪慧机敏,能力没得挑,可偏偏总意气用事,令他没法交托重任。”
烟年果然又意气用事了, 拍着大腿骂道:“老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若是不心软, 能甘心给他卖命?早就拍拍屁股投敌去了好吗!”
说起这事她满肚子苦水,拉住翠梨道:“我为了混上红袖楼行首娘子,这些年挨了多少打?弹琵琶弹到十指上尽是水泡,陪人卖笑卖唱,结果赚到的银子还要给细作营交税!”
翠梨小声道:“可交出去的税,也都当赏金发还给烟姐了呀……”
“蝇头小利,”烟年冷笑一声:“皇城司检举细作的赏银能顶我一年的进项,我去投敌了吗?还不是接着给他当牛做马。”
翠梨叹了口气。
她道:“烟姐说得是,钱是王八蛋,还是蒺藜的命要紧。”
她忽然意识到跑了题,问烟年道:“对了,乌都古呢?”
“哦,近来我被盯得紧,不方便递消息,便让它去跟着燕燕。”
“跟着小燕姐做什么?”
“皇城司还在满城追查细作,燕燕她不会武,若身份暴露,逃起来没有蒺藜利索,有乌都古帮她看顾着,一旦有异动,便可立刻遁逃,不至于束手就擒。”
烟年越说越糟心:“女大不中留,如此风声鹤唳的时候,她还惦记着与情郎私会,啧啧啧……”
翠梨也不知怎么安慰烟年,只得道:“烟姐,往好处想,至少小燕姐要有家了,也算是咱们姐妹几个里第一个披上嫁衣的呀!”
回想起燕燕幸福的模样,烟年翻了个白眼:“真没出息,嫁人难道是什么好事吗?依我看,每个女孩出阁前,都该来红袖楼兜上两圈,看看男人真面目究竟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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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是一种有趣的生物,往往在犀利评点他人感情的同时,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一团乱麻。
这些日子,叶叙川时常来找她,两人沉默不语打架数回,天亮后叶叙川披衣离去,烟年则自行寻来避子药物服用,等待下一次相见。
不知为何,这回归来之后,叶叙川默默地停了她的避子汤。
烟年不想怀孕,只得吃下压箱底的红花药丸。
这些红花丸乃是北周的萨满祭司尽心炼制,效果极佳,缺点是药性太烈,且库存太少,逼得她一颗丸子要分好几夜吃,才将将熬过这段时日。
所以,为何要停她的避子汤呢?
烟年忧郁地想:难道叶叙川是嫌蒺藜一个人质不够拿捏她,打算自己亲自上阵,再造一个出来吗?
好变态,好糟心。
输给这种阴险老狐狸不丢人,她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大不了等叶叙川出府时狠狠放个一把火,扛起蒺藜,趁乱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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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木门咯吱一响,叶叙川披一身冷露入室,抖落满地浮灰。
月色溶溶,芙蓉帐暖,烟年正对着窗台发呆,思考明日该怎么打发时间,究竟是给苹果雕花,还是跟翠梨比赛打水漂……
她呆滞的模样落在叶叙川眼里,令他感到无比刺眼,又堵心,昔日灵动的美人被关在斗室之中,就如一朵鲜妍的海棠丧失了生气,只得逐渐枯萎。
“少做出这一副晦气的哭丧脸,”叶叙川捏了烟年下巴,冷冷道:“实在倒人胃口。”
烟年好脾气道:“那我多笑笑,大人就能满意了。”
说罢,她扯动嘴角,敷衍一笑。
她面无表情时诚然令叶叙川烦躁,可一旦露出这般浮于表面的假笑,简直令他恨不能撕碎这张虚伪的脸。
叶叙川气得眸子都有些红了,把她摔入一堆云团般的软枕中,烟年的假笑还未收敛,就听见裂帛之声尖锐地响起。
唉,又来了。
她轻声问道:“在夏府逗留甚久,如今我还算是大人的妾室吗?既是妾室,待得三五年后大人玩腻,能否放我离去?”
总不清不楚地被关着也不是个事,她颇有些好奇,在如今的叶叙川眼里,她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叶叙川一顿,随即冷笑道:“你一个细作也配肖想自由?先前就说了,你只配做个玩物,老实待在这冷苑之中,这辈子都别想离去。”
看不出是真心还是故作姿态。
烟年不由颓废:“之前大人抓的细作都给了痛快,为何就我被拿来当了玩物?”
看惯她妩媚振作的模样,头一回见她蔫头蔫脑:柔软的朱唇微微张着,露出一小截贝齿,如同被敲了一闷棍的土拨鼠。
叶叙川愣神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他立刻为方才的失神感到羞恼。
不都看穿她的本性了么,为何还要被她装出来的柔弱可爱迷惑?他贱得慌吗?
这女人心里根本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