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细心观察他神色, 发现他似乎是真的对珠珠存在毫无察觉,便大着胆子提议道:“咳,我问了张化先, 这小子说你此番回真定府只为祭祖,巡军, 那不如我们就不去真定府了, 直接回汴京去如何?”
“哦?”
叶叙川不置可否,反而问道:“我们回汴京去, 与你同行那几名贼匪也同去么?”
烟年硬着头皮道:“你赶紧放了他们吧,兄弟几个干一票也不容易,我还没给他们结银子呢!”
“该审的都审完了,放不放再议。”叶叙川道。
烟年背脊蓦地一僵。
“不必紧张, 他们只道你是个来头不小的女子。”叶叙川缓缓道:“你年岁几何,过往经历, 有什么隐秘,以什么谋生,他们竟一无所知,该说你瞒得太好,还是他们太过愚蠢?”
烟年默默松了口气,暗自表扬都朱那嘴严,回头给他加钱压惊。
她道:“出门在外,总要狡兔三窟,谨慎一些才好。”
“唔。”
叶叙川笑道:“既然你如此不情愿随我回府,在外拖得一日是一日,那便一路游山玩水,慢慢回汴京去罢。”
“……好。”
烟年叹息,叶叙川怎会察觉不到她的意图?左不过是他懒得计较罢了。
这几日两人间表面风平浪静,实则他们的每一句话,都要被对方拿去拆解揣度,试图从中洞悉什么,聊个天闹得像披甲出征似的,烟年如今一见叶叙川张嘴就觉得累。
她只得岔开话题,问他道:“你如今怎么闲成这样?一跑一个多月,你的差事不做了吗?莫不是真的失势了吧?”
叶叙川漫不经心地一笑,随口答道:“本以为你死了,我已为太后娘娘找了继任的枢密使,预备慢慢地把权位放出去,待官家及冠,我就打马北上,了结此生,与你共卧一方墓穴。”
烟年打了个寒噤,叶叙川总能把惊世骇俗的话语说得轻描淡写。
“不过,既然你还活着,那我自然该珍惜这条命,否则怎么与你白头偕老?”叶叙川笑着缠弄她长发:“回到汴京去之后,少不得要把散出去的权柄收拢回来,不然一介白身可护不住你。”
“谁想同你白头偕老,”烟年皱眉道:“我不过回去瞧瞧翠梨罢了。”
叶叙川只是笑,不言语。
面上却带着浓浓的志在必得之意。
进了他的牢笼还想离开?她未免也想得太美了一些,只要她还有牵挂,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妥协。
烟年又扭头,望向了马车窗外,这样一动作,衣领子微微松开一分,露出一截赛雪欺霜的脖颈。
她近年在外行商,北方日头毒辣,她手脚、脸颊上的皮肤晒得微黑,后颈却腻白,像常年未见天日,想必她常把长发披散下来——只有未出阁的少女才会梳这样的发式。
可她分明是有夫婿的。
叶叙川目光转暗,慢条斯理抚摸烟年后颈,直把这团肌肤揉出胭脂般的坨红色。
烟年任他揉搓。
当了三年鳏夫,心理变态一些实属正常,她能理解。
直至他阖上车帘,温柔拆开烟年发髻。
烟年生出不详的预感,警告他道:“你莫要乱来,你是国朝枢密使,多少得要点脸罢。”
不,他并不需要。
他从不在乎外人如何看他,只要行之有效,做些掉价之事又何妨?
叶叙川含笑吻上烟年后颈,发出暧.昧怪异的小噪音,而后一路向下滑去。
所到之处,衣衫寸寸剥落,散落于软木座椅上,如同刹那盛开的海棠。
烟年刚想聚起力气反抗,忽地腰背弓起,唇边发出压抑的闷哼,十指深入叶叙川微凉的发间,屈起又松开,再开口时,那沙哑的音色染上三分冶艳,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骂叶叙川:“我看你是疯了。”
他舔去唇边沾染的汁液,眉眼艳丽得惊心动魄。
“天长地久求不得,一晌贪欢也不成么?”
“如果你不喜欢,”他缓缓挪开唇:“那就算了。”
烟年恍惚。
一个平日高高在上的男人跪在面前,露出如此痴迷虔诚的神情,怕是天下没有女子能抵御得住。
烟年只犹豫了一瞬,便咬牙道:“你放了都朱那他们,我就给你一次。”
叶叙川轻笑一声:“遵命。”
马车辚辚,颠簸不平驶在岔路上,这条路那么长,仿佛走不到尽头,马蹄声击打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可为什么这响声里掺了细微的水声?
她闭上眼,每一寸颠簸都酥麻蚀骨,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脚背绷得死紧,嘴唇咬得死紧,当绷到极限的时候,心里忽然一空,随后一切紧绷的东西都松懈下来。
叶叙川接住她绵软的身体,如同接住一只折翼的翠鸟。
他捏住烟年脆弱的下颌,命令道:“说你生生世世也不离开我。”
烟年喘息道:“不。”
他目光微沉,蓦地粗暴起来。
烟年承受不住,只得敷衍道:“我生生世世不离开你。”
“骗人,”叶叙川笑道:“真心实意一些,就像你假装失忆时那样。”
明知是谎言,他也想听更真实的谎言。
烟年闭上眼,又道:“我不离开,我爱你。”
骤雨初歇。
叶叙川吻去她额边的汗水,柔声道:“你瞧,我们如此契合,如此相似,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有你能令我有活着的情感,只有我能令你快乐。”
呸,还蹬鼻子上脸了。
烟年向来能屈能伸,她不介意用一场水乳交融换取叶叙川短暂的精神迟钝。
她把衣裳理好,随即嘲讽道:“花言巧语,你技术太差了,去南风馆找几个伶俐小倌人学学罢。”
叶叙川也不恼,仍是春风和煦地笑:“好。”
*
自此之后,叶叙川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专心缠着烟年索取。
烟年不胜其烦,但本着发放断头饭的心态,还是遂了他的意几回。
楚馆秦楼里待过的姑娘,对这档子事看得都淡,既然叶叙川上赶着服务她,她受着就是。
就这么忍耐了一月有余,马车终于以鳖爬的速度驶向了汴京。
远远看见汴京城硕大的城楼,烟年心里感叹,什么叫孽缘啊,她就注定和这破城过不去呗?
早在真定府时,叶叙川就把幽州买的小油壁车扔了,换回了他移动厢房般的大马车,见了这马车,再不长眼的下属也知道是叶大人回来了。
他居然回来了!
顶着大热天,守城门的将领一溜小跑,冲出来给叶叙川请安,一句问叶大人安还没说出口,猛地看到了马车里闲得无聊,正给照夜白打蝴蝶结的烟年。
烟年对他笑了笑。
那将领大约以为自己打盹打糊涂了,用力眨了两下眼,随即露出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
烟年头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珠真能在眼眶子里震动几下,不由郁闷地想:怎么回事?她长得有那么惊悚吗?
不过,震惊的也不独是这将领。
再见到翠梨时,这丫头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神色。
——还附赠一声直掀天灵盖的尖叫:“烟姐!”
这声尖叫如同油锅里泼水,晴天里一道霹雳闪电,差点把烟年耳膜吵裂。
她一把捂住翠梨的嘴巴,叹道:“你可轻点声吧,我五感六识都恢复了,你正常说话,我听得见。”
下一秒,翠梨飞身扑到她怀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哭声。
烟年:……
“呜呜呜烟姐……你怎么还活着?莫非是……诈尸了吗?”
烟年被她勒得直翻白眼。
“我活着,活得挺好,这些年在北地行商为生,还多了个外甥女儿。”她把手伸到阳光下,指着地上的影子道:“不是鬼,也不是僵尸,我就是你苦命的烟姐。”
“怎么可能?”翠梨喃喃道:“你的寿衣还是我给你套上的呢!”
提到这事,烟年气得印堂发黑:“你给我穿寿衣时,没发现我关节柔软,不像个死人吗?”
翠梨的哭声停顿一秒。
“我……我又不是仵作。”
烟年无奈地把她扒下,口中嫌弃道:“行了行了,细作都干不来,还当仵作呢,对了,这宅子怎么就你一人?吴婶和蒺藜呢?”
翠梨抹掉眼泪,抽抽噎噎道:“吴婶回了真定府,蒺藜给西街张寡妇当小白脸儿去了,去年和张寡……张夫人生了个男娃,随张姓。”
烟年欣慰得很:“哟,真不错,我看他天生就是一块入赘料子,难得人家不嫌弃他腿瘸,你替我转告他,让他好好和人家过。”
翠梨点了点头。
她眼泪汪汪,抽抽噎噎道:“烟姐,我把乌都古讨要来了,这就叫它下来。”
烟年还没来得及说别打扰孩子午睡,翠梨就已吹响鸟哨,树梢上正呼呼大睡的夜鸮鸟从梦中惊醒,小绿豆眼瞅瞅翠梨,又瞅瞅烟年。
“蠢鸟,”烟年畅快地冲它招手:“过来。”
许是认出了主人,乌都古和翠梨一样,发出高亢的鸣叫,小飞弹一样滑向烟年。
蠢鸟没有一寸肉是白长的,烟年被撞得龇牙咧嘴:“梨啊,你莫不是喂他猪饲料了吧?它怎么胖成这德行!”
翠梨挠挠头:“不是我,是叶叙川他隔三差五差人送新鲜兔子田鼠……”
提及叶叙川,翠梨忽然意识到不对。
她四下飞快地望了一圈,果真发现檐角、篱笆、影壁旁全是全副武装的暗卫兄弟,立时明白烟年的处境,压低嗓音道:“姐,寒暄的事咱们先放放,你定是被叶叙川那狗贼捉回来的罢,准备什么时候逃?”
世上最了解烟年性情之人,除了叶叙川和指挥使,怕就是翠梨了。
她甚至懒得问自己打不打算逃,以什么姿势逃,而是直截了当,切中要害地问——什么时候逃。
可把烟年感动坏了,什么叫默契?这就叫默契。
烟年信心满满,斩钉截铁:“择日不如撞日,老娘今天就开闹。”
第96章
掐指一算, 距离自己离开沈州已经有两月,按正常的脚程,珠珠目前已经抵达室韦地盘, 往大鲜卑山日夜进发。
待得隐入大鲜卑山茫茫林海,熊瞎子的巴掌下众生平等, 凭他叶叙川是枢密使还是皇帝都没用。
正是开闹的好时机。
从翠梨的小宅中走出, 烟年大马金刀往她门口一站,冷冷对叶叙川道:“何时送我回沈州去?再不回去,我院子里的小菜都快过季了。”
乌都古为主助威,瞪圆了小绿豆眼,展开双翅, 以示威胁。
烟年觉得丢人, 把乌都古塞入翠梨怀中。
艳阳毒辣, 星点光斑从院口老榆树叶间隙撒下,烟年立于老榆树底,斗志如艳阳般熊熊燃烧, 傲然与叶叙川对峙,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见她如此, 叶叙川讶然:“先前你明明说过, 你在北周四处漂泊,行商为生, 并无落脚之处。”
烟年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信一个细作的鬼话?我在沈州有家,有产业,有商路,有太太平平的日子, 谁稀罕待在你这破宅子里虚掷光阴。”
叶叙川不语,轻轻抚摸着手指骨节, 那股子阴郁之气又回到了他身上。
“是么?在马车里这段时日,你被我撩拨至失神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翠梨一愣,气短三分,瞪眼望向烟年。
烟年脸皮子厚如城墙拐角,对此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闻言抱臂冷笑道:“有趣,你上赶着伺候我,我说两句好听的哄哄你又如何?想不到你不仅信细作的鬼话,居然还信风尘女子的鬼话,当真愚不可及。”
一席话顷刻打开了翠梨的格局,后者无比崇拜地望向烟年。
——不愧是她烟姐,将堂堂叶枢相当角先生用,用完了还翻脸不认人,实在是太给红袖楼长脸了。
翠梨狐假虎威:“少惺惺作态,能伺候烟姐是你福气,当初搓磨烟姐的账咱们还没算呢!”
不等叶叙川开口,烟年微抬下颌,浑然一副滚刀肉模样。
“如今老娘没了牵挂,什么都不怕了,咱们江湖不见,今后还能偶尔互通书信,温存一番,可你若是想拘着我,我定与你闹到不死不休。”
“难怪这一阵子那么乖巧,原来在此处等着我。”叶叙川淡淡道:“叶某愚钝,困惑得很,为何你先前隐忍不发,偏偏要到汴京后撕破脸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