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
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矣。
烟年信口开河:“先前我好声好气同你商议,让你放我回去,你非是不听,只一意孤行要把我拘在身边,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我忍你忍够了,我不想干了,不撕破脸皮,难道还真要被你塞进后院里吗?”
“唔。”顷刻失控之后,叶叙川眸光恢复平静:“原来如此。”
“那便放你走吧。”他勾动唇角,温和一笑:“放过你,也放过我,就依你说的——江湖不见。”
烟年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千年老铁树开了花?叶叙川居然会痛快放她走?这太离谱了,不像他啊。
翠梨也懵了:“姐,你不是说要逃吗?这……这似乎并不需要逃?”
烟年低声道:“莫要多嘴!”
略一犹豫,烟年冷哼一声:“不必送我,我自己回去。”
“不必高兴太早,容我先带你见一个人,过了今夜,你再决定去留。”叶叙川笑道:“至于是何人,你去看了便知。”
*
平白无故带她见人?何人?烟年心里咯噔一记,知晓其中必有猫腻,立刻道:“我不见客,也不会留在此间,今夜便要出城去。”
“还是见一见罢,”叶叙川仍是微笑:“万一呢?万一你改主意了呢?”
烟年眉头紧锁,暗自猜测叶叙川葫芦里究竟卖了什么药。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逃不过这一趟,便随叶叙川去了。
两人乘坐马车前去叶府。
长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厢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叶叙川再未与她攀谈,只顾闭目养神,神情淡然。
下得马车后,仆婢引两人入花厅,叶叙川在前,烟年在后,她只能看见他冷峻而桀骜的背影——心里微感异样。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带我见何人?”
叶叙川站定回首,嘴角分明向上扬起,可目光却依旧寒凉如冰。
“是你最珍爱之人,”他戏谑道:“你这一月来费心拖延,就是怕我寻见她罢。”
无视烟年骇然神色,他轻敲桌台,嘴角笑意更浓:“带她过来。”
厅门正敞开,庭前各色繁花似锦,叶片苍绿,檐下风铃颤动,抄手回廊转角处掠出小小的影子。
珠珠穿一身鲜亮的石榴红滚金边襦裙,脚蹬轻薄透气的鹿皮小靴子,哒哒哒向烟年跑来,嘴里还欢叫着:“小姨!”
*
这一刻,仿佛有人捏住烟年的气管,狠狠扭曲了一记,她脑海中天旋地转,如从万里高空坠落。
当着珠珠的面,烟年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可嘴角抽搐,怎样都笑不出来。
“小姨,珠珠想你。”珠珠扶着门框,甩起小短腿,艰难跨入室内,对烟年张开双臂:“你终于来看珠珠啦。”
烟年疾行两步,蹲下身,把香软可爱的小丫头揽入怀中,柔声细语哄道:“珠珠莫怕,小姨在呢。”
珠珠倚在她怀中,笑眯眯地伸出小手,勾弄烟年的蝴蝶海棠攒丝发钗,神色轻快自若,毫无被胁迫的困窘,反而对烟年道:“没人欺负珠珠,珠珠不害怕。”
烟年脊背发寒,一寸一寸转过头。
看向叶叙川的目光中仿佛能淬出毒汁。
叶叙川嗤笑:“别这么看着我,我虽不是好人,却也不至于伤害稚童。”
烟年又气又急,强笑问珠珠道:“这位阿叔他可有对你……”
叶叙川纠正:“什么阿叔阿伯的,叫小姨夫。”
烟年恨不得上去撕了他的嘴。
珠珠露出困惑神情。
她还是乖巧叫了一声道:“小姨夫。”
叶叙川神色稍霁,敷衍地笑了一笑,从表情上来看,他对珠珠并无太大的兴趣。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烟年身上。
女人一腔愤懑,满眼惊骇,却不敢在她的心肝肉儿面前流露分毫,只上上下下检查珠珠是否受了损伤。
见她如此,叶叙川笑容淡去,转向窗外。
曾经他何其介意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诸般手段,花样百出,无非是为了驯服她,让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一人。
直至她在他怀中合上双眼,他才痛苦地接受一个事实,他在她心里始终是无足轻重的,她会对任何人心软,唯独对自己心狠。
虽接受这个事实,可他依旧不甘。
凭什么呢?凭什么这小丫头仅凭血缘,便能在烟年心中占据如此重的分量?而他呢?他只能在旁静静地注视着两人,扮演一个邪恶的反派角色。
他不太愿意承认,他是有些嫉妒珠珠的。
“珠珠,”他温声唤道:“在小姨夫家中的时日可开心?”
珠珠点头,一板一眼道:“开心!小姨夫家里有趣的东西真多,珠珠随便玩什么都可以,珠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烟年不上当:“这话是他教你说的,对不对?”
珠珠讪讪地笑:“嗯……小姨要不要和珠珠一起玩?”
烟年缓缓摇头:“小姨另有要事,珠珠,你告诉小姨,这两个月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到底是小孩子,没什么心眼子,掰着指头,一五一十地汇报近日行踪:“小姨你出远门之后,有一天有许多奇怪的阿叔来了家里,然后李阿婆带珠珠坐了很久的车,车上有好多好吃的,还有漂亮小姊姊陪珠珠玩骰子……小姨不是让珠珠读书写字吗?有个老爷爷教我写字。”
“你说的漂亮小姊姊,还有老爷爷,都是何人?”烟年追问道。
珠珠卡壳,说不出个所以然,换做张化先答话。
他为了运送珠珠这位祖宗,特地换下禁军甲胄,给自己安排了一身喜庆的紫红衣裳,配上他一张大黑脸,居然有几分异样的娇俏。
“夫人放心,那陪玩的小娘子是李副将家的丫头,那替她开蒙的老头是大人身边的老军师,都是自己人。”张化先解释道。
呸,什么自己人,全是叶叙川的人。
“李大娘呢?”
“娘子……”
门扉半开,露出李大娘盈满愧疚之色的面孔。
“我本不想来,但他们……他们说若是我不来,你就……”
“好了。”烟年打断她道:“当孩子面莫要说这些,你先带珠珠下去,我有话要问叶大人。”
李大娘颔首,赶紧抱珠珠离去。
张化先见烟年满面阴云,额上青筋贲起,俨然一副气到极处的模样,短暂地怜悯了她一下,然后顺手带上了门。
惹着谁不好,偏要惹叶大人,自求多福吧。
烟年缓缓站起身。
叶叙川撩袍坐于上首,持起茶杯,随意瞥过一眼,约莫是发现了未滤清的茶饼渣子,皱了皱眉,又把杯子置回原处。
烟年没他这般讲究,夺过茶杯,一饮而尽。
再不压压火气,她怕是要当场和叶叙川拼命。
她咬牙道:“是谁招的?都朱那,还是那姓冯的狗官?”
“我并未仔细审问他们,因为没有必要。”
叶叙川气定神闲地掸去袍角灰尘。
当他自觉胜券在握时,自然流露出一股子骄傲慵懒的气韵,好像天下任何人都任他拿捏似的。
“早在你不吵不闹,乖乖上了我的马车的时候,我便隐隐有预感,你定然又生出了不该有的软肋。”
烟年勃然变色,想不到叶叙川敏锐如斯。
食指不疾不徐地敲击桌面,他直视烟年双眼道:“……你虽然及时销毁了文碟,可你们从真定府出发,取道幽州,办了凌源、朝阳的路引,要去的多半是东京辽阳府,即使不是辽阳府,也多半是东北方位的小城池,我便派人去辽阳府查了一查,立时便查到了你在辽阳府闹的那一遭,再顺藤摸瓜,不难知道你有了个外甥女,正住在沈州。”
“你明明早已知晓我有了珠珠,却暗地里接她来此,隐忍一月才向我透露此事……”
烟年指尖细微地颤抖着,叶叙川的目光如一池幽深的潭水,表面波澜不惊,却不知平静表象下隐藏着多少城府算计。
他望着她水濛濛的双眸,将她诸般挣扎尽收眼底。
这次交锋大获全胜,可他面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反而带一丝微不可察的自嘲之色。
他大约也并不觉得得意,折腾半天,到头来还是靠这个小丫头才能拿捏得住她,算得什么大获全胜,一败涂地还差不多。
烟年心里生出浓浓的无力感。
她当真是个失败的小姨。
不仅未能护珠珠周全,甚至一时糊涂,中了叶叙川的请君入瓮之计,居然真跟他回了汴京。
汴京城是叶叙川的地盘,有珠珠在,她还能逃吗?就算逃了,难道又要像老鼠般躲躲藏藏,了却残生吗?
滔天的恨意翻涌,她握紧拳头,恨不得一拳打碎叶叙川那波澜不惊的面孔。
他一点没变,还同从前那般偏执、狠辣、老谋深算,只要她敢不如他意,他就不惜以最诛心的法子困住她。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叶叙川含笑摇头:“……僚属们还以为她是你的孩子,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
烟年脱口而出:“我不是她亲娘!”
叶叙川神色平静:“我知道。”
他目光如一柄钢刀,仿佛能剖开她心脏似的。
“她若是你的骨肉,你待她断不会如此亲厚宠溺。”
烟年一愣,颇为意外。
可明明自己和珠珠是有几分相似的,姐姐当年怀胎时心情抑郁,珠珠从胎里就带了不足,身量小了些,认错了实乃情理之中。
可叶叙川他居然……丝毫未曾怀疑过珠珠是她的骨肉。
他究竟有多了解她?
“医师探查过,你寒毒入骨,这一生都无法做母亲,即使你不小心有了身孕,以你果决的性子,怕是当她还在腹中时,就要想尽办法堕了去。”
“况且,”他语气中流露出微妙的嫌弃:“若这胖丫头真是你我的孩子,不会到四岁半还大字不识。”
这话正触烟年逆鳞。
心里的弦啪一下断了,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恶狠狠道:“放你的狗屁!珠珠不识字,是因为老娘没教她,你别以为天下就剩你一个聪明人,珠珠她比你聪明多了,假以时日,定是个大才女!”
叶叙川说话,一向质朴又正中要害,他摇头道:“莫要自欺欺人了,街边招牌,家中书册里到处是字,多看几眼也就会了,何需正襟危坐地学?”
烟年气得七窍生烟,毅然抛弃虚无缥缈的素质,指着叶叙川骂道:“姓叶的,你要不要脸,珠珠为什么早早没了娘,还不就是你害得我有家难回!有国难投!”
“对,都是我的错,我会好好补偿你们两人。”
“你还有脸认错!当时抱着老娘尸身哭,说什么送我回家,呸,演得比唱戏的还深情,老娘还以为你真心悔过,心情一爽利,便把咱俩间的孽债一笔勾销了。谁知你本性竟然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出走三年,归来还是净做威逼利诱的勾当,冲我来也就罢了,珠珠她才四岁半,你也下得去手?”
叶叙川微微一笑,长腿交叠,换了个舒服姿势,定定望着她道:“你说得甚有道理,我的确畜生不如,可是不将她请来,你怎会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你以为把她带来了,我就甘心留在你身边了么!”
“至少你会像一面风筝一样,不管飞出多远,都会回到这里。”
他道:“对你而言,有家人的地方才是故乡,珠珠把汴京当家,你就也会把这里当作你的家。”
什么混账话!
烟年连头发丝都在发颤,气到了极处,只恨不能把叶叙川掐死了事。
但她不敢赌。
她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了,身后有珠珠,乃至李大娘、翠梨、蒺藜,再不能如从前那般,胡天胡地地发疯大闹。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字:“叶叙川,你这个王八蛋。”
叶叙川颔首,想必颇为受用。
他轻描淡写安排道:“往后你住正院,整个叶府交予你打理,你把它拆了也好,重修也罢,统统随你,若闲得无聊,想出远门,只需告知我便可。”
“好大的恩赐,”烟年怒极反笑:“要我给你叩首谢恩么?”
“这倒不必,往后莫要再动逃跑的心思便是。”
“你!”
此人脸皮厚重至此,且处处拿捏她软肋,烟年气急败坏,却也别无他法。
叶叙川显然是将她的反应算得一清二楚,丝毫不感意外,慢悠悠地接了下去:“沈州苦寒,乃是不折不扣的穷乡僻壤,远不如汴京繁华,也没什么向学之风,你想让你外甥女读书,我可以给她安排汴京最好的先生。”
“这些我都不稀罕,我也不愿意让珠珠待在这儿,我只想回家,过我的安生日子去。”
“此处便是你的家。”
叶叙川道:“你就是此处的女主人,我是珠珠的小姨夫,我们不会有孩子,所以珠珠将是此处未来的主人,我的库房钥匙都在老地方,好生收着。”
烟年按压不住心底暴躁:“你聋了吗?我说我不愿意!”
“我并非在与你商议,只是告知于你罢了。”叶叙川耐心安抚:“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城里,也可以住到城郊别院,平时出去游历山川……”
烟年忽然暴起,怒摔一只昂贵茶杯,作为对他的回答。
第97章
烟年摔了花厅里所有能摔的器物。
摔完花厅中器物后, 她愤而转身,扬长而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叶叙川。
后者也随她去, 只是加了一句:“你若是还想再摔几件,便拿钥匙去库房。”
什么混账话, 以为自己多稀罕他那点子破东西似的, 烟年气冲天灵盖,居然单手抡起一把椅子,往叶叙川头上砸去。
没想到烟年居然变得如此暴力,叶叙川微微讶异,侧身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