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期请人啊、或者批量生产的成本,我来出。”昭瓷掏出个满当的芥子囊递过去,面露赧然,“不过可能有点不够,下月发了月俸我再补你。”
这个成本是照普通的小商铺来算,她哪能想到昭邹口中的“小”是这样的规模。
昭邹将芥子囊退回给她,笑着摇头:“不用。若这事能成,也算是桩能造福人类的好事。”
“长大了啊,会开始想着要救苦救难。”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道,“我也该反省反省了,觉悟还没你高。”
又是造福人类,又是救苦救难。
“没没没。”昭瓷被吓得连连摆手,“我哪来那么大本事啊。”
她只不过被那段缠绵病榻的日子烦透了,由衷希望这世上健康的人能多些。
“而且,发财谁不想啊。”昭瓷小小声道,“我当时还拿算盘算过,假设推广成功,我能赚多少钱,能买多少个院子和山头。”
说了这么大段话,又商讨完更细的细节,直到室内回归寂然,门都没有再被打开的迹象。
昭瓷揪着衣摆,不停往外望。
“你不是还欠阿紫钱?现在是还清了吗?”她按捺住内心的想法,问道。
“算是还清了。”昭邹轻描淡写。
“算是?”昭瓷蹙眉,“还清就是还清,没还清就是没还清,怎么还有算是?”
“那就是还清了。”昭邹笑了下,“显然是想语气委婉点啊。以前和你讲的东西全还我了?”
他顺着她方才的视线往外望,稍勾唇角,打趣道:“有人坐不住了啊?”
“没有。”昭瓷眼神飘忽。
不过,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她想着,绞紧衣袍,轻轻道:“其实有一点点。”
“就一点点。”还是不大好意思地补充。
听了这话,昭邹抿口茶,挑眉:“怎么,难道我把门锁上了?”
“还是你腿断了?”他又问。
“那我去找他?”她试探着道,没等昭邹回应,自问自答地点头重复了遍,“那我去找他吧。”
昭邹看着她往外走,青和白的衣摆叠在一处。临出门前,他突然出声唤道:“昭瓷。”
“嗯?”昭瓷停步,疑惑回头。
青年却并没有看向她,手里仍抚着自己的茶杯,目光落在窗外。
“很早的时候,我就说过你这不争不抢的性格得吃亏。不爱社交,喜欢宅着,这都不是大事。但你总得搞清楚,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别总稀里糊涂的。”
“没有谁会一直等你,也没有谁会一直陪你。”
他很平静,又很难得地说了这样长的一大段话,面上罕见没有半点吊儿郎当的神情。
说话时,昭邹始终侧着脸,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和轻颤的绿叶,惬意阖眼。
昭瓷稍愣,回神时蹙着眉问:“你怎么突然讲这些大道理啊?好奇怪哦。”
“哪奇怪了。”昭邹揉了个纸团,丢她脑门上,笑骂,“就不能和你好好说话是吧?滚远点,别披着别人的外套在我这丢人现眼。”
出了门,昭瓷前不久还扬在面上的笑容尽数垮败。
绝对绝对地有发生什么事。
不单是薛忱知道,连昭邹都是知道的。
昭邹不喜欢说大道理,起码这是她第一回 ,听见他说这样的话。
一个两个的,什么都不说。
靠她猜,光靠她猜能猜到什么啊。
凭神魂契的感觉往另个方向走,路上正好有颗小石子。
昭瓷泄愤似的踢开,听着咕噜声,又生点抱歉的赧然,跑过去弯了腰,把小石子捡起来,拍了灰放回原处。
小说里还有什么剧情没走?这样的奇怪氛围就没有一点线索吗?
倏忽间,昭瓷骤然愣住,恍惚地意识到,她其实不太能记得小说里有什么剧情了。
薛忱是反派吧?
以前很确定的事,现在成了朦胧的一片。
啊啊啊——
突然阵极度尖锐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
“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的!”陌生的男人声嘶力竭喊道,“他们都被你骗了,所有人!你不配为人,不配享盛名,不配拥有你现在的一切!”
这之后,却是声轻笑。
与他的歇斯底里不同,显得分外愉悦轻松。
昭瓷屏着呼吸,浑身僵硬地转身。
绚烂的、漂亮的银光,一如从前那样张扬地于眼前闪过。
在那之后,她看见张尤为熟悉的面庞。眉心点红,衣袂染血,少年手里提着的长剑还有鲜红的液体往下淌。滴滴答答的,衍出条蜿蜒的血河。
面前的黑衣人软绵绵瘫倒,成了他足边无数尸体中的一员。那些尸骨里,有些甚至面容俱毁,死样凄惨。
血腥气和凛厉杀气扑面而来。
少年无瑕的侧脸是极端陌生的冷冽,昭瓷浑身一抖,怔愣地后退,一不留神正好踩在一根枯枝上。
咔嚓。
枯枝断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小巷内尤为明显。
她挺直背脊,攥紧披着的广袖衫,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转过脸来。沾点血色,那颗红痣愈发妖冶。
黑红间,被白色遮掩的青绿尤其明显。
薛忱愣神,绷紧了下颌,实在没想到,昭瓷会在这个时候,如此凑巧地出现在这个地点。
怀里揣着的炸圆子仍滚滚发烫,他手里提着的长剑也徐徐淌血。
而她是个什么神情?
对视半晌,薛忱抬手拭去颊侧沾着的血迹,轻笑一声:“昭瓷,过来我这。”
“不要。”少女面无表情地回绝。
离得远,薛忱瞧不到她眸中更细微的情绪,眉眼愈弯,目光却寸寸暗沉下去。
他由衷好奇在她眼里、或者在她突然冒出的心声里,会听见什么样的厌恶、唾弃或者震惊。
那样的话……
“薛忱。”
思绪戛然而止,她先唤了他的名字。
薛忱指尖一动,冷淡望去,却见姑娘家冲他伸了手,弯着眉眼笑道:“你过来抱我。”
第096章
天气雾蒙, 零星的阳光穿透云层,半落不落的,正正好将巷子分作光影交界的两部分。
少年白衣染血, 神情莫测,孑孑然笼罩于昏暗光线里,身后红日渐沉。
他半晌没动静。
昭瓷也半晌没动静,举着胳膊,不太难猜出他的所思所想。
他今天要滥杀无辜,那她可能会害怕、会生气。情节不严重就教育,再不改、或情节严重就远离。
但问题是,那堆黑衣人明显是穷凶恶极之辈, 连左右草木都为他们的死而拍手叫好。
草木都不喜欢的,肯定不是好人, 那她也不喜欢, 也不会为他们的死感到可惜。
再说, 这段时间里,她的确没见薛忱杀过任何不该杀之人。起码得给点最基本的信任。
昭瓷举得手臂泛酸, 可十米开外的少年依旧只平静专注地望向她, 既不迈来, 也不出声。
她放下手, 转着胳膊温声抱怨:“你不能让我等太久的, 我也会累。”
“嗯, 抱歉。”薛忱错开视线,轻声道,“回去吧昭瓷。我等会去找……”
话语被骤然打断。
“回去个头。”昭瓷冲过来, 挥着拳头想给他一下,“你还没把炸圆子给我。”
她一手攥着白色的外袍, 一手提着青色的衣裙,往满地血污趟来。薛忱眉心重重一跳,不假思索地大步往前走。
穿过明暗交界处,天光晴朗。
薛忱一把将人抱起,揽在怀里,曳地的裙摆也在手里绕了几圈攥着。他垂睫,低声无奈道:“你怎么不变成炸圆子?”
银光闪过,沾了灰的裙摆又变得一尘不染
冰冷圆润的指节划过脚踝时,痒得奇怪,昭瓷不自觉缩了下,任由他抱着往外走。
她将下颌搭过去,懒洋洋道:“我倒是可以变成炸圆子。但那样你就看不到我,抱不到我,也不能和我说话了哦,可以吗?”
薛忱没立刻应声。
昭瓷哼哼着,也不急,捏了个洁净术往后一丢,巷子霎时干净如初。
明明这才是最要清理的东西,他倒好,纠结她裙摆那点点灰。
过不了多久,他果然闷闷地开口:“那还是不要变成炸圆子了。”
昭瓷微弯眉眼,由他抱着往前走。
临到巷口,薛忱松了手,要将她放下来,腰和脖颈却被骤然一道环住。
姑娘家凑近,像在探讨什么学术问题般,严肃开口:“你明明就不想我走,明明想来抱我,为什么还要让我回去?”
之前在薛家的地牢时也是。
明明他就乐意看见她,还要把她往外赶。
“说话。”昭瓷空出只手,点了下他的脸。
薛忱目光微动,将像树懒样抱着他的姑娘扒下来,平静反问:“你觉着呢?”
“我觉着……”昭瓷正想整句什么骚话,余光一瞟,突然浑身紧绷。
啊啊啊——
和之前有的一比的尖叫直冲云天。
薛忱倒吸口凉气,头发被股蛮力往下拽。脖子也是,被很用力地往左边钩去。有那么瞬间,他觉着自己既要秃,又要脑袋脖子分家。
“薛、薛忱。”昭瓷吊在他身上,颤颤巍巍开口。
“我在,我在的。”薛忱很快应声,安抚性地轻拍她的背脊,“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那股蛮力的骤然增大,好似连头皮都要扯掉块。
薛忱“嘶”了一声,忍着痛将她往上一托,防止人不留神摔下去。
“我裙子上有蜈蚣。”昭瓷吸吸鼻子,声音细弱蚊蝇。
她衣服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话语发颤:“而且它好像还在爬。”
薛忱低头,果然在裙摆边缘看见只蠕动的百脚虫。银光将虫掉落,他低声哄道:“好的好的,现在没有了。”
“嗯。”昭瓷在他肩上蹭了蹭,没敢看裙摆,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扯了衣襟将头埋进去。
清冽好闻的香气愈发浓郁,她小小声道:“你不准用抓虫的那只手碰我。”
薛忱之前知道她怕蜈蚣,但不知道会怕成这样。
姑娘家整个人窝在他怀里,只露出个漆黑的脑袋和姣好的侧脸,鼻头泛红,有几分受了欺负的楚楚可怜。
他心念一动,抬手捏了下她的脸,笑吟吟道:“可是我碰了诶,怎么办?我刚才拿这只手抓蜈蚣时,发现它虽然脚多,但捏着其实挺软绵……嘶,昭瓷!”
脖子差点没给这骤然加大的力度拧断。
他倒吸口凉气,抓住那只作祟的手:“我瞎说的。”
就算这样,脖子那股力度还是半点没松,甚至愈揽愈紧。
难道以后还得每天锻炼脖子吗?薛忱叹口气,无奈道:“你行行好吧,手松点,我命都快要没了。”
“那就换你看不到我,抱不到我,也不能和我说话了。”他补充。
昭瓷吸吸鼻子,手松了,头却没抬起来,只闷声道:“我不会喜欢具尸体的。”
“好好好。”薛忱拍了拍她的脑袋,“那我努力长生不老。”
察觉到姑娘家往下跳的意图,他轻打她的手背,不满道:“让你松手,没让你下去。”
“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我不想让你抱着。”昭瓷仰着脸出声。
之前的问题?之前什么问题?
他很快想起点什么,轻压眼皮,想找个话题岔开。可她一眨不眨盯着他,明显非得要个答案。
僵持半晌,薛忱侧过脸,自暴自弃般坦诚:“我是想抱你,但我怕你不是真想给我抱。”
这话刚出,怀里的姑娘家立刻软了身体,乖巧由他抱着“可是假想给你抱,也是想要你抱嘛。”
她温温和和地提醒他:“可以先抱着,抱着抱着就假戏真做了。”
薛忱笑了下,压抑着的不虞陡然如云烟散去。对刚才那事的解释几乎到嘴边,又给他匆忙压住。
他目光一闪,垂睫,半晌后只将炸圆子塞给她,轻轻问:“你要去找你兄长吗?还是去哪?”
“回青云宗罢。”昭瓷应道,假装一无所觉。
平时常常走腻的路,这会儿,又显得不够长。薛忱望着极近处写着“青云宗”三字的牌匾,袖子突然被轻轻一扯。
他垂眸,昭瓷正仰着脸认真问道:“你会活多少岁啊?”
“要吃吗?”她又问,给他展示余下的大半包,“都有给你留着。”
薛忱笑了下,扯住她的手,就着她的竹签叼走那枚炸圆子,漫不经心道:“活到你不在的那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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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带这么几件衣服去玉溪?”
薛忱拧眉看青衣少女忙活着收拾行李,帮她给盆栽换水,还给柜架套上防尘袋。
“对啊,不然要几件?三件够了。”昭瓷诧异地看他眼,叠好衣服。
薛忱望着她依次拿过的浅绿、深绿、墨绿的衣裙,默然半晌,颔首:“对,路上是够了,到那再买。”
……他们说得可能不是一个“够了”。
昭瓷只当他随口说说,对着纸条,挨个清点着:“你行李收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