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盆洗手之后,她问过指挥使,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指挥使笑了一笑道:“知道细作营为什么教你们所有本事,却独独不教你们读书吗?”
烟年道:“因为用不上?”
“错了,”指挥使道:“用得上,太用得上了,这是‘道’,而非‘术’。”
烟年听不明白:“你说人话。”
指挥使大笑出门:“多看史书,多读策论,里头有你想要的答案。”
烟年这才明白,兜兜转转,她居然是吃了没好好读过书的亏。
痛定思痛,烟年不愿让珠珠重蹈覆辙,被奇怪的阿叔骗走卖命,决定先下手为强,早早带孩子进学,别像她小姨似的,忙活半天一无所有。
*
路过燕云,烟年顺便去瞧了姐姐的墓地。
叶叙川遵照她的遗愿,把她的金丝楠木大棺材葬在了姐姐身边,并特特令一村人守墓,把坟头盯得密不透风,连正儿八经的墓主人都没法靠近,极为离谱。
烟年无法,只能遥遥地祭上一祭。
往年来时,墓地人烟稀少,这回却多了两三个健壮力夫,烟年不由多看了几眼,却未曾往心里去。
只是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人暗地里窥伺着她似的,可真去检查四周的时候,又找不到端倪。
烟年将这种异样归咎于神经过敏——细作常见职业病。
祭扫完后,几人往东行去。
一路风餐露宿总不是事,城外驿馆鱼龙混杂,烟年一个女人多有不便,都朱那提议要不进城住店算了,省得他老要给烟年守夜。
烟年一眼看穿他心里的小算盘:“旅资我出对吧?”
都朱那委屈:“姐,收到你讯息之后,我饭都顾不上吃,带上兄弟们,不远万里来捞你……”
烟年一向不抠门,见这群弟兄凄凄惨惨护送她回沈州,连顿正经饭都吃不上,便道:“行,正巧此处离幽州不远,不如带你们去吃一顿幽州名肴。”
都朱那兄弟们欢腾:“姐真大方!下次还捞你!”
第92章
夏季艳阳高照, 幽州城外开着幕天席地的紫荆花和石榴花,与湿润的南国不同,北方的夏季干爽燥热, 一种直来直去的泼辣。
烟年在路边买了一身松快夏衫,戴一顶大斗笠, 悠哉悠哉坐在马上, 毫无仪态,只觉无比松泛。
正漫无边际地发着呆时,入城的队伍刚好排到了她,烟年回神,奉上自己身份文书, 对守城卫兵笑了一笑。
该说不说她伪装技术到位, 卫兵与她打了个照面, 居然半点不觉有异,随手把她放了进城去。
烟年得意地摇晃脑袋,指着那小卫兵, 对都朱那的兄弟们吹牛道:“你们瞧,我三年前在幽州城里住了大半个月, 就是他天天给我送饭, 我如今把脸一换,他压根认不出我, 知道什么叫出类拔萃的细作了么?”
看在那顿饭的份上,一群小弟对烟年进行暴风骤雨般的吹捧:“姐真是太厉害了,手到擒来啊!”
烟年越发膨胀:“这不是应当的么!”
几人牵马行于艳阳之下。
烟年掩去姝丽容貌,可笑起来的神态却与从前没有分毫差别, 长风微微吹起她的斗笠,她如同一只机敏的小动物, 极快地朝四下里望了一圈。
亲眼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叶叙川脑中仿佛闪过雪亮的刀光,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站在原处,脚下生根,心被棉絮塞满,一枚火星子飞来,把他整颗心脏烧开沸腾。
叶叙川隐于暗处,任由这把火把他四肢百骸都点燃,一路燎至喉头,扼得他呼吸发颤,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能如同一尊雕塑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每一眼都贪婪到近乎露骨。
追查她行踪之时,他脑中晃过无数种情绪:愤怒于她骗他,狂喜于她尚在人世,困惑于她如何起死回生,可当他看到她喘着气,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发现这些情绪统统凭空消失,她还活着,会呼吸,会笑,巨大的不真实感席卷他全身,让他一瞬都挪不开目光。
即使她近在眼前,他也忍不住思念她。
“大人,动手捉……夫人吗?”
身旁的李源有些发怵,讷讷问道。
久久寂静。
叶叙川置若罔闻,目光穿过茫茫人海,精准地落在那道俏丽身影身上。
当真是奇怪,她分明做了那样周全的伪装,穿戴如同乡野村妇,和一群男子厮混在一处,粗俗可鄙,但他却依然能一眼认出她来。
可她没瞧见他,面上依旧笑意盈盈,没有错愕,也没有惊诧,她认为她已经永远地别过他了,所以胆大到敢与他擦身而过,与他相忘江湖。
相忘江湖?不,当然不。
他怎么会允准她在外逍遥自在,而自己夜夜独守空房,守着孤灯残月,忍受几欲把人逼疯的冷寂?
他从前不爱点灯,可自从烟年离去,他每一夜都要点上博山炷,把满室照得明如白昼,方能驱散一点孤独,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卧在他那张床榻上,朦胧间伸出手,想把她揽入怀中,却只触到冰冷的玉枕。
每逢此时,他都猛然惊醒,一衾幽寒,摧人心肝,体内的鸩羽毒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名为烟年的慢性剧毒,一旦发作,就如虫蚁啃食心肺。
若是没有最后那三月的温存,他不会如此痛楚绝望,那三月里,他与烟年琴瑟和鸣,做尽天下所有亲密之事,她穿着嫁衣,嫣然笑着唤他时雍,他们拜过堂成过亲,一切对他来说甜美幸福的回忆,对她而言不值一提,随时可被她抛却。
她怎能自作主张佯死,终结两人之间的瓜葛?不是告诉过她的么?即使下地狱,他也必须要拉她同去。
“不急。”
叶叙川垂下眼,敛去无法隐藏的阴郁。
他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着,手指捻动烟年落下的发钿,捏一下,又一下,直至花蕊纹路刻入他指腹之中。
“在北周人的地盘上,不宜张扬。”
他轻声笑道:“自然是让她心甘情愿随我回去才好。”
*
踏入幽州城中最繁华的酒楼时,烟年忽然脊背发寒,好似被一阵阴风拂过。
当细作时养成的习惯刻入骨髓,她迟疑着停下步子,飞速四下里望了一圈,见周遭没有异状,才提步进楼。
都朱那笑话她:“姐,你怕什么,这儿可是我们大周的地盘,你把脸涂成这样,压根没人认识你。”
烟年道:“那可不见得,我这人一向倒霉,喝凉水塞牙缝,和泼妇吵个架都能被旧识听见。”
都朱那安慰道:“巧合罢了,天下之大,哪有那么容易遇见旧识,况且你已经死了,旁人即使见了你也只道你长得像叶夫人,谁还真把你当本尊了?”
这倒也是,烟年点头,对门前的迎客侍女道:“给我们一间雅座。”
名为雅座,实则只是搁一面屏风,隔开了酒桌与大堂。
都朱那及其兄弟们兴高采烈叫上酒菜:“……要赵州的瑶波,博州的宜城,时鱼脍,东坡肉……”
烟年咬牙,他可真是不跟她客气啊!
后厨很快传上各色菜肴,烧鸭、鱼脍、鹌鹑羹……全是大鱼大肉,不见一点绿光,烟年怕这群糙汉上火,又要了几味干果,香药木瓜葡萄,翡翠白菜等,出手阔绰自不在话下。
菜已上齐,几人食指大动,塞了满嘴精致肉菜。
烟年不爱吃荤腥,却也动了两筷子,忽见小二额外送来一壶酒水,放在她身旁,搓手陪笑道:“几位贵客惠顾小店生意,掌柜感激不尽,特吩咐小的赠几位贵客一盏樱桃酒,这酒乃是楼里自酿的,清甜可口,最是解腻,还请贵客赏光一尝。”
烟年瞥他一眼,没说话。
她避开小二,不动声色抽出银簪,在酒水里轻轻一点。
都朱那笑话她:“你未免也太过谨慎,这酒楼是幽州的头名,不至于坑害咱们这种身无分文的行脚客。”
烟年柳眉一竖,训斥他道:“回头你被蒙麻袋扛走,老娘可救不了你。”
都朱那放声大笑,夺过烟年手中酒盏,给弟兄们统统满上:“老子行走四方,什么阵势没见过?”
小弟们也起哄:“大哥说得对,那话怎么说来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什么什么……”
烟年简直受不了这群文盲,忍不住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时欢声笑语。
萦绕心头的不安感略淡了些许,烟年暗中叹了口气,或许当真如这几人所说,是她疑神疑鬼罢了。
干了那么多年,银钱没捞到多少,反而落了一身职业病,简直是瞎子打蚊子——白费力气。
“哎,姐,”
肩膀忽然被都朱那搭了一把。
烟年嫌弃道:“注意你的坐姿,摇来晃去跟瘸子走山路似的,去大鲜卑山里抓只熊瞎子,都能比你文雅点。”
都朱那猛力眨着他的闪亮大眼睛,大着舌头,忽然来了一句:“小翠花?”
烟年愣住。
小翠花是什么玩意?
都朱那居然深情起来:“翠花儿,不是哥不愿意娶你,是哥觉得自己不配,哥每天风里来与里去,哥给不了你幸福……”
烟年被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什么小翠花大翠花,看清姑奶奶是谁!”
都朱那又眨了眨眼,清醒些许:“烟姐?姐你怎么长出了两个脑袋?”
一句话未说完,他一头栽倒在汤碗里,溅烟年一身疙瘩汤。
烟年:……很想杀人。
她缓缓擦掉头发上的面疙瘩,挽起袖子,准备给都朱那灌下三碗醒酒汤,却猛然发觉,不独是都朱那,另几个小弟们也醉卧在地,双目紧闭,死猪一般酣睡。
不对!
她立时拉过都朱那,用力掐他人中,可这点努力却如杯水车薪,都朱那无知无觉,依然酣睡不起。
烟年额上渗出冷汗,浑身如浸泡在冰水中一般。
她做过细作,自然知道醉酒之人虽会入睡,却不会睡得这样瓷实,都朱那如此,定是中了蒙汗药,且是无色无味,药性霸道的上等蒙汗药。
几人吃同一桌菜,为何独独自己清醒?烟年目光迅速逡巡一圈,落在大桌一角的酒盏上。
是了,只有她没喝这盏酒。
她心头又是一紧,打量身边没个东西防身,便摔碎一只白盘,捡起碎片握在手中,顺便对着都朱那的大腿划了一记。
果然,都朱那大腿剧痛,嘴里迷迷糊糊骂了一声。
烟年压低嗓子道:“醒醒,咱们被算计了。”
都朱那费力地睁开双眼:“什么?”
眼见他指望不上,烟年面色越发沉凝,自己不会武艺,定是逃不走的,可若是……
她握着瓷片,对屏风外道:“这迷药昂贵,阁下定不想白白浪费,趁我还清醒着,阁下想要什么,不妨出来谈谈。”
无人应答。
三楼的酒客早已不见踪影,那奉酒的小二也不知躲于何处。
不怕有人算计她,怕的是不知为何算计她。
她轻轻拨开屏风缝隙,向外看去。
瞬息之间,她脸上血色尽褪,死死抠住屏风,才不至于当场尖叫出声。
“走!”她反应神速,爆发出一股大力,硬生生将都朱那拖向窗边:“快跑!”
都朱那七荤八素,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烟年两步攀上窗台,居然纵身欲跃。
都朱那知道这姐们儿很豁得出去,是个狠人,但看她二话不说就要跳楼,还是有点超出认知范围。
他赶紧喊一声:“小心!”
与他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道清冽男声。
屏风之后,叶叙川负手而立,含笑开口道:“抓住她。”
*
烟年耳边似有鞭炮噼里啪啦炸开,一颗心从腔子里掉出,触到地面后又弹起,泼辣地上下跳动。
来不及多思索,身体凭着本能挪动,她冲向窗口,抬腿便想跃下楼去,谁知刚攀上窗棂,就被都朱那这二百五一把抓住。
都朱那连滚带爬冲上前,紧抓着她裙角大叫:“有话好好说!别跳楼,起码问问他们要多少赎金,这都是可以谈的啊!”
这死孩子!
烟年又惊又气,慌张四顾,不过片刻之间,叶叙川的侍从流水般从暗处涌出,手持刀兵,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未着甲胄,反而身披各式不起眼的平民衣衫,显然是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进的幽州城,但是……守门的士兵不认得他们,烟年却对他们无比熟悉。
分明就是叶叙川麾下精锐,是当年把她从北周监牢里掳走的那几人。
只听一声裂帛声响,面前花鸟屏风分崩离析,男人逆光而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他目光淡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之意,从她土气的麻布衣衫,转到她随手一束的发髻,最后落在她眉眼之间。
这双眼中尽是惊惧。
仿佛她未曾被都朱那拦下,她已经失去平衡,坠落高楼,坠落她旧日残留的噩梦之中。
“年年,”他慢条斯理除下护腕,交给身边侍从,不疾不徐道:“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告诉我呢?”
如若刻意忽略他语调中的森冷寒意,叶叙川的神态堪称和善,上位者理应如此——波澜不惊,胸有成竹,于无声处见手段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