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随他走一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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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启程回朝,足足花了半月功夫。
途中那冯大人怕她跑了,竟然拨了足足四人倒班,并日夜看管着她。
以烟年的业务水准,想逃出生天倒也不难,但一个过于神出鬼没,心狠手辣的女人,太容易让人想起细作出身的枢相夫人,若是不慎暴露,那就全完了。
她尚有牵挂,想不露痕迹地全身而退,还是需指望都朱那和他的山匪弟兄们帮忙。
可这帮人不知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居然迟迟不来,烟年心中生出不详预感——不会是李大娘传错了信儿吧。
可这时,使团已经带着她越过了边关,落脚于一处城郊的别苑。
从来往侍卫的闲话中,她获知一个重要的讯息:这里是真定府南郊,叶叙川如今正在真定府办事,更恐怖的是:今夜主人即将设宴,叶叙川的名字赫然在宾客单子最上首。
惊闻噩耗,烟年久久失语。
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命啊?老和尚的木鱼托生的吗?天天除了挨打还是挨打。
等不来救兵,烟年终于接受一个残忍事实:她必须自己找到全身而退的方法。
即使杀人见血,小范围内暴露能力,也绝对不能出现在叶叙川跟前。
她暗暗寻找周遭能用的凶器,准备趁着守卫换岗间隙伺机遁逃。
就当她准备料理守卫和冯大人时,高窗处传来吱吱的响声。
烟年心头一喜,抬头望去。
只见都朱那撬开了窗锁,无声无息潜入室内,抹着脑门的汗道:“哎哟,我来晚了。”
“算不得很晚。”烟年道:“你再不来,我就自己动手了。”
“怎么能让烟姐手上沾血。”看在交情的面子上,都朱那服务态度良好,与她攀谈道:“听李大娘说你被劫持了?不对啊,平白无故地,人家劫持你作甚,还绑那么远,也不像是求财……”
“说来话长。”
和叶叙川的故事过于匪夷所思,逃跑之事迫在眉睫,烟年只能捡要紧的解释两句。
“……总之他绑我,是想把我送给叶叙川当替身。”
都朱那听得一愣一愣:“这姓冯的不愧是混官场的,想象力如此丰富,什么送替身,说得好听,不就是拉皮条吗?”
烟年冷笑:“算他有眼光,皮条拉到了正主儿身上。”
见烟年目露凶光,都朱那把袖子一捋:“我们烟姐怎么能受这种委屈,怎么办?你看门外那两人,是你来杀还是我来杀?”
烟年摇了摇头:“你来都来了,我也没必要杀守卫,人家也是奉命当差,都不容易,近日天干物燥。咱们随便放点火,掩盖我逃跑踪迹便是。”
又怕都朱那粗枝大叶,非但掩饰不了,还教人疑上她,烟年又吩咐道:“记得别从我那间屋子烧起,不能让人发觉是咱们动的手脚!”
放火正是都朱那老本行,当年烧真定府城门就是他团队的杰作,如今得以一展身手,他兴奋不已:“好!且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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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烟年换上都朱那替她寻来的丫鬟衣裳,跟随他指引,从一面隐秘的高窗翻了出去。
“从此处一路往南走便能出府,出去后向西拐,一路上山去,那儿会有我旁的兄弟接应你。”都朱那趴在墙头,热心替她指路。
烟年点头,又叮嘱一遍:“放火要注意拿捏分寸,别烧得太厉害,听见没?”
都朱那掏掏耳朵道:“知道了,你带孩子带习惯了是不是?比我阿婆还能叨叨。”
这死孩子!
烟年瞪他一眼,看准侍卫换班的空隙,翻出院墙,扬长而去。
今日晚间有宴,侍女小厮都忙碌得很,没空留意她一个过路人,烟年屏息凝神,一路走出了垂花门,抄着近道,快步走向前院角门。
这别院布置奢靡,处处错彩镂金,雕梁绣柱,筵席正设在荷池之畔,取月临池树,晚生烟霞的意韵。
可烟年无暇欣赏其风雅,只因她忽然发觉,这别院居然还设了响屐廊。
所谓响屐廊,是种颇有古风的工艺,木榭下留空,置大小缸,每行一步,都会踏出轻灵飘渺的回声,而烟年如今只想缩减自己的存在感,走在这叮叮当当的台面上,越发心神不宁,恨不能直接生出翅膀,飞去角门处。
笃、笃、笃,脚步越来越急,烟年埋头前进。
快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略抬起头,却忽然看见了远处别苑正门徐徐开启,一辆马车停驻门前。
只一眼,她认出了那不搀一丝杂色的照夜白。
随从取来步障、脚凳、玄狐皮领云纹披风,恭敬打起车帘,迎他们尊贵的主人入苑。
不及躲闪,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之中。
她呼吸一滞。
他依旧眉目清冷,俊美无俦,凛如苍山负雪,明明只随便穿一身低调的玄黑色,通身却尽是世家大族涵养出的倨傲贵气,甚至比三年前更添一分沉静气韵。
乍一看,仿佛她的离去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可是烟年太熟悉他了,一眼就分辨出他过得极不好。
容颜出色如故,可却比三年前消沉颓唐,肤色苍白了许多,目光空洞,似乎这世间已没什么值得他留恋。
他自马车上走下,任属下替他披上外衫,极为散漫地四下扫了一圈。
随侍之人众多,他并未注意到她,反而多看了一眼侍女在廊下养的鹦鹉。
鹦鹉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样子颇似从前的小八。
似是想到了旧事,他略露出一点笑模样,可这笑容稍纵即逝,转眼又恢复如常。
烟年满心惊骇,生生顿住了脚步,只留下一串突兀闷响。
别来沧海,故人难寻,她未曾料到,再次见到叶叙川,竟然是在如此混乱境况之下。
万不能让他留意到了!
烟年立刻掉转方向,不动声色地藏于一道影壁后。
只祈求叶叙川能快些入席,如此她才能越过庭院,前去角门处。
谁知人一旦倒霉时,简直连喝凉水都塞牙缝。
她才刚刚闪躲到暗处,冯大人不悦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杜观音,你怎地偷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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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魂不散!早晚杀了他!
烟年恨得咬碎银牙,却还是勉强一笑:“我听见有人喊走水,一时害怕,跑了出来,正好撞见贵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冯大人哼一声,想必是不信。
此时,前院熙熙攘攘,来了大片官员,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叶叙川入座。
这冯大人品级不高,没有迎接叶叙川的资格,拢着袖口,流露出嫉妒之色。
他低声对烟年道:“这位贵人便是叶枢相,你有天大的福气,才生了一副与枢相夫人相似的嗓子,好好地伺候人家,今夜是飞黄腾达,还是人头落地,全看你的表现。”
烟年假笑,心道滚你大爷的福气,老娘就是枢相夫人本人,我做我自己的替身么?
这冯大人倒是擅钻营,只可惜钻营错了地方。
她最是了解她的死鬼前夫,叶叙川与那等庸常男子不同,他眼高于顶,桀骜不驯,从不屑于自诩深情,收集替身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
在他看来,只有心性脆弱,不善自控之人才会沉迷此道,而他叶叙川平等地蔑视所有人,才懒得在赝品身上浪费时间。
且不说自己只是声音相像,哪怕样貌身段也与烟年肖似,脱光了躺在叶叙川眼前,他大约也只会漠然扫上一眼,随后命人把她拖走。
可冯大人一心高升,连连催促烟年:“正巧你穿了丫鬟衣裳,拿了酒壶去伺候罢。”
烟年淡淡道:“我腹痛,要上恭房。”
冯大人怒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烟年如今身份是个商户女,放得开,豁得出,当即便道:“人有三急,我在叶大人跟前憋不住,难道要冯大人替我接着吗?”
冯大人从没见过如此粗俗无礼之人,一时语塞。
烟年深吸一口气,现如今能拖一刻是一刻,等都朱那掀起后院的混乱,再来前头接应她。
金盆洗手就是这点不好,要时时刻刻做个良民,难免束手束脚。
她不与冯大人多说,见叶叙川一行人已过影壁,正背对着她朝水榭前行,心里略松了口气,快速走向恭房。
轻软绣履踏过木地,响屐廊发出空灵回声。
笃、笃、笃。
如在初春时节投石入水,破开一冬的凝冰。
前行的影子蓦地顿住,回过了身,一道淡漠目光落在匆匆离开的女人身上。
他忽然开口道:
“站住。”
第91章
熟悉的声音击打烟年耳膜, 明明平静无波,在她听来,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她僵直着身子站定, 冷汗浸湿脖颈。
糟了。
为何……他要叫住自己?他发觉了什么吗?
不可能,烟年一咬牙, 自己胖了十斤, 行走的声音定与从前不同,他又怎么可能认得出?
见叶叙川陡然回眸,叫住了烟年,冯大人面露喜色。
他连忙迎上前两步,拉烟年对叶叙川行了大礼, 满脸堆笑道:“叶大人, 新来的小婢子不懂事, 匆匆忙忙笨手笨脚,扰了大人雅兴,该罚。”
他用力一拽烟年衣袖:“还不赶紧向叶大人赔罪!”
烟年咬牙, 刻意压低嗓音道:“婢子该死,请大人责罚。”
面前的男人蓦地一怔。
下一刻, 他挥退左右, 疾步向她走来,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头。
“抬起头来。”他道。
烟年不过犹豫了一瞬, 男人便已失去了耐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如旧日那般,带着毋庸置疑的强势,掰起她下颌。
腔子里的心跳漏了拍, 烟年低垂着眼,身体细微的发着颤。
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小丫头。
这张易容过后的面孔与烟年并不相像, 而烟年也从不会在与叶叙川相处时发抖——她一向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不是她。
缓缓收回了手,叶叙川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失望过后,又归于沉寂。
这些年来,许多官吏为讨他欢心,美其名曰感佩相于枢相爱妻之心,找来各色肖似烟年的女子,塞到他面前相看。
冯大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些赝品杜烟年知情知趣,温柔婉顺,可正因如此,他清醒地明白,她们都不是她。
皮囊相似又如何?他所痴迷的是她的全部,漂亮的躯壳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一样东西罢了。
斯人已逝,却在尘世间留下幽暗的阴翳,这阴翳终年不散,笼罩着他的心与眼,使他不接受任何女子靠近他的生活。
转眼三年,时光如水流逝,记忆也渐次模糊,有时候他想起烟年骂他时的模样,那句略带沙哑的“狗东西”"萦绕耳边,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当时的神态。
这令他感到失控。
他向宫里的师傅学了丹青,将尚且记得的画面一一默写,在某一段时间里,满屋都是他的画作。
他妄想以这种方式留住记忆。
叶朝云告诉过他,再怎么波澜壮阔的情感,到最后都会归于尘土,自以为刻骨铭心的图景,敌不过人天性里的健忘。
爱一个死去的人与爱活着的人不同,对活人的爱有回声,会在一次次交谈、共处中重建、加深或转淡,如流水般鲜活灵动,而逝者的生命永远定格于一刻,除却一点可怜的回忆外,再没有新鲜的养料来滋养这份爱。
到最后,这份感情与爱本身脱离开了干系,爱会枯萎凋零,人转为迷恋因爱而生的种种情绪:悔恨莫及、自我厌弃、患得患失、备受折磨……以及不停地回想,她走时是否还恨他。
他自虐般将这些情绪施加于自己身上,妄图以此赎罪。
但是叶朝云未曾告诉过他的是,当恋人触不可及之时,身旁的万物都似有她的影子,哪怕只听见一串略微耳熟的脚步声,也无端地想到她。
可这些赝品,终究不是她。
声音像烟年的丫鬟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身子微抖,忐忑不安。
哪有半分烟年的模样。
叶叙川淡淡看她一眼,遂将她抛在廊上,转身离去。
*
见叶叙川背影绝尘而去,毫不留恋,冯大人面露失望之色。
烟年则暗自松了口气。
如她所料,叶叙川骨子里同她一样,都是从不自欺欺人的清醒人。
他既认定自己已然身死,就压根不会捣鼓什么狗屁替身聊以慰藉,因为他即使在最恍惚的时候,心里也清楚得很,假的东西就是假的东西,再像也是个赝品。
情不自禁望了一眼他背影,烟年心头惆怅,默默抿了唇。
她为何如此了解叶叙川?大概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可正因为太过相像,才会互相吸引,互相折磨。
她对冯大人道:“叶大人似乎对我并无兴致……”
冯大人正烦着,瞧她这如蒙大赦的模样,简直憋了一肚子火,摆了摆手道:“那你滚罢,费了大力气才把你带到此地来,未曾想居然是个无用的棒槌。”
谈话之间,后院里隐隐有喧嚣之声。
想必是都朱那放火技术炉火纯青,巧妙制造骚乱。
冯大人被转移注意,暗骂一声,向后院奔去,无暇再顾及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