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或许,他尚且来得及补偿她。
说来也可笑,她故土的太平,竟要指望敌国的重臣守着,叶叙川怔怔地想:当初应当多教她捭阖之道,让她懂得国与国之间没有怜悯、道义,只有血淋淋的利益,而枢密使手握重权,自然也要扛起相应的责任,她脑中构想的太平与自由,或许能持续一时,却持续不了一世。
但这又如何?她既然发了话,那他自然要竭尽所能避免战争,哪怕太平一时也好。
内心的空洞尚未愈合,呼呼地往里头灌着风,叶叙川静静拥着烟年坐了片刻,终究抱起她,摇摇晃晃向外走去。
雪粒子飘落在两人发端,墨黑配纯白色,融成一幅极为凄美的图景,好像两人同淋一场大雪,就算白头偕老了一般。
他也被永远被困在了这个冬日里。
她一生困苦,然而,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站在权力的巅峰没有快意,唯有高处不胜寒,在枯寂无趣的岁月里,她是最惊艳的一道流光,他执拗地想要抓住她,可光亮如何能被困囿于指间?他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是他的错,他爱得太痛苦,身已在地狱,却硬要拉拽着她同去,待到幡然醒悟时,为时已晚。
又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幡然醒悟,他是历经过生死之劫,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性格的底色就是偏执强横,死不放手,不论再来多少次,两人结局都将如此惨烈,好像堕入绝望的轮回。
她是唯一能救赎他的人,也将他打入无尽深渊。
现在,她终于要走了。
“年年……”他最后一次叫她的乳名。
“你不喜欢这里对么。”他轻声道:“好,我送你回家。”
*
北周葬俗,停灵三日方可下葬。
烟年从前好装扮,但后来被迫以装扮搏人喜爱,对此便失了兴致,临终时特意吩咐翠梨,莫要给她套大冠大带,就以家常衣裳裹身即可。
翠梨为她换上衣衫,桃红柳绿的抹胸褙子,她生前最爱的颜色。
说来奇怪,旁人死后身子总会僵硬,但烟年却关节柔软,骨肉匀停,除却没有心跳呼吸,竟与活人别无二致。
翠梨本质上是个择业失误,不小心进入细作行当的缺心眼子,见此情形,居然半点没往心里去,只默默地想:哦,冰凌种能保尸身不腐,虽然副作用多,但对死人还挺友好的……
停灵三日,叶叙川也不眠不休在灵堂里坐了三日。
烟年的一应随葬之物,皆由他亲自挑选,棺椁用的是他为自己备的金丝楠,里头的小东西是烟年常用之物,叶叙川母亲留下的那支簪子,也仔细地簪在她发端。
叶朝云对此颇有微词,而叶叙川只用一句话就让她闭了嘴,他说:这支簪子只会给她,不会给旁的姑娘。
叶朝云难免心酸。
当年先皇辞世,她也是如此肝肠寸断,恨不能追随而去,可看着年岁尚轻的儿子,终究还是强忍悲恸,从一个深宫走上朝堂,学着去打理爱人留下的江山。
“你也莫要太难过。”她大发慈悲,劝慰叶叙川道:“她可是笑着走的,想必临终时已不再恨你。”
叶叙川只涩然道:“我宁愿她恨我。”
除却安排葬事之外,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木然地剪着纸钱,偶尔同棺木细语几句,就好像烟年只是睡着了一般,依旧听得见他的话语,随时会掀开棺材板儿嫌弃他啰嗦。
前往北周落葬之日,汴京的桃花树长出新蕾,烟花柳巷的姑娘们唱起新得的词来,唱去年今日东门冬,鲜妆辉映桃花红。
婉丽歌声飘出秦楼,随早春莺啼,一道儿掠过送葬的仪仗。
桃花红,吹开吹落,一任东风。
带着她的孤傲、危险与沉郁的往事,她凋落于春日前夕,兜兜转转,终于踏上了归家之途。
*
是夜,棺椁停于驿馆之中。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叶叙川的得力下属死死把守灵室,户牅紧闭,连一条苍蝇腿儿都伸不进去。
蹲在不远处盯梢的黑衣人愁眉不展。
“东家,这帮人总也不挪窝,咱们没法动灵柩,要不然还是直接放火?”
“你们只会放火是吧!”那被唤东家的中年人低吼:“用你的脑子想想,你把棺材点着了,里头的人还能在吗?”
黑衣人据理力争:“死都死了,焦不焦又有什么区别?”
中年人语塞。
随即道:“你就当我癖好比较变态吧,不喜欢焦了的。”
黑衣人大受震撼,颤颤巍巍抬起一指:“你你你……”
中年人变态一笑:“其实吧,我不仅喜欢已凉了的,我还好男风。”
黑衣人徐徐后退:“这活儿我干不了,阁下另请高明吧。”
“回来回来。”中年人连忙道:“怂什么,又不是没法子,我看那屋子有个高窗,仅有两人把守,是个不错的窟窿,这是巴豆和番泻叶,上吧兄弟,放倒他们!”
黑衣人犹豫。
“不上是吧,”指挥使又露出变态的笑容:“其实我还有一个癖好……”
黑衣人抢过泻药:“别说了,我上。”
*
烟年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哭声,有不绝于耳的哀乐,有落在脸上的滚烫泪水,长梦尽头,一道熟悉的嗓音不住地唤着她:年年,年年,回来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再不惹你生气了。
字字泣血。
她想让这人别吵,容她好好睡一觉,可她发不出声,挪不了身子,整个人仿佛被浸泡于几万丈的深海之中,被沉重的水塞住口鼻,什么都做不了。
有人把她装入一个黑黢黢的盒子中,钉上盖子,又撬开了盖子,把她搬了出来。
……神经病吧,把她当大白菜腌吗?
“出来了出来了,走!”
“走个屁!快把木条子拿来塞进去,不然斤数不对,被发现人不见了怎么办?”
“糟了,那两个侍卫回来了,怎么办?咱们藏哪儿?”
“急什么,先躲到房梁上去,明日再离开。”
……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溺水的感觉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噬心的麻痒之感。
有人在大力搓她的脸。
烟年被搓得头晕脑胀,用尽全力将眼睁开一线。
“哟!醒了醒了!”
蒙面大汉粗犷的声音钻入耳中,他暴露在外的两撇浓眉舒开,又大声道:“东家!东家!人醒了!”
“吵什么吵。”又一道熟悉的骂声传来:“在梁上蹲了一夜,老子腿抽筋得厉害,有屁快放,别打扰老子休养。”
这把公鸭嗓不知给她宣读过多少离谱任务,烧成灰烟年都认得这嗓音。
她张了张嘴,喉间逸出支离破碎的三个字:“指挥使?”
“……烟年,醒了?”
指挥使从茅草堆上爬起身,拖着抽筋的腿,一瘸一拐行至她跟前,蹲下身道:“感觉如何,是不是嘴歪眼斜,四肢无力?没事,躺上一会儿就恢复了。”
烟年苦笑。
“指挥使……”
“没想到……咱们黄泉路上……还能碰面……你知道……投胎……往哪儿走吗……”
*
指挥使翻了个白眼。
然后撸起袖子,猛力地搓烟年的脸。
搓得她两颊通红,指挥使方收了手:“现在说话利索了吗?”
烟年困惑地环顾四周。
她怎么觉得这个阴间那么破呢?
这时,那蒙面大汉憨厚一笑,热心道:“小娘子,这儿不是阴间,咱们尚在人世呢。”
烟年道:“那他是什么,鬼吗?”
指挥使气得又狠狠搓了她脸一通:“看看清楚,老子是人,喘着气的人!你男人烧细作营那天,正巧是另一个指挥使上工,才让我逃过一劫。
烟年如遭雷击,迟钝的脑子险些停止运转。
“两个……指挥使?”
“废话,满汴京那么多细作,我一个人哪儿管得过来。”指挥使道:“我们每回见细作都戴着面具,就是怕你们发觉有异,如此,即使有人背叛了,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你没死……”
烟年惊得差点坐起来。
“那我也没死?”
指挥使冷笑一声。
“对,你没死成,你还觉得特别遗憾是吧?”他骂道:“你忘了老子怎么教你的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骨气是最没用的东西,不就是陪叶叙川几日吗,哪至于为此寻死觅活,闹得满城风雨,你丢不丢人,就说你丢不丢人!”
烟年静静地听着。
“……要不是冰凌种之毒有龟息之效,说不定还真让你死成了。”指挥使骂骂咧咧:“算老子有良心,自掏腰包,特地雇人捞你出来。”
蒙面大汉偷偷透露:“我很贵哦。”
见烟年毫无反应,指挥使还当是她害羞,大言不惭道:“行了行了,不必谢我,谢那几个老萨满去吧,人家心善,见你有室韦血统,不忍见你客死他乡,特地在冰凌种中减了两味药,让你先经历几轮疼痛,而后达到伪死之态,如此一来,便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你有没有在听?”
烟年依旧不语,她尝试着控制身体,慢慢地活动手指、脚腕、胳膊、腰肢。
良久,她扶着蒙脸大汉的胳膊,艰难坐起了身。
“指挥使大人,”她轻柔道:“可否靠近一些说话?”
指挥使呵呵一笑:“老子可不是叶叙川哈,休想用对付他的法子对付我,我不吃这套。”
但还是凑近过去,准备笑纳烟年的溢美之词。
谁知烟年猛地扬起手来,狠抽了他一巴掌。
她美目中仿佛喷着火,恶狠狠道:“老匹夫,你还有脸邀功,为何不将我阿姐的死讯告知于我!”
第88章
烟年打人当真是极疼。
她初醒, 手上无力,长长的指甲划拉过指挥使的脸,拖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子。
没见过那么彪悍的女人, 蒙面大汉吓了一跳:“哎哟,你可冷静点!”
“你都知道了?”
指挥使嘶了一声, 却也不恼, 反而把另半张脸凑上去:“无妨,让她打,确实是我不干人事,挨她两巴掌不冤。”
烟年毫不留情,又狠狠抽了他两记耳光。
“叶叙川骗我, 萨满巫医骗我, 你也骗我, 你们都不是东西!你们这是屋里耗子药乱扔——欠收拾!”她气得眸中喷火:“老娘的簪子呢?这就把你们统统杀了!”
蒙面大汉缩了缩脑袋,指挥使小声解释道:“冰凌种的副作用,致人暴躁。”
他转头, 肃然对烟年道:“听我说,烟年, 你姐姐去岁冬日逝世, 压下这桩事未令你知晓,是细作营审慎考量的决定, 当时你在叶叙川身边,若是贸然传信于你,也怕你悲思过度,显露端倪, 被叶叙川察觉真实身份。”
“放你娘的狗屁。”烟年怒道:“癞蛤蟆吹唢呐,说得比唱得好听, 你们分明就是怕我尥蹶子不干,拿金盆洗手、回乡团圆吊着我而已,老娘当初就不该来汴京当什么狗屁细作,白忙活十二年,到头来落得有国难投,众叛亲离的下场,倒不如当年死了干净。”
“做人要讲道理,烟年,”指挥使叹了口气:“我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瘦得像只猫崽子,抱着你的姐姐,眼瞧着就要饿死在破庙里头,若不是我捡走了你,你和你姐姐怕是活不过那个冬天。”
“坏的世道里,人有千百种苦悲要尝,活着哪有容易的呢?”他道:“不过你且安心,我瞧叶叙川颇把你放在心上,有他在位一日,便不必担心南边的皇帝发疯北伐。”
烟年更气。
上天塞给她霉运,她尚且能咬牙咽下,但自己兢兢业业干了十年苦力,最后竟被老东家晃点了一把,换谁都受不了。
“那你还救我做什么?如你所言,我已经没用了。”她冷冷道:“姐姐死了,我在世间再无亲人,活着也无趣,你救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指挥使剔着牙花子,给她甩来一个自以为深沉的眼神。
“话不要说得太绝,什么死不死的,难听得很,谁说你在世间再无亲人?这不还剩一个么?”
*
经此一遭,指挥使在烟年处的信誉已完全破产。
烟年阴阳怪气地一笑,指着蒙面大汉道:“又编了什么屁话骗我,我哪还剩了什么亲眷,难道我爹在外面另有个家,这位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吗?”
蒙面大汉委屈极了:“可咱俩长得也不像啊……”
指挥使哼一声,对门外道:“抱她进来罢。”
木门吱嘎洞开,北地凛冽风霜扑面而来。
烟年皱眉,只见风雪之中走来一个妇人,妇人怀中抱着一团小小的人儿,是个女孩,梳两条细辫,身上穿了厚厚的花袄子,小脸被北风吹得红彤彤,像一枚林檎果子。
烟年正气着,面上表情极为不好,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全屋人都送去见阎王,小女孩儿害怕得很,往妇人怀里缩了一缩。
可她又对这个漂亮的女人充满好奇,于是偷留了只眼在外面,默默观察她一举一动。
烟年不喜欢吓唬小孩儿,脸色稍霁,极为勉强地笑了一笑。
“她是谁?”
“她乳名叫珠珠,如珠似宝的珠,你不抱抱她吗?”指挥使道:“你可是她的亲小姨。”
*
在指挥使的设想之中,他安排了感天动地的亲人相见,烟年少不了慈性大发,与小丫头抱头痛哭一番,哭完跪谢自己替她养了一年孩子,从此两人恩怨一笔勾销,欢欢喜喜各回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