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烟年谈事时, 翠梨一般自觉地出去放哨,这次亦不例外。
昨日烟年冰凌种之蛊发作,撕心裂肺疼了小半个时辰, 后来又被叶叙川气得半宿无眠,天刚蒙蒙亮, 她又马不停蹄地与同行密谋……
翠梨极是担忧, 忍不住进去看了几眼。
进去后才发现,或许她的担忧是多余的。
烟年面对那医女,就如同一匹老练的狼忽悠绵羊,不知那医女提了什么条件,她张口便回绝道:“……此事免谈, 我要的是活着带我的属下离开叶府, 而非事情败露, 被叶叙川当场弄死。”
那医女低声道:“叶大人不会杀娘子,他心里有你。”
烟年好像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语,竟然笑出了声。
“心里有我又如何?他这样的人, 即便动了心,也不会允许我恃宠生娇, 肆意地利用他。”
“我试过利用他的青睐攫取好处, 至于结果如何,想必你主子也知道了, 我撞了南墙,他毫发无伤。”
医女顿了顿道:“事实未必如娘子所见的那样,若娘子当真如所说的那般无足轻重,主子就不会派我来与娘子商谈了。”
“是么, 我不喜欢戴高帽子。”烟年道:“你这条件实在太过凶险,若是东窗事发, 我没有把握全身而退,不如换上一个。”
医女坚决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主子说了,只叫娘子办这一件事,不成就算了,路子随时都为娘子铺好,娘子若是哪日愿意帮我们,只需告知我即可,在替娘子调理好身子之前,我会一直留在叶府。”
烟年眉头微皱,目送她起身离去。
翠梨见守门丫鬟去送医女离开,立刻拉了烟年问道:“娘子,可谈妥了?”
“没有。”烟年扶额道:“小丫头片子不好对付,大概她背后之人并不太急。”
“她究竟提了什么条件?”翠梨问道。
“让我进叶叙川的书房取一份东西。”烟年道:“好像是密令之类的文书……罢了,叶朝云想要什么,跟我没关系。”
翠梨吃了一惊:“她竟是太后派来的么!”
“宫里一共也没几个正经活人,除了她还能有谁。”烟年剔着指甲,眉目间流淌着淡淡的倦怠:“我可算看明白了,姓叶的都不是什么好鸟,一个架空亲姐姐,在朝中横行霸道,一个暗中蛰伏,谋划着打亲弟弟个措手不及……闹得姐弟阋墙,也不怕把九泉下爹娘气活过来。”
已知这两姐弟面和心不和,那叶朝云想要的文书,多半是一件弹劾叶叙川的武器,有杀伤力,但并不致命。
可不管这文书是什么内容,只要烟年敢对叶叙川书房下手,一旦东窗事发,她必死无疑。
叶叙川喜欢她不假,但这点喜欢无法击穿他的底线。
亦无法使他放下权力。
上回进宫没带上翠梨,这丫头至今没搞清楚状况,如梦游一般念叨;“怎会如此……”
烟年也不想让她接触这些狗屁倒灶的烂账,便道:“不必再想了,我已回绝了她。”
她顿了顿,忍不住刻薄两句:
“……也不知她主子在想什么,竟敢提那么离谱的条件,我来这儿是当细作的,又不是特地来找死。”
翠梨忧郁地“哦”了一声。
想了一想,觉得自己与烟年处境艰难,又难过地“哦”了一声。
“别哦了,”烟年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再哦隔壁院子的母鸡都要被你吸引了来了,午时到了么?赶紧走,这张床好晦气,老娘简直一刻都不想多待。”
*
拎着翠梨回了自己院子后,烟年又补了一觉。
醒来已是黄昏时分,她潦草用了晚膳,便听香榧来报:叶叙川又来了。
好一个又字。
消息传来时,烟年和翠梨正在下双陆,你来我往鏖战正酣。
乍闻此讯,翠梨缓缓停手,嘴巴张成了一个愚蠢的鸡蛋形,烟年则眼疾手快,趁她分神,飞起一子填补了空缺。
翠梨惨败。
“这步不算!”翠梨的注意力回转,急赤白脸道:“我方才走神了。”
“晚了,落子无悔。”烟年得意洋洋:“说好了,谁输了谁要学驴打鸣,快学吧。”
翠梨扭着身子:“换一个!”
香榧小声又提醒一回:“娘子,翠梨姐姐,叶大人来看望娘子。“
烟年大为惊异:“来干什么?我都这样了,他还有心情睡我?”
翠梨见状,一溜烟跑了:“我便先不学驴叫了,烟姐你先自己应付叶大人。”
“死丫头!”烟年气坏了:“怎么还出尔反尔呢!”
“你还有脸面斥责旁人出尔反尔?”
门外忽然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烟年回头,正巧叶叙川掀帘入内,他身高腿长,随手一撩帘子也显得清贵,只是面容上覆盖着薄薄的冷意,扰了烟年欣赏皮囊的心情。
她不阴不阳地行礼:“见过大人。”
叶叙川扫了一眼桌上未收起的双陆棋,轻轻哼了声道:“你倒是逍遥自在。”
烟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身上染了白花香味,衣衫比平时要整齐些,大概是刚从宫里回来。
叶叙川问道:“身子可好些了吗?”
烟年道:“没有。”
“那便接着喝药。”叶叙川道:“总能调理得好。”
烟年不搭茬。
屋中浮动尴尬的气氛,就如汴京干巴巴的冬天。
叶叙川能感受到空气中的窒息,他皱了眉,忽地问道:“你何时学会的双陆?上回我问起时,你明明说过你只会棋。“
烟年挑眉,却未作声。
怎么能相信一个女细作的胡说八道呢?
不过他很快明白了过来,目露不虞之色,声音冷硬如数九寒天的冰茬子:“我便如此不招你待见么,一旦不再是你的目标,你连一盘棋都不愿与我下。”
烟年淡淡道:“是我双陆下得不好,不想在大人面前出丑,大人若想玩双陆,不如找旁的娘子作陪。”
叶叙川面色越发难看,咬牙笑道:“好,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叫你那个侍女来。”
一听这话,烟年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不成!”
她重重拖来椅子,摆好双陆棋:“她什么都不懂,这局我来陪大人下。”
见她大病初愈,巴掌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却长眉拧紧,尽是忍辱负重,叶叙川登时什么多余的心思都没了,满腔怒火堵在嗓眼,上不去亦下不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当一个人不愿意再敷衍你时,你哪怕只是寻常说句话,都能招来不阴不阳的冷待。
“罢了。”
叶叙川冷着脸一摆手,挥散她摆好的棋子:“你那侍女同你一样,伺候人的本事着实差劲,叫她滚出去,别来杵着碍眼。”
大晚上跑来找她,就为了吵架,什么毛病。
她还惦记着翠梨的驴叫,结果望了眼窗子,这丫头的影子在窗户纸上一晃而过,显然是趁机跑了。
“过来就寝。”叶叙川道。
烟年今日不想伺候。
人在生病时总是格外脆弱任性一些。
所以她只站在原处,无动于衷,慢吞吞道:“大人对痨病鬼也下得去口么。”
“为何不可。”叶叙川反唇相讥。
烟年心里骂了一句:狗熊穿亵裤——衣冠禽兽。
然后行至榻边,缓缓躺下。
近来她已破罐子破摔,叶叙川怎样作践她,她都懒得反抗——反正反抗了也没用,还不如躺下受着,偶尔阴阳怪气两句,过过嘴瘾算了。
叶叙川取过一只软枕,拍打了两记,烟年以眼角余光观察着他,见他拎着那枕头转向她,便知前方定有一场折腾。
前些日子,叶叙川每回同她燕好,都会特地垫一个软枕在她臀下。
这样助孕。
烟年冷眼看着他强压怒气的模样,信手解开衣带,好脾气道:“大人,烟年实在不想有孕,如果今后我不再有避子汤喝,能不能麻烦大人弄在外面?”
身边的男人猝然停住。
他俊美的面容瞬间扭曲。
对他们这等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她的话语这是一种冒犯,也是一种侮辱,代表了一个女人最直白的拒绝。
“……实在不行,我可以自己弄出来。”
烟年觉得自己简直太他妈通情达理了,妲己飞燕都没她专业。
叶叙川提着那只软枕,本想用这枕头给她垫一垫后腰,让她不至于坐着难受,听她这么说,怄得几乎真想掐死她。
在她眼里,他竟然如此不堪,她居然认为她这样憔悴的时候,自己还会与她燕好。
他粗鲁地拉上她散乱的衣襟,冷冷道:“不愿便罢了,何必惺惺作态,倒人胃口,自己照镜子瞧瞧,你病成这样,谁想与你同赴巫山。”
“我看大人挺想的。”烟年自嘲道:“我不过是一只披了漂亮皮囊的阴沟老鼠,除了做那事,还能用来干什么?”
叶叙川从牙缝里揪出两字:“闭嘴。”
烟年听话地闭了,顺便把眼睛也合上了,俨然一副别打扰你姑奶奶美容觉的架势。
男人怒极,强忍着不往她身上发泄,摔了一只杯子后,拂袖而去。
烟年翻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白眼。
神经病,大晚上不睡觉,跑到她这里发什么癫?
第46章
两人不欢而散。
想来叶叙川刚了解真实的烟年, 还没有习惯她的本质——其实在嘴贱这件事上,此二人堪称一对卧龙凤雏。
自那晚之后,叶叙川再也没来过烟年的院子。
很难说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 坏在两人关系陷入僵局,好在这段关系不搞也罢。
反正也搞不好, 不如干脆放弃。
人出不去, 消息出不去,乌都古跟着燕燕,一时半会也回不来,烟年乐得清闲,本着破罐子破摔的精神, 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
这段时日, 她沉迷于打双陆, 打叶子牌,起先只是和翠梨香榧打,后期牌友队伍越发壮大:墙头的暗卫兄弟, 门口的看门小厮,送菜的丫鬟, 扫地的婆子, 甚至叶朝云派来的医女妹妹……统统被她抓走打牌。
打到后来,医女简直心生恍惚, 分不清东南西北。
来前主子曾交代过,说这女人高深莫测,滑不溜手,是细作中的精锐, 总之务必要小心。
回到现实之中……看烟年这叼着烟丝,兴奋掷出一把骰子, 吆喝五魁首六六六的模样,真是精锐女细作,绝代美女蛇吗?
完全就是巷口抠脚的大爷啊!
抠脚大爷又赢一局,得意洋洋道:“妹妹,你输了,学驴叫,赶紧的。”
旁人想什么,烟年不在乎,她只致力于让每个手下败将学驴叫。
被这个目标驱使,她杀遍四方无敌手,听了无数声驴叫之后,甚至得了个诨号——汴京小牌王叶府分王。
殊不知,当她岁月静好之时,自有人在替她挨骂前行。
*
小皇帝最近心里很苦。
他是赵家最金贵的独苗,也是当朝皇帝,理应随心所欲,横行霸道。
但……他为什么还没成为一个暴君呢?
因为每每一出现这个念头,他的舅舅就会撸袖子揍他,边揍还边嘲讽他:“隋炀帝犯浑还知道修条运河,官家知道什么?一手抓五只不重样的蛐蛐吗?当暴君都不够格。”
叶叙川贵族出身,衣食住行无不讲究挑剔,举手投足无不矜贵风雅。
唯独一件事,他保留了最原始的生态,不借助任何工具,没有任何仪式感,亲自动手,朴实高效。
那就是——揍人。
读书的斗室之中弥漫清淡墨香,这香味熏得书上的字符都跳跃起来,一会儿排成一个一,一会儿扭作一团。
小皇帝奋力睁开打架的眼皮,依稀看到这些字儿飘浮在空中,歪歪斜斜扭成两字:完蛋。
“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何意?”
舅舅双目微眯,抬起一只随手能掐断人脖子的手,把书本翻过一页。
在忘了温习功课的小皇帝眼里,这翻的不是书,而是他的脑袋。
“便是……召来各地民众商贾,聚集四方货物,人们在此交易了物什后各自离去,皆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啪地一声,叶叙川将书本摔在台面上。
小皇帝吓得猛一缩头。
答错了吗?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心中既然已有答案,为何还畏缩犹豫,瞻前顾后!”叶叙川训斥道:“挺起胸,坐正,再答一遍对此文的见解。”
这便有些超纲了……
*
叶朝云携带几封紧要表章,拿来供小皇帝批阅,然而,屋里传出噼噼啪啪的打斗声,打断了她的意图。
……不,或许不应该是打斗声,而是叶叙川单方面在家暴侄子。
叶朝云心一紧。
身边大宫女颇有不忿,暗自嘟囔:“这是将自己当摄政王还是太上皇?”
叶叙川今日脾气委实不佳,把小皇帝罚得差点哭出声,可怜的小孩手心通红,连连求饶,保证今后再也不为了逗蛐蛐耽误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