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抠喉咙的手改作无力地掩口轻咳,泪光点点,不胜可怜。
药性上涌,她身子渐软,寸寸下滑。
叶叙川伸手揽住她腰肢。
并轻轻擦去她嘴角酒滓。
“走罢,给这酒家塞足封口钱资,莫惊动了幽州府衙。”他吩咐左右。
李源不可置信,与身边的弟兄面面相觑,并在对方脸上看见同样见了鬼的神情。
就这样吗?这就完了吗?结束了?如此轻而易举把人带走了?
他可记得上次烟年被叶叙川抓回来,两人一路从细作营打回了叶府啊!第二天他的叶枢相大人入宫见太后娘娘,肩上颈上全是纵横交错的抓痕,内苑诸人无不震撼,并猜测烟年是不是狞猫托生的,要不怎会如此爱挠人……
他不确定,上前收拾满桌残羹冷炙,并小心翼翼问叶叙川道:“这些昏了的小贼,该当如何处置?”
“一并带回去。”
*
追捕烟年时,一行人日夜兼程,纵马赶路,既然捉住了她,便不必再如此辛劳。
叶叙川当年受烟年暗算,体内攒了不少寒毒,落下了心脏疼痛的毛病,此番赶路赶到马疲人倦,他的心脏又隐隐作痛起来,于是决定在幽州安顿一夜,待明日再回真定府去。
当然,安顿的只是叶叙川罢了,他可怜的属下们宿在城外农舍里,原因很简单:酒性太烈,都朱那一伙人还昏迷着,总不能无人看守。
夏夜吟蛩鸣蜩之声没完没了,农舍边玉簪花落,长出一簇一簇的萱草,说来邪门,北方的花花草草长得都壮硕无比,正如这萱草,花莛粗壮,大花热烈,好似生猛农妇勾引精壮汉子,欲与其滚入麦田,春风一度。
上司抱着夫人温存,而他们只能在此大眼瞪小眼……
李源燃起篝火叹气,心道这个差出得当真煎熬,也不知回头能不能弄来点贴补。
这时倒是有些理解烟年这女人了,都是替国打工,都是混口饭吃,到头来不但没点补偿,工作目标还把给她发工钱的人给杀了,换谁不崩溃啊。
最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好不容易乞休归家,没个几年又被逮走上工,李源将心比心,忽然对烟年刮目相看,觉得这姐们儿心理素质当真不容小觑,被叶大人这样猝不及防抓走,她居然还能保持冷静,实乃女中豪杰。
只不过……
他折下一枝萱草花,与张化先闲聊道:“兄弟我有一事不明,这回那女……夫人怎么不闹呢?竟如此顺利地让大人带走了,我总觉得甚是奇怪。”
张化先满不在乎道:“时过境迁了呗,谁还真能一辈子拧着啊,且说北周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夫人卖命多年,最后还不是被他们放弃了。”
李源纠正:“那是因为咱们大人从中挑唆。”
张化先反问:“你摸着良心想想,若是有人构陷你,大人会不分青红皂白处置你吗?”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李源一时语塞。
张化先撕下萱草叶子,拿在手里编了个蚂蚱,嘴里念叨道:“不过吧,夫人她干过细作,行事不能以常理判断。”
“当年她能悄不声儿地给大人下毒,被逮回来后,又装疯卖傻,隐忍两月等待自己毒发,这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所以你觉得奇怪也不无道理,鬼知道她又在谋划什么。”
“怎会有如此能折腾的女人?”
“你这话有趣,狠心的女人才最带劲,换那等三从四德,只在内宅中耍心眼子的女子,咱们大人压根瞧不上眼好么。”
*
属下背地里如何八卦暂且不表,入得驿馆厢房,叶叙川传来驿馆帮工老妪,替烟年清洗。
作为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他着实想不到去伺候人,可见那老妪小心扶着烟年入水,雾气蒸腾,勾勒出她丰盈曼妙的曲线,叶叙川不由喉头发紧。
她睡着时的模样最是温柔,鼻头微皱,脑袋向一旁垂着,几缕发丝黏在天鹅般的脖颈上,更显得那脖子修长美丽。
离开他后,她身段丰腴健康了许多,想必是常年在外活动的缘故,她周身甚至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肌肉,不再柔弱清雅,反䧇璍而生出一股生机勃勃的美艳。
那老妪方替烟年擦洗至一半,忽听背后传来微微沙哑的嗓音,那气宇不凡,丰神俊朗的男人对她道:“下去罢。”
老妪放下胰子,喏喏告退,临走时无意往屏风后望去一眼,隐约见到男人生疏地提起巾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擦过女子的每一寸皮肤。
水汽弥漫,扑湿老旧的木架屏风,绢布花鸟微透,勾勒出男女交吻的影子。
“年年……年年……”
他眼中脆弱与痴迷之色交织,俊美面孔越发秾艳,几乎是无意识地梦呓道:“你不知我有多想你。”
木桶嘎吱一响,水波荡漾,如掷下一地碎金。
香艳画面令老妪不敢多看,连忙掩门离去。
*
过了许久,叶叙川方喘息回神。
直至此刻,他方感觉自己真正地活了过来,疲惫得浑身发颤,都不敢闭眼,怕一切都是一场迷梦。
世间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失而复得。
他的妻子还活着,正乖顺依偎在他怀中……这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圆满吗?她还恨他又如何?他叶叙川惯会折人傲骨,再不济水滴石穿,总有把她磨到精疲力尽的那日。
他缓缓低下头,与怀里的烟年耳鬓厮磨,无比贪恋地抚摸她发丝。
是的,此情可待,这是天下最美丽的词儿,只要她还活着,他便还有机会挽回。
其实方才叶叙川乱来的时候,烟年就已经醒了。
心里骂叶叙川禽兽,都那么多年过去了,这厮还是喜欢乱七八糟的花活儿。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烟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她当年何等生猛刚烈,为了珠珠才在叶叙川面前佯装柔弱,若是没珠珠这个软肋,她非要把叶叙川打出脑震荡不可,还任由他把她撂浴桶里擦洗?做梦呢。
她紧闭双眼,刻意放缓呼吸,苦思冥想该如何破局,大脑转到冒烟,实在无暇搭理背后这个男人。
直到他呼吸渐重,瞧着似乎有再来一次的端倪,烟年才忍无可忍,轻轻一动食指,装作大梦初醒的模样。
她睁开眼,昏昏沉沉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见她醒来,叶叙川似乎还颇为遗憾。
他起身披上一件月白中衣,松江府上好的绸缎,样式却带了北地的飒爽风格,行走之间自一股恣肆傲气,小腹上紧实肌肉若隐若现。
烟年只看了一眼,便笃定这是他刚刚在城中新买的衣衫,好险没翻出一个白眼来:出门在外还不忘衣□□细,果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
他对烟年道:“此处乃是幽州驿。”
驿馆啊……
烟年目光微沉。
她试探问道:“与我一道的那几位弟兄在何处?”
叶叙川漫不经心地一笑,替她倒了一碗茶水。
然而,他很快从中嗅到一股劣质的味道,立刻把那茶水倒了去,换为一杯清水。
这副做派勾起了烟年久远的回忆,回到北周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如此龟吹毛求疵的大少爷病患者。
虽然知道叶叙川有挑剔的资本……但她还是很想揍他。
忍住,忍住……
烟年喝下清水,又问一遍:“他们也在驿馆中吗?”
“不在。“叶叙川道:“我拿他们如何,与你并无干系。“
他和煦道:“倒是你,假死被捉后,头一句话竟是关切同犯,是否有些不知轻重了?”
烟年深知此刻不能搭理他,叶叙川此人绝不是好相与之辈,她越是委曲求全,他就越得寸进尺,于是只道:“那几位弟兄都是我临时雇来救我的,并不知我来路,甚是无辜,你可否就此放过他们?”
叶叙川微微一抬下巴:“若想求情,起码该拿出应有的姿态来。”
惯得他。
烟年淡淡道:“不想放便算了。”
“不让我放他们么?”叶叙川笑道:“不怕我问出些什么?”
烟年道:“随你怎么问,我一没有作奸犯科,二没有通敌叛国,风里来雨里去,堂堂正正赚辛苦钱,有何可惧。”
果然,叶叙川对她无所谓的态度颇为满意,笑道:“一别多年,看来你颇有长进,竟改掉了胡乱护犊子的习惯,这一点也不像你。”
烟年道:“我孤零零一个人,自己都护不过来,又怎么照拂身边人?”
“孤零零一人?”
叶叙川定定盯着她。
烟年阖眸:“不然呢?若不是当初接下了你这个任务,我姐姐也不会死于非命。”
看破红尘的淡定与些微的不甘心在她面上交织,她演得近乎完美。
单看外表,断然想不到此女内心正大骂叶叙川难搞。
……此人从前便如此,高深莫测,故弄玄虚,天天一副似笑非笑的死样子,每一句话都是试探,没有一句出自真心,活该被她骗得死去活来。
她道:“罢了,你是捉我回去的么?”
叶叙川从善如流:“是。”
“我可以同你回去,但你要应我两桩事。”
“但说无妨。”
“我在幽州有名旧识,是守城防的李都头,他当年曾收留我多时,我未曾拜谢过,如今恰好身在幽州,便想着去探他一探。”
“不行。”
叶叙川轻柔撩开她鬓边湿发,笑道:“我可不放心你去见北周军中之人,以你的能耐,私做手脚,筹谋出逃,这真是太容易了。”
阴险!
烟年恨他草木皆兵,却恰好被他点破了心思。
她的确筹谋出逃……不过,并不是叶叙川猜想的那种人间蒸发式出逃,而是处处留痕,引诱他前来追捕她的逃法,主要为了拖延时间,不让叶叙川太早回到真定府拷问冯大人。
如此,珠珠就有了足够的时间投奔室韦部族。
但幽州不是叶叙川的地盘,他在此处处谨慎,不会让她接触外人,所以,她还需一些别的法子拖延。
烟年一哂:“我金盆洗手多年,旧日的细作手艺早荒废了,不过既然不成,那你便带我回我家乡,让我祭拜我阿姐的坟冢吧。”
“你不是去过了么。”叶叙川反问。
他又暗里调查她的行踪!烟年强压怨气,答道:“你布置的守墓人把坟冢围得滴水不漏,我怎么祭拜?只能遥遥地望上几眼罢了。”
叶叙川颔首道:“好,那就依你说的办。”
烟年淡淡“嗯”了声。
她起身穿衣,发现自己的旧衫都被叶叙川扔了去,连小衣都没给她剩下。
“我的衣裳呢?”
叶叙川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丰腴身段,言语间依然一股目空一切的傲慢:“我的夫人丰姿冶丽,又何须外物雕饰?”
烟年眼角猛地一抽,真恨不得把浴桶摔这厮的脸上。
但她强行忍住,没摔浴桶,改摔了一只桂花胰子。
叶叙川慢悠悠地踱到她身边,放下刚置办的新衣,蒲桃青上衫配海棠红间胶青挑线裙,妩媚又持重,最是符合叶叙川的审美。
放下衣衫之后,他自觉地绕到屏风背后。
烟年掀眸,只见老旧屏风上映出长身玉立的影子,巍巍然如孤岭青松。
她默不作声,换好衣裙,也不同他说话,自顾自坐在了妆台边。
身后罩下一片阴影,叶叙川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问她:“为何不闹?”
“闹有什么用。”烟年道:“是命就要认下。”
“你可不是会轻易认命之人。”叶叙川笑着吻吻她面颊:“说吧,又在筹谋些什么?”
果然不能对他态度太好,烟年心里翻了个白眼,约莫是过去种种给了他极惨痛的教训,如今她即使给他好脸色,他也只当她另有所图。
罢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叶叙川,又有什么可伪装的,反正装了他也不信……
烟年索性冷冷道:“筹谋着再杀你一次,我好逃跑。”
终于等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叶叙川笑容肉眼可见地真诚了许多,眉目温柔,如同流淌一曲桃花水,将她揽入怀中。
“这才像你。”他低声道:“我等你来杀我,往后的每一天,我都等你来取走我的性命。”
换旁人听走这番惊世骇俗的剖白,怕是要大惊失色,觉得这男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唯独烟年懂他言下之意,听得懂背后深藏的绝望。
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无动于衷,是相逢不识。
比起她淡然处之,把他当空气般无视,随时要离开他的模样,叶叙川更想看到她认真地恨他,每天筹谋杀死他,至于是否有碍性命,他压根不在乎,他只在乎两人紧紧纠缠在一处,即使要死,他也要死在她手里。
第94章
久别重逢, 叶叙川对烟年的掌控变本加厉。
不让她接触外人,不让她触碰利器,成日阴魂不散地看守着她, 最离谱的是,他连靠近她身旁的鸟儿都要赶走。
烟年被气得发笑:“你当我会变戏法, 随便扔给我一只鸟, 我都能让它给我唱段十八摸是吧?”
“我信夫人有这份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