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鸣朝她看了一眼,又浑身一抖,飞速收回目光。
他突然左脚拌右脚,脸朝地摔倒。平坦宽阔的道路不知为何,刚巧在那有块突起的碎石,将宋鸣的额头叩出鲜血。
他踉跄起身,与昭瓷擦肩而过。
结果走没多久,不知从哪泼来桶粪土,头到脚地将宋鸣淋了一身。路边又刚好有牛车经过,驮着的桶没固定好,劈头盖脸砸下。
堆叠的稻草堆里,隐隐约约看见褐色的人影。
昭瓷大受震撼。
【……这个运气,是正常人应该拥有的吗?】
“他那是坏事做多了,自取恶果。”薛忱睨她眼,哼笑着道。
他拍拍昭瓷的发顶,手心里的触感柔顺光滑,他没忍住,又拍了一下。
昭瓷一把拍开他的手,怒目圆睁。
薛忱微弯眉眼,轻描淡写道:“走罢,别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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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你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碧霞村民风淳朴,平日里,挨家挨户几乎都不关门窗。
大敞的窗户内,谷雨趴在床边,认认真真给床上面容苍白的女子喂药。
原先破旧漆黑的里屋如今打点得整齐,焕然一新。
那些遮光用的黑布堆叠在角落,无人问津。
“没有。”女子笑着摇头,轻咳几声,才又道,“莫要担心,如今也算否极泰来,我连运气都感觉比往日好呢。”
谷雨用力点头,扑在她怀里嗷嗷大哭。
昭瓷松口气。
谷雨的娘亲身子骨较弱,所以还得卧床休息。来时,她在路上就已经见着不少劳作的村民,都是昨日里种孢子的人。
薛忱就站在她身侧,眸色淡淡,全然看不出昨日最先关心那女童的是他。
一只漆黑的小虫飘来,他屈指,不轻不重地将它弹走,目光又落在昭瓷的耳垂上,若有所思。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恩人吗!”
爽朗粗犷的男声骤然响起,在昭瓷准备走人的时候。
紧接着他乐呵呵唤道:“大伙儿快来,昭姑娘在这呢。都来和昭姑娘道个谢罢。”
昭瓷瞳孔地震。
将猝,勿扰。
说话的是个年过半百的大叔,头戴草笠,顶着个大肚子,笑容慈祥地望向她。
原先在远处忙碌的其他村民,立时放下手中的活,热情往这聚拢。
是很想跑啦,但现在跑,实在太过明显了。
昭瓷欲哭无泪,只好梗着脖子,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她的手无意识攥紧身侧柔软的衣袖,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绣纹。
薛忱定定衣袖上的五指,纤长漂亮,指甲盖都是粉嫩漂亮的颜色。
“过来。”他就着她的手指,将人扯了过来,掌心里似乎都沾上暖洋洋的温度。
昭瓷困惑眨眼。
“你挡着我阳光了。”他挑挑眉,说得面不改色,怎么看听都像是句嘲讽。
她这身高怎么挡他阳光啊!
昭瓷恼火,撇撇嘴,却依言乖乖站在他身侧。
这样站着,那群人围过来时,首当其冲地就不是她而是薛忱——正好。
昨日这些村民还奇形怪状地瘫着,神志不清,今天就已经能下地劳作。
他们围在昭瓷身侧,反复道谢,笑容发自内心。
社恐人在长期面对外界威胁时,已然进化出一套完备的防御体系。
这会儿,昭瓷被人群团团围堵,就学会大脑放空,两耳不闻地发呆。
薛忱睨她一眼,微笑着接过村民的话头。
回过神时,昭瓷的怀里已经堆满他们送的各种瓜果,都快将她视线全都挡住。
“不客气的。”她小小声道,又认认真真回应,“谢谢。”
【救命,好重呜呜呜,手快要断了。】
怀里骤然一轻,大部分的瓜果都被双骨节分明的手拿走。
她捧着快比头顶高的瓜果,但在薛忱怀里连下颌都没到。
他冲她怀里余下的扬了扬下颌,淡声问:“那些要给我吗?”
“不用,谢谢。”昭瓷摇头。
其他人还要劳作,说没几句又散开,只有最先发现昭瓷的大叔还留在原地。
他摸着下颌的胡渣,冲昭瓷笑道:“村里其他人同我讲,你不爱出来,性子也很安静。”
昭瓷不懂他说话的用意,垂眸“嗯”了一声。
大叔是个好人,但瞧着她时,像是对自家小辈,话语里不自觉就带了指责:“成日在屋里窝着做什么?多出来走走,多来同我们聊聊天。”
这话倒不是昭瓷首次听见,她一缩脖子,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又不是没试过,但就是很可怕。】
【对不起,我是废物呜呜呜,我就是不想从舒适区走出来。】
【啊啊,刚才不该把瓜果都给薛忱的,这样我就能把头埋进去了。】
“她东西都在屋里,当然得在那待着。”薛忱微笑着,温声回应。
大叔微愣,想了想:“哦,说的也有道理。”
“您还有事要忙吧?”薛忱笑意不减半分,“您先忙吧,我们下回再去叨扰您。”
“行。”大叔爽朗一笑,扛着锄头走远。
昭瓷松口气,终于有了活着的感觉。
额头在这时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力度不大,连点红印都没留。
她捂住前额,震惊抬眸,用眼神询问大反派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昭瓷。”薛忱收回弹她脑门的手,平静淡然道,“谁要让你不舒服了,你就把他脑袋拧掉。”
昭瓷:“……?”
这发言确实很反派——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昭瓷震惊,又不知道怎么回,只能讷讷地应声。
然后才听少年笑吟吟地道:“让你多说话,和让别人少说话是一个效果。怎样都可以的,不用责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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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日,昭瓷依旧足不出户。
她成天在屋里捣鼓花花草草,孢子长成的植物已经快被分离出成分了。
薛忱又不知去哪了,昭瓷已经见惯不怪。
瞅眼窗沿边和石罂花排排坐的黑鸟,她低下头,继续忙着手里的事。
除了那日的大叔总时不时给她送吃的玩的,基本没人找她。
似乎从某时刻起,碧霞村的村民就不大扯她闲聊了,昭瓷也乐得清闲。
突然间,杂乱迅疾的脚步响起,伴着惊慌失措的交谈。
“青云宗的医修还在吧?快去找!”
“庞叔不是才好,怎么就……命不好啊。”
“别说了,救人要紧,赶紧的。”
庞叔。
昭瓷晃了下神,那大叔也姓庞。
稍一犹豫,她还是收好东西,抓着石罂花往外走。
开门时,昭瓷特地小心翼翼左右观察,确认没有很多陌生人,这才快步穿廊而过。
村门口聚了一众人。
昭瓷到的时候,黄衣服的医修已经冲到前线。
她立在人群边缘,踮起脚,透过人群的缝隙,瞳孔剧缩。
瘫在地上的那大叔,正是这几日都来找她的那位。此刻面无血色,胸膛是个拳头大小的血色窟窿,头顶还有团团黑气往外冒。
人群退后,有人叹着气道:“都是他那不着调的爹,总说不周山里有什么东西,害他一直往那跑。”
“但平日大家都没少去不周山采矿,庞叔怎的就搞成这样了呢?”
“还不是那灾星。我早劝他少和谷雨走近,那孩子天生不详。他不信,怜她们孤儿寡母的,结果……”旁边的人叹气,不再往下说。
昭瓷抿抿唇,想出声辩驳,嗫嚅半天又说不出一个字。
这时候,她格外讨厌自己的性格。换做任何人,就算是大反派,估计都敢在这时候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但她真的做不到。
医修各个神情凝重,黄色的亮光团团往庞叔身上砸去,却不见半点好转。
庞叔的面色愈发苍白,窟窿还在往外大滩大滩地流血,几乎瞧不到腹部的起伏。
“不行,根本止不住!”年纪稍长的医修额头急出汗滴,目光环视四周,见到昭瓷时突然目光骤亮,“对,你们药修不是也有止血药什么的吗?快来试试。”
昭瓷原先就有这想法,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这么一说便立刻走过去。
细白的粉末倒上去,血只停了刹那,又继续喷涌而出。
医修叹气,倒也不惊讶:“果然。”
“他这是被魔气感染,又受这样的伤,没救了。”另位医修叹气道。
“可以让我试试嘛?”昭瓷小心翼翼地问道。
医修一愣,让开位置,是种无所谓的态度:“行啊,但失败了也不要难过。”
昭瓷点点头。
庞叔在这时陡然睁眼,双目漆黑,看不得眼白。
他“嗷呜”着张大嘴袭来,唇边生出獠牙,可怖异常。
昭瓷眼疾手快以藤蔓缚住,藤蔓开花的刹那,庞叔双目一翻,徐徐晕了过去。
她松口气,解开身侧的芥子囊,掏出许多瓶瓶罐罐,藤蔓依旧警惕地绑住庞叔。
之前薛忱也是魔气入体,她又刚巧见过,回来就在想有没有办法净化。
但这还是第一回 试,有没有效很难说。
她将各种药粉混着倒下去,全然不计成本。
临近的医修原还没当回事,突然间瞳孔剧缩。
庞叔那血窟窿当真止了血,头顶黑气也变淡不少。
倏忽间,金光大作。
黑鸟陡然从枝干腾起,依旧晚了一步。
嗙!
一张金黄色的符纸贴在庞叔身上,猛然炸开,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在昭瓷脸上。
她迟缓地抬手,盯着指尖的血红发呆。
“宋师兄,你这……”身边的医修同样愕然,却又说不出指责的话。
爆鸣声过后,昭瓷怀里一轻,无数灰白的粉尘坠落在地,有的随风飘散。
“师妹,知道你心善。”宋鸣那疏离态度维持不了两日,又恢复原状。
他望向昭瓷,背着手指责道:“但你做这事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大家呢?万一他暴起,不是要伤害所有人吗?”
身侧的村民虽然没有说话,瞧神情应当是赞同的。
那些医修也是考虑到这点,便没出声责备他此等行径。
昭瓷看着手上的鲜血,浑身发抖,深吸口气才道:“我当时已经控制住他了,魔气也有所抑制。”
“如果不是你出手,他会好起来的。”她尽量让声线平稳,一字一顿道,“是你杀死了他。”
“师妹你是在指责我?我保护了大家。”宋鸣难以置信,笑着摇头,“师妹你被吓傻了,我先送你回去罢。”
昭瓷躲开他伸来的手,将灰烬同土壤笼络在掌心。
“不用你管。”她冷冰冰道,深吸口气,当着所有人的面,“离我远点。”
直到夕阳西沉,四周灰蒙一片,昭瓷还没走。
她将散落的骨灰统统收起来,用手搭起坟墓,从芥子囊里取出束小白花,放在了碑前。
昭瓷没有哭,甚至也没怎么难过,就跪坐在那走着神。
庞叔的爹娘都逝世了,他是一个人住,那他的羊羔谁养呢?听说庞叔还教隔壁村的孩童武艺,那他的课会由谁带?
昭瓷想了好多好多,把自己想得精疲力竭了,这才准备回去。
但跪久了,起身时她四肢绵绵软软,就要往地上跪。
腰间有股力骤然托住她,隔着薄薄的衣裳,是冬日冰块般的温度。
“好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少年不满的声音响起。
他将她微松的系带扯紧,等昭瓷站稳后,才松开手。
少年一身玄衣,饕餮纹又归于肩部,不再泛着诡异的光。
许是沾上了夜间的寒意,他指尖的温度比平日都低。眉眼冷冽异常,只有那颗泪痣,依旧红艳妖冶。
“出来散步。”昭瓷错开视线,平静道。
内心如出一辙的空白。
薛忱直觉有事发生。
盯着她好半晌,薛忱抿抿唇,到底什么也没问:“回去吗?我送你。”
昭瓷目光不着痕迹落在那被夜色吞没的墓碑上,点头。
一路上昭瓷都没怎么说话,内心也很安静。
终于回屋了,她飞速拉开门,冲了半步又回头,轻声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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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露重,薛忱单手支着脑袋,坐在窗前,目光落在远处从没熄灭的灯火,微微蹙眉。
“今天下午怎么了?”他侧首,问那只又变成白色的鸟。
白鸟知道薛忱在问谁,思索后,言简意赅:“她今天救人,差点救成的时候,人被宋鸣杀了——他动手太突然,我没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