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薛忱问道。
昭瓷踮起脚,可他实在比她高不少,再怎么踮都看不着底。她只好冲他示意性地挥挥手:“你让一下。”
薛忱抿了下唇,依言照做。可等他移开时,那片阵法早没了影子,就同方才不过是昭瓷的错觉般。
昭瓷颓然收回视线,凭着那一瞥,不断描摹阵法的模样。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小说里称这个阵法是……
实在想再看眼,可现在那青瓷大花瓶怎么看都只是最普通的物件。
薛忱知道这事吗?是他弄的吗?
昭瓷打量着他,少年由着她瞧,微晃脑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她移开目光,攥紧他的指节:“我还在生气。”
“那你怎么样才会不生气?”薛忱虚心请教。
“你没有大事瞒我的时候。”昭瓷轻轻道。
能判断他说真话假话的前提,是他允许她进入识海里。可现在,薛忱已经将她从自己的识海里推出来。
薛忱只是抿抿唇,半晌没出声。
这态度昭瓷丁点不意外。她脑袋搭在他的肩膀,叮嘱道:“现在可以不说,但之后,之后要告诉我的。”
薛忱应了声,抬手拢着两人搅在一处的发丝:“会和你说的。之前就答应过,一定会和你说的。”
“还有,”昭瓷眯着眼,语气不善道,“读心术这件事,我需要收到一份长篇的检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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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神节期间,外边永远热热闹闹的。
昭瓷扫了眼窗外,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继续对着看过无数遍的书,都快倒背如流了。
身为薛家少主,薛忱最近忙得很,都见不到个人影。
闲暇时,她会掏出薛忱那份好几面纸的检讨书反复诵读。情真意切,言之有物,是不可多得的好检讨书。
昭瓷消气不少,收了检讨书,转着笔,又在想那侍女的事。
反正问薛忱他也不说,她都懒得问了。谴着石罂花去府邸里走一遭,果然听来不少相关的八卦。
可能是之前她们口中“薛家快完蛋了”的说法,整个府邸侍从私下里明显就不像之前那般恭敬。
在他们的八卦里,有提到黄衣、粉衣侍女口中的诡异传闻,有点类似她经历的事。
据说,当时突然经历这事的是薛家第一任家主的小儿子,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忘记他们的存在。玉牒、族谱,统统没了他的痕迹。连房间,都突然变得空荡。等记起来的时候,薛家家主却怎么也找不到小儿子的踪迹了。
转笔的动作稍许停缓,想起阿紫曾说过与她相识的话,陡然间,昭瓷莫名有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假设阿紫言之凿凿的那个她,当真是她呢?
也许她很久前——百年前,来过这世界,然后当时的大家都像这样忘记了她,比如阿紫的失忆。接着她穿回去,连自己都忘记这回事,是不是还挺合理的?
这想法一出,昭瓷摇摇头,觉着自己是在现代看多了科幻片。
首先是神魂,神魂是能看出年龄的,她压根不会是百岁;还有她在现代的记忆,可是完完整整的,根本不存在有某段时间因穿越而空白。
余光里,窗外飞速闪过个什么影子,隐约像在山上看见的那只灰狼。
昭瓷飞速起身,扒着窗子往外看,除了摇晃的枝叶,什么也瞧不见。她稍稍蹙眉,疑心自己看花眼。
桌面乌黑的中药已经不再冒着热气。
昭瓷睨一眼,轻抿唇,只探了探冰凉的碗壁,没有半点饮尽的想法。刚要坐下时,咽喉一堵,她捂唇咳得弯腰。
松手后,掌心里果然一片乌血。
昭瓷唇抿成条直线,攥紧窗沿,指甲盖都差点陷进木料间。目光侧移,四角瓷瓶下又亮起银色的阵法。
这回她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她状况好转,同这些中药根本没有丁点关系。
“咦,这是什么?之前有吗?”石罂花顺着她的视线,蹲在阵法前。
昭瓷看着它,稍稍扶额。她不会说石罂花只有吉祥物作用,但事实好像正是如此。
她还是开口,诚恳道:“不晓得,之前我没注意到过,但很可能是有的。”
“应该是锁魂阵。”她又道。
“锁魂阵?”石罂花疑惑重复。
是小说里写的,用来将神魂禁锢在□□内,大多用于……死人。
因为书中描写得详细,加上原作者又在社交媒体上附了约的稿,她这才一眼便认出来。
不然锁魂阵是薛家独门的阵法,她也不认识。
今早,看过那个阵法后,昭瓷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神魂与□□分离。
可能从他们去买白猫的时候就初露端倪了。
昭瓷想起她那回转瞬间的神魂出窍。
咳血啊,发烧啊,甚至她那日上街胸口闷、喘不过气,都是机体的自然反应。亏得房间里,甚至是……整个薛家,有布锁魂阵。
如此,她进了薛家才会一切良好。像刚才那样咳血没多久,又一切正常。
“诶诶,你干什么?”石罂花看见她突然移开花瓶,惊道。
“把这个阵法弄掉。”昭瓷照着小说里的描述,找到处倒三角的标记。指尖闪点绿光,试着着换掉锁魂阵的阵眼。
如此,阵法便实实在在没效用,可布阵者感觉不到阵法被毁坏。
穿的这破书总算有点作用了。
这番动作才做完,唇齿弥漫开股铁锈味,昭瓷没忍住,又是阵剧烈的咳嗽,佝偻背脊,好半晌才缓过气。
“这这这,你没事吧?”石罂花惊慌失措,叶片拍在她脸上,从植核里抽调的灵气源源不断往里输。
昭瓷摆摆手,掏了大堆的药剂往嘴里灌。不咳血,面色也好上许多,石罂花松口气:“那就好。”
可昭瓷自己明白,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如果没从根本上解决神魂和□□分离的问题,离了锁魂阵,她生命没准真得开始倒计时。
但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嘛,这事有经验。
昭瓷乐观地想,只要在呜呼前把神魂契解了就好,这事也稍有眉目。
神魂契,薛忱就被她弄得够惨了。这还来个锁魂阵,每发动一次,对薛忱的神魂消耗都极为巨大。长此以往,铁人都不经打。
薛忱的命也是命,她总不能让薛忱寿命减一,她寿命加一吧?
腰侧玉牌嗡嗡作响。第一声她手软得厉害,没接着,对方便挂断了。等她取下来,又响起第二声。
是涂珊珊。
昭瓷赶忙接起:“怎么了珊珊?”
对方微愣,半晌才应:“你是?”
是涂珊珊的声音无疑。她很困惑地开口:“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吗?我打来是因为玉牌的存储箱里有个陌生的号码,想问问你是谁。”
昭瓷以为她在开玩笑,没多想:“昭瓷啊。”
她佯作恼怒:“你没有给我做备注吗?我都有给你弄的。”
那头沉默良久,久到昭瓷都以为联系断掉时,她才出声,试探着问:“昭瓷?谁啊?”
薛家小儿子的故事突然回荡耳边。
昭瓷手一抖,玉牌“啪”地掉落在地。
“你在开玩笑吗?”她嗓音放得极轻。伸手,触及玉牌时没敢捡起来。
玉牌那端,传来涂珊珊的声音,困惑不解:“没啊,我当真不认识你,你加错人了吧。”
“互删吗?我不太爱在玉牌里留陌生人的联系方式。”对面道。
昭瓷怔怔盯着,揪紧衣摆,许久没有应声。玉牌那端的涂珊珊等了会儿,连着困惑道:“喂,有人吗?那我把你删了啊?”
没过多久,玉牌亮光渐熄,四周归于寂然。
昭瓷蹲下身,慢吞吞地捡起玉牌,紧紧捏住,垂眸盯着青瓷瓶底无一物的地板愣神。
玉牌里,果然找不到名为“涂珊珊”的联系人了。
是忘记她了吗?
像那两个侍女一样,无缘由、突然地就忘记她了。
不过,其实如果涂珊珊忘记她,或者青云宗的夫子们都忘记她,也有好处对吧?
昭瓷宽慰自己,比如不用期末考了。
宽慰没多久,她颓然垂首,半蹲着,长久没有任何动作。
还是不想被忘记。她喜欢一个人待着,但不希望这是因为在意的人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回去后,重新和珊珊交朋友,她可以记起来吗?可那位失踪的小儿子被记起来时好像已经死了,最后都没有尸骨。
不晓得蹲多久,又发多久的呆,脚隐隐做麻之时,身后门突然传来轻微的吱呀声。
昭瓷身体微缩,迟疑地转过脑袋。陡然间,整个屋子都好似亮堂不少。
少年一身玄衣,却不是常见的那套劲装,金线勾边,腰侧、肩部全都大片流转暗光的饕餮纹。头戴繁琐冠饰,明显是华服正装,贵气十足。
昭瓷稍稍回神,继续维持着方才一贯的大脑空白,冲他张开双臂。
“过来抱一下我。”她垂睫,小小声道,“我腿蹲麻啦,站不起来。”
“那干嘛不坐椅子啊?”薛忱好笑地看她眼,快步走过去,环佩叮当作响。才将人抱起来,那两条纤细的腿便环在他的腰间。
“你不是腿麻了?”薛忱挑挑眉。
“那是刚刚嘛,你抱一下就不麻了。”昭瓷认真应道。
许是换了皂角,姑娘家发间的味道有几分似栀子花,清新明丽,一阵阵地充盈满怀。
她这样的态度可不多见。
薛忱耳朵又攀起阵热气,却没松手,将人揽得更紧些:“怎么了?”
昭瓷不作答,指尖试探地捏了下她的指尖,声音格外软糯:“牵手。”
还颤着睫询问他:“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薛忱挑眉,径直翻过手腕,直接同她十指相扣。
昭瓷微弯眉眼,像他总做的那样将下颌搭在肩膀:“怎么这身着装?好看的。”
“祭神节的庆典,我有时要在那坐几个时辰。”薛忱如实解释,由着她拨弄头顶的冠饰。
良久沉默。
薛忱突然轻轻捏了下她的手,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好看吗?”
除了她之外,没人这么说过。
“嗯。”昭瓷很用力点头,抚着他簪子的纹路,小声开口,“但是不重吗?感觉好沉。”
她就这么拨动几下,就觉着沉得不得了。要让她戴这玩意,坐那数个时辰,脖子估计都要断掉。
她问得认真,薛忱答得也认真,蹙眉思索半晌:“可能还好?习惯了就不太有感觉。”
“摘吗?戴久了脖子好难受的。”
“不要。”
昭瓷都准备给他上手扯掉,闻言愣了下:“为什么?”
她揉着他后颈的肌肉,明显觉着比平日里僵硬不少。
薛忱侧过脸,半晌才很不自在地憋出几个字:“因为好看。”
昭瓷:“……”
随机反应过来点什么,她嘿嘿一笑,环在他腰侧的腿愈发收紧:“你每天都好看。”
末了补充:“长在我心巴上的好看。”
话音刚落,整个人便被轻捏着后颈从他怀里拽了出来。薛忱两指摩挲着,眉头皱在一处:“要么你和我说发生什么了,要么你松手让我听听。”
她现在整个人就是很奇怪,从进来时就是,奇怪得不像话。
昭瓷垂首,看也不看他,良久都没应声。
他也不催促,同样垂了眸,目光落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
不知过去多久,才听见她轻轻开口:“其实是肚子饿坏了,午膳都过去好久好久了。”
“说谎。”
少年平静望向他,半点不信她这点鬼话。
还得修炼些说谎的本领啊。
昭瓷捏了捏他的脸,小声道:“好吧,其实是因为今天的汤包,口味你挑错了。我有点不高兴。”
薛忱微愣。
昭瓷的一颗心也提到嗓子眼,攥着他的手愈发收紧。
不知沉默多久,她突然听见他分外困惑地问:“你之前不一直爱吃这种吗?虾仁蟹黄,还不沾酱油。”
绷紧的肌肉陡然松弛下来,昭瓷松开同他牵着的手,抽离出来,合握着环在脖颈处,极轻地开口:“现在也喜欢。”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有点像在无理取闹。”她脑袋左右蹭了蹭,指尖穿过他后脑勺的发丝间,“就看了个话本子,里面有姑娘家被大家都忘记,死的时候都没人收尸,好惨好惨。”
“我就在想,你会不会也把我忘了。”
说的话里真假掺半。
“脑子犯抽,丢人现眼了,即刻反省。”她分外严肃说道。又揪紧他的衣摆,抬起眼皮,带着几分难察的小心:“你真没有忘记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