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巴不得他把自己当个垃圾扔了,连忙跑出角门,循着都朱那指引的路线,去与接应她的人汇合。
路边榆槐枝叶茂密,□□燥的风一吹,摇晃出飒飒的潮涌般的声音来,这声音于群山间回响,不成腔调,仿佛某人低低的叹息。
发丝被风吹乱,她心里怅然,魂不守舍地胡乱一捋,眼前又浮现出叶叙川那冷冷淡淡的目光。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了?久到她差点忘记,叶叙川对除她以外的人,都是不假辞色的。
也罢,她又叹口气,三年过去,她早就不恨叶叙川了。
如今她日子很好,有珠珠,有喜欢的事业,浑身上下除了这把嗓子还是昔年的模样,其余的与过去的烟年全无干系。
他不可能认出她,她亦不会与他相认,与滚滚红尘中擦身而过,相逢陌路,就是最好的结局。
*
筵席之间觥筹交错,语笑喧阗,忽地吹过一阵长风,四面的布帏交叠摇曳,缝隙之间露出幽蓝的天色,泼熄雅集的热闹喧哗。
即使雅集,少不了乐伎作陪,都道叶叙川爱听琵琶,别院主人投其所好,特请了真定府闻名遐迩的琵琶伎来,这琵琶伎年纪轻轻,技艺超群,一双修长的素手在弦上翻动,舒扬有声。
博山炷炯炯燃烧,轻烟弥散,他沉默地饮酒,想起古人之诗,弦清拨剌语铮铮,背却残灯就月明。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有风的凉夜,她亲手杀掉了害死挚友的元凶,扑在他怀里大哭。
陈酿金波琼酥入喉,他默默出神。
筵席的主人与他搭话:“枢相觉得这琵琶如何?隔着那么远,总听不真切,不如唤她来近旁弹奏。”
叶叙川并未细听他在说什么,只随意嗯一声。
那主人以为他有意,便着丫鬟去唤那琵琶伎上前来,单为叶叙川奏上一曲。
那琵琶伎自然喜出望外,连忙端了琵琶,步步婀娜走上前来,对叶叙川一礼,细声道:“能为枢相奏乐,妾三生有幸,不知枢相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叶叙川这才看她一眼,随口道:“不必。”
筵席主人当初也在汴京为官,知晓叶叙川与烟年的旧事,连忙道:“那便奏一曲凤求凰罢。”
那琵琶伎一愣,凤求凰是琴曲,琵琶如何奏得?
但贵人发了话,总不能露怯,她略一犹豫,敛裙跪坐,十指纤纤,轻拢慢捻。
听得曲调流泻,筵席主人笑道:“弹琵琶的手当真与寻常女子不同,纤长如柔荑,指尖却有力,还有细细的茧子,别有意趣。”
这筵席主人癖好怪异,不喜美人娇躯,只爱女子一双红酥手,时常出入各大楚馆秦楼,把这点癖好传扬得尽人皆知。
叶叙川不置可否。
他向来不喜以孟浪口吻评价女子外表,皱眉端详酒杯,欲令其闭嘴。
忽听筵席主人又笑道:“说起来,今日入宴时,枢相叫住的那丫鬟也生得一双琵琶妙手,柔长纤秀,指腹有薄茧子,若是握着滑动,定然甚是销魂。”
众客哄笑,吹捧他长了一双风流的利眼。
唯独叶叙川摩挲杯沿的动作猛地顿住。
弹琵琶的手。
近乎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脸色骤变,玉杯铮然落地,橙红酒液泼在琵琶伎裙裾上,洇出星点暗痕。
乐音戛然而止。
众客面面相觑,只见叶叙川起身大步向外走去,竟是从未见过的焦躁。
他高声唤僚属道:“来人!立即封锁附近州府、关隘门户,来往者必严查,尤其不准放女子进出!”
守在外头的张化先本在悄悄打着瞌睡,陡然被唤醒,迷迷瞪瞪问李源道:“出了什么事?”
李源同样一脸茫然,正此时,叶叙川疾步走了出来,揪住他领子,逼问道:“两个时辰前出去过一个着青衣的女子,她往何处去了?”
李源怎会留意一个平平无奇的丫鬟?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答案,反而是个家仆回忆起,那女子似乎往西去了,出门时还被绊了一跤。
“与她一处的那人是谁?”叶叙川问道。
家仆苦思冥想半天,方答道:“似是冯大人……”
叶叙川面沉如水,翻身上马,只抛下一句:“把那姓冯的抓了。”便策马向西奔去。
张化先一愣,随即匆匆拉人跟上。
几乘轻骑如电,劈裂凝滞的夜空。
*
天青欲雨,烟年与都朱那汇合之后,总觉得心头沉甸甸,充斥着奇异的不安感。
记挂着尚在家中的珠珠,她不敢久留,催着都朱那速速带她北上。
都朱那见她坐立不安,魂不守舍,颇为好奇问道:“你怎地如此慌张,难不成那姓冯的威胁于你?”
烟年摇头:“我见着我……”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快些走吧。”烟年拉过都朱那牵来的马儿,踩着脚蹬攀上坐定,喃喃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需要快些回北周去。”
*
几人纵马北上。
初夏时间天气善变,不过奔出十几里地去,闷青的云团挤下豆大的雨滴,打在小道两侧的野岭上,蒸腾出细密的潮气。
细雨很快成了骤雨,如碎石般扑打面颊,烟年抹了一把头脸上的水,重重喘了口气。
“悠着点,别把你的易容给洗了。”都朱那朝她扔来一只斗笠。
烟年谢过,握紧缨缰,高声道:“驾!”
此处离长城豁口尚剩下一段距离,烟年本想一鼓作气冲过去,却被都朱那拦下。
“歇一歇吧。”都朱那看了一眼天色,开口道:“这雨来势汹汹,一时半刻停不下,小道不比官道,大雨里赶路泥泞得很,一个不好就要人仰马翻。”
“是啊,”都朱那的弟兄也在旁劝道:“左右这儿离长城不远,待雨停了再启程不迟。”
雨势渐急,水滴从斗笠上流淌下来,烟年几乎看不清前头的路,只得悻悻停驻。
一行人跑入路旁农人堆放杂物的屋子,寻了干净地方坐下。
闲得无聊,都朱那前来八卦:“姐,你瞧见你旧情人了?”
烟年正闭目养神,随口道:“我哪有旧情人,老娘是个寡妇。”
都朱那咧了咧嘴:“他不是还没死吗。”
烟年道:“在我心里,他和死了没区别。”
都朱那弟兄们哄笑:“甚好,当个有钱寡妇才快活呢。”
烟年略一勾唇角,默默不语。
略待了小半个时辰,屋外虹销雨霁,凉云飘散,茅屋四面被沿屋顶落下的雨滴砸出浅浅的沟壑,天依旧闷得压人。
她从一堆茅草上站起身,起得太匆忙,不慎遗落了一枚小发钿。
她低头找寻,被都朱那拦下,都朱那已整好了马匹,劝烟年道:“这东西小小一枚,也不值钱,滚落在茅草堆里,怕要许久才能找得见,不如就先别捡了。”
草屋昏暗无窗,烟年眯眼找了片刻,一无所获,她不敢耽搁太久,只得接纳了都朱那提议:“好,走罢。”
大雨过后,土道泥泞,马蹄砸于其上,留下沉沉的痕迹。
*
两个时辰后,李源搜到这间农舍。
突如其来的大雨掩饰了烟年一行人的踪迹,令原本清晰的路径忽然模糊,叶叙川的手下只得调集来军中斥候,一寸一寸地寻找几人的下落。
李源手中这斥候头一次干这份活儿,累得满头大汗,一路留意四下里的痕迹,忽然发觉农舍前马蹄凌乱,似乎有一行人在此停驻过。
不止一个人么?
李源心中咯噔一下,心道坏了,这女的还有同伙呢,莫非设了陷阱等着他家大人来跳?
上回烟年差点弄死叶叙川,给一干下属们留下了深刻的阴影,让他们对她抱有极大警惕。
反复确认这破房子里没潜伏刺客,也没布置致命暗器后,李源命传信的小丘八报给叶叙川。
一盏茶功夫后,土道传来清脆急促的马蹄声。
一道白影刺破暗淡天色,叶叙川手握缰绳与马鞭,匆匆赶到。
雨水把他头发打得濡湿,一缕一缕贴着面颊,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流下来,平白为他增添一份动人心魄的俊美。
天色沉郁,他的目光比天色更加阴沉,仿佛蛰伏于暗夜中的兽物,平静之中暗潮汹涌。
照夜白上溅满泥浆子,马儿忧伤地晃了晃脑袋,叶叙川纵身跃下,低身望了一眼凌乱马蹄痕迹,命令李源道:“带人顺着马蹄痕迹去追,切莫打草惊蛇。”
李源领命而去。
叶叙川闭了闭眼,推开那农舍的门扉。
烟灰弥散。
潮气氤氲,勾勒出两个时辰前,曾经过此处的旧影在。
屋内留有明显的擦拭痕迹,茅草陷下凹痕,似乎刚刚有个体态轻盈的女人坐上去过。
一定是因为急风骤雨,她看不清前路,所以只能下马歇息,她不娇气,但却爱干净,所以略擦了擦周遭的灰尘,选择坐在茅草堆上。
然后呢?她取帕子擦干头脸上的雨点,又嫌帕子尽湿,无处安放,于是着手拧去帕子吸的水。
那水珠坠落于茅草之间,汇成一小摊湖泊。
叶叙川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团茅草,满手濡湿。
时空仿佛在此交叠。
而这时,指尖陡然触到了一样硬物。
拨开茅草,他拾起一枚遗落的发钿。
——普通的北周样式,不值钱的老银,上面还遗留一根轻软的发丝,婉然拂过掌心,微微麻痒。
是她。
天底下只有她才会喜欢中空的发饰,也只有她喜欢在银海棠上刻出长而细的梗,她曾说过,如果海棠没了纤长柔韧的花梗,就难□□俗,与春日里旁的花朵无异了。
发钿静静卧在他手心,仿佛一滴隔世经年的泪,从烟年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下坠,如今终于滴到了他心头。
咚、咚、咚。
叶叙川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从微不可察转至震耳欲聋。
血液重新流淌,心念重新沸腾,他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大人?”
叶叙川久久无声,李源忍不住问道:“大人,各州府城门已戒严,您看……”
“不必再戒严,让他们放开。”
清冷嗓音带一丝沙哑,钻入众人耳中。
叶叙川站起身,从阴影之中走出,眉目平静如昔,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黑眸深处仿佛酝吞噬一切的风暴。
深知叶叙川每每露出这般神色,都意味着将有惊世骇俗的大事发生,僚属俱心头一紧,退下几步。
烟年细作能耐出类拔萃,且有同伙接应,区区几州戒严,挡不住她的脚步。
可这又怎样?她以为佯死一遭,就可以逃出生天了吗?
她休想。
叶叙川低笑一声,双目几欲滴出血来。
他说不出如今作何感想,愤怒吗?狂喜吗?还是焦躁、怨恨?无数种翻涌的情仇如一江大潮,将他整个人席卷入内,他在里头颠簸、翻滚又沉沦,几近窒息,可是即使窒息,也拼命想握住她的手。
她是个骗子。
聪慧狡黠,冷硬狠心,前科累累的骗子。
但这有什么关系?
既然她敢出现在他面前,并不幸被他察觉,那她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莫要妄想摆脱他。
*
入了北周境内后,烟年一行人行进的速度渐缓。
前些年叶叙川出征,靠着假军情得了一场大捷,遂后见好就收,在和谈中牢牢地占下了两座州府,将两国之界往北推了数十里,北周不甘不愿,咬牙忍下了这份暗亏。
叶叙川或许确实不喜欢战争,可在其位,必谋其职,他行事终究以国朝利益为重,只是尽量避免无谓的牺牲罢了。
不管是北周的牺牲,还是国朝的牺牲。
和谈之后,几年来,边境依旧摩擦不断,今日你打我草谷,明日我再打回去,虽然闹闹腾腾,却未再有声势浩大的厮杀,两国休养生息,互相看不顺眼却隐忍不发,也算是利民的好事。
待到许多年后,她金盆洗手,不靠行骗生存,而是靠走南闯北,运送货物,与人交换钱财商品后,方看清这世间的法则。
这世界复杂而混沌,充斥着权衡与度量。
她从前厌恶庙堂之上的贵人,认为他们草菅人命,只顾填补自己野心,可若是她来当这个贵人,她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哪怕今日不争,明日也是要争。哪怕不拿人命去争,也要拿金银去争,人与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是实力相当的两个国家?
抛去所谓的正确,深究时事太平的内因,多半是互相威慑,互惠互利。
而维持国与国之间的平衡何其艰难,绝不是几个细作能完成的任务。
那她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呢?
烟年不知道。
她用她小小的狡黠,做完指挥使给她发来的每一个任务,偶尔也会因天性里的善良,救下蒺藜,救下鹤影,可归根结底,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打探来的消息流向何方,有没有帮她的家乡逃离战火的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