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约有点印象, 可委实烧得不省人事,只大半夜的中途醒过一回。
当时少年就坐在她的床榻前, 手被她攥着,轻轻合了她的双眼:“睡吧,明早见。”
睡到现在,可一点不早了。
鸡丝和姜的味道混于一处,悄悄蔓延。昭瓷抿抿唇,清理干净杯碗,起身往外走。
推门时,正正好有仆从经过。她拍拍脸颊,上前扯了个僵硬的笑容:“你好,请问下……”
话音未落,仆从便打断她,冷淡指了个方向:“直走,到底右拐,族会在最里第一间开。期间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你要在院里站着。”
态度丁点不客气,甚至说完就走,便是在汴都叶府时,侍女的态度都比这要好得多。
昭瓷心里不大舒服,还是客气道:“谢谢。”
他指的地方很好找。昭瓷走没多久,就看见有一众白衣弟子守在门口。空气些许波动,周遭明显落有阵法。
她没再靠近,拢紧衣袍站在阴影处安静等着。雨早停了,可凉风一吹,还是难以忽视的寒意。
等了不晓得多久,合紧的木门还是没有半点打开的迹象。倒是头顶乌云,堆积得愈发厚实。
雨滴顺着衣领落下,冻得昭瓷一个激灵。她搓搓胳膊,望眼关实的木门,心想要不先回去吧?
门却突然打开,一行人从里头蜂拥而出。
为首的,正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
昭瓷弯弯眉眼,想上前,看到那么多人又没这狗胆。只得站着,乖乖等他发现。
好在,他很快就把视线投来。
昭瓷眉眼愈弯,刚要做口型喊他名字,笑意却骤然一止。
一段奇怪的、本来不属于她的记忆涌入脑海中。
有关薛忱和他白月光的。
还是在他年少时死了,然后被他惦念一辈子,直到死前的那种。
昭瓷迟疑眨眼,到嘴边的名字半晌都没喊出来。
说来奇怪,这段记忆确实像被硬塞进来似的。
可和幼年时任何不太牢靠的记忆一样,有人说起,你就有印象。
这段剧情也是的。
昭瓷之前明明不记得,可就是突然知道,小说里薛忱有个早逝的白月光,很久前两人还有过那么一段。
而且她知道这是真的,万分确信。
昭瓷分得清现实和小说,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和小说里应当就是不同的。更别提,她还有稍许干涉过。
但心底仍旧有股不明不白的情绪铺展开。
就像幼时她有个很喜欢的玩具,结果莫名其妙的,被人横插一脚夺走了。
而且,如果薛忱真有个白月光,现在还念着……
那她算什么?
白月光的替身吗?
薛忱刚开完族会出来,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揉着太阳穴,往院里随意瞧去时却骤然停住。
十米外的树影底,少女穿得很单薄,风一吹,青绿衣裳隐约勾勒出来纤细的身影。像初春里,还没长成的柳树,随便怎么着就很容易折断了去。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撩起眼皮,俶尔望来,小刷子似的睫毛一颤一颤。
树枝微动,雨滴从青叶坠落,啪嗒地碎在青绿的裙摆间。
薛忱蹙眉,大步地走过去,躲过她的手。扯了捂在掌心,想起自己惯有的温度,又松手。
枝叶簌簌声里,他眉头拧得愈发紧:“你怎么来这?回去。”
语气算不得太好,听起来有点儿凶。
昭瓷微愣,拍了下他的手,垂睫轻道:“你不要这样和我讲话。”
“那我要怎么……”薛忱一压眼皮。
她知不知道……
起了个头,薛忱猛地意识什么,垂睫收声,放柔了语气:“抱歉。”
她确实不知道。
“没关系。”昭瓷摇摇头,心不在焉。
对视间,她明显在躲他的视线。薛忱察觉些许不对:“有发生什么事吗?”
昭瓷没立刻应声,半晌总算想开口。可身侧,突然响起道旁的声音。
是个同比薛忱年纪大不少的青年,眉眼精明,带着些许巴结之意上前。
“少主……”
“没空。”
对方看都不看他,眼神全落在面前娇小的姑娘身上。
青年讷然,觑着他的神情,飞速道:“家妹久仰少主大名。恰逢祭神节,家妹又做得一手好菜,想请少主尝尝。不知可否?”
这回更是连回话都没听见。
少年脱了穿着的外袍,披到姑娘家身上,径直扯着人走远。空中无声飘起细雨,他打把伞,大半都往身侧的人那倾斜。
“你方才想说什么?”薛忱问。
昭瓷动作微顿,摇头:“没什么。”
“雨不大。”她想往外走。觑眼少年变深色的衣袖,到底没忍住,抬手将伞骨往他那推:“你自己都没遮着。”
“我遮不遮都不重要。”薛忱不为所动,将人往回拽,不满道,“你能不能老实点?”
她没依,甚至还想把手抽出来。衣袖因这番动作,被染成明显的深色。雨也越下越大,斜斜地落在她乌发上。
姑娘家还无半点自觉,依旧要往外走。
薛忱一压眼皮,实在忍无可忍:“昭瓷!”
这一吼,两人俱是一愣。
望着她瞳仁里的身影,还有难掩的愕然,薛忱率先回过神,轻声道:“对不起,我没想故意吼你。”
趁昭瓷还愣着,他将人揽在怀里,半推着往前走,伞依旧只往她那倾斜:“下次不会了。我最近休息不好,没控制住情绪,抱……”
昭瓷摇摇头,出声打断:“没关系。”
谁也没再说话。一路上,薛忱不时垂眸,打量着她的神情,想开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甚至在她抬眸时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
突然间,衣摆被揪住,很轻很轻地扯了扯。
“你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问题?
薛忱蹙眉,总算想起她在问什么,默然半晌:“他又不是昭邹。”
怎么和昭邹还有关系?
昭瓷反应了下,才搞懂明白他的意思,想笑,又突然将唇角往下压,别扭地开口:“但昭邹的妹妹现在不会找你吃饭。”
“明明是你先问的,怎么又这样?”薛忱不满出声,轻弹她的脑门,笑道,“但我会找昭邹的妹妹吃饭。”
那事应当算翻篇了。
薛忱原先这么以为,但现在看来好像没有。
在第无数次接过昭瓷递来的小纸条,他终于忍无可忍:“昭瓷,你能不能和我讲几句话?”
虽然就过去一天,但这一天里,他就没听过她的声音。
打招呼,写小纸条;问问题,写小纸条;关心他,也写小纸条。早安午安晚安,倒是一个没落下,可全是小纸条。
他那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各种颜色的纸条堆成彩色一大叠。
又是纸条:好啊,讲什么?
薛忱面无表情接过,丢到火盆里,冷脸看着她。指尖却被悄悄地勾了下。
昭瓷凑过来,挨着他坐,眼睛一眨一眨,终于小声地开口:“讲嘛。”
声音软糯糯的,就是不肯和他对视。
姑娘家发髻间的簪子是他之前送的,甚至是她要回来的、被花芷拿走过的那支。连零星的花钿,都是他亲手点的。
像突然下了场雨,那点快要冒出来的怒火被无声息地扑灭。薛忱无奈叹气:“依你,不想讲就算了。”
“你还要多少小纸条?我给你准备好。”他又问,勾住她的手指捏着。
“还要几张应该就可以了。”
再要一会儿她应该就不会纠结了。
先前说过两个字,昭瓷又觉着和他交谈也不那么难。
这段时间,和薛忱待着时,昭瓷总克制着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莫须有的事。
她实在不该因此闹脾气的。可那点当替身的可能,就让她每每和薛忱讲话,都觉着别扭。
“你是因为我那天语气不好才这样吗?那是……”薛忱斟酌着解释,想再道个歉。
昭瓷却很快地打断他,低垂乌睫:“不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关系。”
“对不起啊,我可能有点毛病,正在犯病。”她睫毛颤得更快,看她眼,又低头,小心翼翼地开口,“但你等一等我好不好?我快想好了,应该很快。”
漂亮的、布着茧的手就摆在她面前。昭瓷伸手,悄悄拽住晃了晃,试探着问:“不吵架,不生气,不冷战,不闹别扭,好不好?”
簪尾垂落的流苏随她动作轻摇着,勾下几点花钿,坠在少年的手背上。
薛忱没把花钿拂去,更沉重叹气,揉了揉她的脑袋:“好,我等一等。”
昭瓷没说话,轻轻抱了下他。
姑娘家紧紧挨着他坐,身上带着的那股子香气格外好闻,心里、口头都是如出一辙的安静。
最近族会开个不停,薛忱算着时间,不得不起身,边整理衣袍,边问:“我等会开族会,得快午饭才结束。你吃什么?”
那多累,昭瓷摇摇头:“我去打包就好了。你吃什么?”
“我顺路呢。”薛忱笑了下,“吃汤包吗?应该不会比青云宗的差。”
见她还要开口,他先伸手捂住她的嘴,轻描淡写:“行了,你都还没好全,别天天往外跑,老实待着等我回来罢。”
“总不能让我干等着你吧?”他笑道,看着桌面一包包的中药,“记得喝药。”
“嗯。”昭瓷看过去,想说其实没有用的——之前就说过。
但他神情那样认真,她抿抿唇,最后也只点点头道:“好的。”
“汤包可以,吃什么都可以,和你一样就好了。”她补充。
又开始发呆,回过神时,少年已经理齐衣袍往外走去,桌面留了张写有“拜拜”的小纸条。
昭瓷盯着不属于她的锐气笔锋,小声道:“拜拜哦。”
没应声。
估计没听见。
昭瓷眼尾耷拉,莫名其妙涌起点小小的失落。但那点失落还没染上眉梢,腰被股大力一揽。
隔着衣衫,是比她那堆瓷质花盆还冷得多的温度。
肩部搭上个什么,还有毛茸茸地在脖颈处蹭了蹭。温度、气息、触感,都在嚷嚷着主人的姓名。
“不想开族会。”少年的嗓音听起来沉闷异常。
“我还不想学习呢。”昭瓷真心实意应道。
为什么剑修那么早就期末考啊?
颈窝的脑袋毛茸茸的,碎发戳着,是有点儿难忽视的痒意。昭瓷抬手,悄悄揉了一把,可算明白薛忱为什么总不时揉她的脑袋。
还想再揉一下时,作祟的手却给紧紧攥住。
“你摸狗是不是也这个手法?”他拧着眉问。
昭瓷想了想,稍稍心虚:“好像是哦。”
阴影投落在地,合成了交叠的一者。桌面的沙漏却半点不通人情,尽职坠落,很快聚拢起小小的沙堆。
薛忱扫了眼,将人揽得更紧,不情不愿道:“我得去开族会了,迟到他们又要骂我的。”
“喔,你去吧,赶紧。”昭瓷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手,像条泥鳅样溜出来,“我等会儿也得学习。”
期末前的是考试周,后边的才是假期。
薛忱欲言又止,半晌,稍许郁闷地应了声“好”。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往外走。开门时,还要回过头看她。
真有点像反白。
昭瓷想着,坐在椅子上挥挥手。房门轻悄悄合上,她连眼都没眨一下。
等缝里漏出的阴影消失后,她才拖着腮,沉闷叹气,脑海里又全是薛忱和他白月光的事。
怪烦人的。
不过要不就算了?薛忱有白月光就白月光吧,反正是早逝的。
况且,也许他没有念着呢?而且像把她当替身什么的……就现在来看,完全是没有道理的猜测,没有一点儿证据和迹象。
但假设她是替身,昭瓷颤了下睫,认真思索该怎么体面地和薛忱提分手,然后从此江湖陌路,再不相见。
这之前,就先这样吧……不然还能怎么办?现在抽身,及时止损?
房门在这时被“嗙”地撞开,垂坠的珠链叮当作响。
昭瓷刚起身准备给盆栽换水,转过头,正见少年冷着脸入内,眉宇阴沉,同窗外密布阴云的天气有得一比。
他步子迈得很大,带起阵疾风。昭瓷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盆栽,他就已经走到她面前。
房门在身后“嗙”地又合上,疾风刮过,牵扯着烛火一跳。
手里的盆栽被接过,轻轻放置于台面,没发出丁点声响。
“怎么……”昭瓷疑惑出声,尚未说完,手腕便被攥住摁在桌面上。她人也是,被压着紧贴桌沿,被迫仰起脸,看清少年眸中难掩的怒意和愕然。
“你成天的都在想什么啊?”
他垂眸望向她,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哪来的替身?哪来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