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礼貌地表示了遗憾:“真可惜,我小姨打算带我坐哩。”
眼见珠珠得了允准,而她却不行,女孩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嚷道:“那你小姨定也不是正经女子,是……是那种……啊!”
那两个难听的字眼未能说出口来,因为珠珠勃然变色,飞起小拳头向那女孩砸去:“不准说我小姨!”
那女孩被打得尖叫一声,顺势一推珠珠,珠珠平时疏于锻炼,脚下一个踉跄,居然一头栽入了河水中。
事发突然,家丁不及反应,烟年听得响动,回头只见一朵水花飞溅,珠珠不见踪影。
她心跳霎时漏了一拍,大叫道:“珠珠!”
珠珠扑腾着,哭叫道:“小姨!小姨!”
烟年来不及反应,一咬牙也跟着跃入水中,捞起珠珠抱在怀里,奋力往岸上游去。
李大娘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问一旁的摊主借来巾子,给两人裹上,珠珠缩在烟年怀里不住发抖,牙齿也打着颤,双目红如幼兔,哭着道:“我小姨才不是不正经的女子。”
烟年脑袋里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她抱着珠珠,向那跋扈的小女孩投去冰冷彻骨的一眼。
她这一眼太骇人,是一种亲手杀过人才会有的目光,那女孩骇得连哭都不敢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珠珠,”她冷冷道:“把她也推下去,小姨替你撑腰。”
“你敢!”
人群中走来一个貌美妇人,一把将女孩搂入怀中,瞪着烟年道:“凭你也配动我的女儿?都是小孩子间玩闹,没见过大人挑唆着报复的,我女儿说得没错,瞧你这妖妖调调,瑕疵必报的做派,是不是正经人,还真说不定。”
烟年霍然站起身。
李大娘立刻制止她,压低声音道:“娘子冷静些,你瞧她衣饰鲜亮,定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咱们小老百姓得罪不得。”
“小老百姓,得罪不得?”烟年声调轻柔得令人胆寒:“可巧我不是普通百姓,天下也没有我不敢得罪的人。”
说罢,烟年把袖子一捋,扬手给了那妇人一记巴掌。
那女子尖叫一声,不可置信捂住脸,烟年拽着她衣领子,又抽了她另半张脸一记耳光。
“你……”深闺妇人怎能与正儿八经杀过人的女细作匹敌,那妇人竟然被烟年扇得懵了,甚至忘了唤家丁前来助阵。
“小孩子间玩闹寻常,这话倒也没错,我不动你女儿,我专程收拾你。”
烟年甩开李大娘,冷笑道:“什么官宦人家,不过一杆没星的秤——看不清自己斤两,撑死一个七品小官的婆娘,只买得起下等兔子毛围脖撑场面,有何可惧怕之处?尽管闹上公堂去,瞧瞧到时候谁丢脸子!”
红袖楼是天下最势利的地方,烟年在里头待了许多年,掌握一套非常成熟的闹事准则:得罪得起就直接揍,得罪不起就改日偷偷地揍。
而这位女士,恰好就位于可得罪的范畴内。
妇人气得脸颊通红,体面尽失,尖声命家丁拿下烟年。
烟年一手护着珠珠,一手指挥自家家丁:“……照死了揍!别给室韦族丢脸,放倒一个我给二两赏银。”
……
*
岸上一番鸡飞狗跳,画舫中岁月静好。
小红掀起帘拢一角,好奇地往外张望。
对坐的儒雅文官笑道:“不过妇人相争而已,有何可瞧?”
小红道:“大人莫笑妾粗蠢,妾是觉得那女子声音极为熟悉,像是妾一位旧识。”
小红唱南戏出身,分辨人声极为敏锐,
文官漫不经心追问一句:“你楼里的姐妹?”
小红颔首,黛眉微簇,如烟波笼罩。
“正是叶枢相的亡妻烟年,大人行走官场多年,应当也听说过她。”
“行走多年有何用,还不是被打发来穷乡僻壤公干,”那文官自嘲道:“想起你恰好回了辽阳府,便改道来瞧瞧你。”
谈及故人,小红难免伤怀,话也比往常多了一些。
“……她当真是个好人,给楼里姐妹统统放了贱籍,还给备了路银,只不过她三年前病逝了,听闻噩耗,姐妹们一道哭了一场,想祭扫她的墓,却不知在何处,哎……”
她兀自倾诉,未察觉面前的文官捻动秋兰佩,目光虚虚落在远处,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钻出船舱,命摇舟人道:“停船靠岸。”
小红一愣:“是妾伺候不周么?”
文官笑道:“非也,我反而还要谢你,谢你给我赠了一份大礼。”
第90章
月华收, 云淡霜天难晓。
这一夜,烟年愤然干回了老本行。
闹事,风激电骇般地闹事, 同那妇人撕扯半宿,最后差点闹上公堂那种闹事。
那妇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又挨了烟年两记巴掌, 灰溜溜地走了, 临行前不忘干嚎两句我还会再回来……烟年一瞧嘿你居然还有力气叫嚣?立刻又补上一巴掌,这才把那妇人彻底扇熄火了。
呸,什么东西。
人能放开耍横,靠的都是身后的倚仗,世人皆唾弃以强凌弱可耻, 但是烟年是个无比务实的女人。
她的人生准则是:有菜不虐, 天诛地灭。
回程的路上, 烟年教育珠珠:“下回有人推你,你就把她也推河里去,千万莫要客气, 明白了吗?”
李大娘默默补上一句:“幸亏你小姨厉害,不然看那妇人如此刁蛮, 怕不能善了。”
珠珠点了点圆圆的小下巴, 闷声道:“珠珠不是故意的,他们说小姨坏话, 珠珠很生气。”
烟年心酸得稀巴烂:“珠珠没做错,我们珠珠做任何事都是对的,就该揍她!如果小姨连给你撑腰都不成,岂不是白干了那么多年?那等轻狂无状之人, 小姨能收拾一打不带喘气的!”
珠珠眼睛亮晶晶:“小姨最厉害。”
李大娘汗颜,心道你们姓杜的家教可真是狂野彪悍啊。
几人返回驿馆, 烟年与李大娘哄睡珠珠,也各自歇息。
但今夜烟年莫名心慌,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幽暗地注视着她,令她坐卧不宁,辗转反侧。
左右也睡不着,她披衣起身,打算借驿馆的灶台,给珠珠做她爱吃的炸烩。
天色熹微,时闻夜鸮鸣叫,推门的那一瞬,墙角阴暗处陡然掠出一人,捂住烟年口鼻,并在她后颈上不轻不重地一劈。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烟年不会武艺,压根来不及反应,只轻轻哼一声,人便已失了意识。
那人麻利带走烟年,驿馆内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
烟年昏了一个时辰之后,方悠悠醒转。
睁眼四顾,见自己置身于一间雅致舒适的房屋中。
杨木的床,嵌云石的木影屏风,桌上供白釉玉壶春瓶,内插一枝应季的丁香,显得灵秀俏丽,显然是南国的审美意趣。
她暗道不好,这种布置的气韵实在太熟悉,她断无可能看错,正是汴京教坊的寝屋式样。
难道昨日那小官之妇动了歪心思,把她绑来花楼羞辱?
不对,烟年凝眉思忖,越是深想,后背越是隐隐发寒——那小官之妇断然没有这分魄力与本事,即使她寻人复仇,也不会来得这样快。
难道是近日行商时无意得罪了人么?
此事处处古怪,虽说是绑架,可烟年发觉自己双手自由,未受束缚,于是轻手轻脚下了床,附耳于门板上,凝神静听门外响动。
约一盏茶功夫后,廊下响起脚步声,一道男子嗓音道:“人在里头吗?”
一女子轻声道:“她在里头昏着,不过大人,她并非妾那薄命的故人,只是声音相像罢了,样貌身段都判然不同。”
烟年心猛地一沉。
薄命故人?莫非……
寥寥四字,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自从她离开叶叙川之后,刻意把身型吃胖了不少,定了最好的□□掩饰容颜,原以为已无人能认得出她,可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居然是声调暴露了自己。
门外那男子不知什么来路,而那女子说话腔调颇为熟悉,地道的汴京口音,轻柔婉转,如凤鸣鹤唳。
红袖楼的记忆甚是久远,她强压心头惊骇,迅速卧回床榻上,闭上双眼。
方才说话的两人掀帘而入。
一双纤柔的红酥手轻轻推她的肩,女人温声唤道:“这位娘子?”
烟年终于想了起来,此女正是红袖楼胸最大,歌声最曼妙的花娘——小红。
她怎么跑来辽阳府了?
烟年吃不准她来意,索性装作刚醒来的模样,迷蒙四顾,讷讷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那女人温和一笑:“娘子莫怕,此处是妾的居所,妾身边这位郎君是朝廷命官冯大人,此番出使北周,无意听得娘子教训旁人,嗓音不俗,颇像是一位已故的贵人。”
她曼声道:“那贵人的夫婿对她用情至深,眠思梦想,在相国寺为她供了千盏长明灯火,只求梦中与她相见,冯大人见之不忍,便想着让娘子扮作那贵人的模样,一慰那贵人夫婿的相思之苦。”
小红性感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每个字烟年都听得懂,但合起来的蕴意就他妈离谱。
听到最后,烟年终于明白她言下之意,一句脏话卡在喉咙口,不知当吐不当吐。
好消息是,小红和那冯大人眼拙,未识破她容貌上的伪装。
坏消息是,他们打算把她送给叶叙川做替身。
替谁?
替她自己。
*
他乡遇故知,有时并不是件好事。
小红人如其名,胸大无脑,坚持认为给叶叙川做替身,那是天上掉下了馅饼,格外光宗耀祖,并热心说服烟年:跟了叶枢相,今后荣华富贵,吃香喝辣,可不比在辽阳府和妇人吵架来得畅快?
吊诡,实在太特么吊诡了,小红小蜜蜂般在她耳边哔哔叭叭,烟年很想一把捂住她的嘴,对她说一句:红啊,咱先别接客了,先去吃点核桃果补补脑子,这事拖不得。
给叶叙川干替身?如此惊世骇俗的馊主意,亏她想得出来……
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她杜烟年能搞定叶叙川,靠的是过硬的手段与人格魅力,以及超凡脱俗的忍耐力,这傻大姐还真以为谁都能干这活儿啊!
万般无语,只能腹诽心谤,不能流露分毫,烟年强笑婉拒:“娘子好意,观音心领了,只是家中尚有幼子,不得远游,还请娘子另寻他人。”
那冯大人道:“这都是小事,只需把孩子带去汴京便可。”
烟年摇头:“此事艰险,说难听一些,算是骗人的勾当,有损阴德,我不干。”
两度遇挫,那冯大人耐心逐渐耗尽。
“杜娘子,今日缚你来此,并非与你商谈,而是告知你做好准备。”他和颜悦色道:“明日使团就将启程回国朝,枢相大人恰在真定府,届时通判大人设酒宴,枢相也将列席,便是将你送到他身边的机会。”
烟年心里咯噔一记。
不怕恶人密谋,最怕恶人坦然告知你他的谋划,因为这说明他志在必得,油盐不进,全然不打算放过你。
此时若再发难,要死要活地推拒,怕才是真的要勾起这冯大人疑心。
她起了杀意。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金盆洗手,手下无人可用,若想在不牵累小红,不惊动官府的情况下干掉这姓冯的,少不了找人从旁协助。
她敛下眸中算计,徐徐开口道:“我虽是周人,却也听闻枢相的狠辣之名,我一人折在他手中不要紧,万望大人莫要伤及我亲眷,并容我向我家阿嫂告个别。”
冯大人微笑颔首:“好,我自当陪娘子一同前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娘子也该掂量清楚。”
烟年皮笑肉不笑:“劳烦大人。”
*
冯大人当真信守诺言,带烟年返回了驿馆。
李大娘正四处寻找她,记得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烟年倒是镇定,只是叮嘱她照顾好珠珠,并悄悄将一张字条塞到她手中。
原来烟年虽金盆洗手已久,可仍然保留着旧日习惯,为防自己受人辖制,她一直保持着和都朱那的往来——正是当初受指挥使所雇,来救她出棺的那蒙面大汉。
都朱那和她经历相似,年幼时家乡被战火所毁,只不过逃难路径不同,烟年和芳年往南方逃,他却逃到了东边落草为寇,而后常年承接绑人放火,劫富济贫的业务。
其放火天赋被指挥使挖掘后,指挥使还力邀他去汴京干细作,然而都朱那一口回绝了此事,原因十分质朴:“……烟姐说细作营会欠薪不发。”
幸好都朱那没被指挥使骗走,此番遇险,正可雇佣他来救个急。
因烟年常常给李大娘讲细作小故事,李大娘转瞬便懂了烟年的处境如何,对她重重地点了头,一脸“包在我身上”的坚毅。
烟年放下心来,又叮嘱一遍:“照顾好珠珠。”
“天色不早了,应当启程与使团汇合了。”那冯大人道:“娘子,请吧。”
烟年凉凉瞥他一眼。
能中途寻见机会逃走最好,若是不能,便等着都朱那帮她杀掉他。
使臣死在北周,算两国邦交之祸,她脱不了干系,但出了这道国境线,杀了姓冯的再逃回北周,把局做得干净些,未必有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