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当他的母后拿着几幅世家少女的画像,试探他妃嫔的人选的时候,他在慕容琬的画像前流连了许久,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直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才将眼睛挪了开来。
再后来,慕容琬便成了他的良娣。
所以,那一场在凉亭中的相遇,虽始于谋算,却终于情意。朱瑞安知道,他对慕容琬一见钟情,他纳她为妃并非只为了利用和算计。甚至因为担心慕容琬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对他起了误解,伤了她的心,在与她成婚的前一日,他便将当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小太监给杀了。
二人婚后情投意洽、鸾凤和鸣,一年后慕容琬便有了喜讯。当时他是真的高兴,还不待孩子出生,就不顾宫规,晋她为太子妃。为此,他受了母后好一顿训斥,认为他对慕容琬偏宠太过,恐招致后宫不宁,还问他为何要如此行事?
但就连朱瑞安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弥补当初自己对慕容琬的算计之心,还是为了更好地拉拢慕容狄?
不过,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却没能来到这个世上……
第174章 惟命是从
这个孩子来得是时候,也不是时候。
那年,朱瑞安挪用忻州八十余万白银的事,眼看就要捂不住了。在忻州知州冯纪安一家被他差人逼死之后,接连遭受蝗灾和地震的灾民,因迟迟见不到朝廷的赈济,哀鸿遍地,民怨沸腾,大有要起|义造|反的态势。
事态愈演愈烈,朱瑞安心里明白,他被都察院查到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所以,到底用不用慕容琬?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睡得正熟的她,朱瑞安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如果他对慕容琬毫无感情,只当她是一件用来要挟慕容狄的工具,他不会这么纠结。偏偏他对她动了情。
对于朱瑞安来讲,若是将他此前的生活比作一场暗夜,那么,他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巷中独行了许久。他辨不清方向,为此屡屡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出口,只能带着一身的伤,踉跄着往前走。他甚至很久都没有真正地笑过了。
然而,当他第一次见到慕容琬,他就不自觉地笑了出来。那是一种没有伪装、发自心底、不能自已的笑,是一种让他久违了的情绪。压抑了多年的心终于在那一刻尝到了轻松的滋味。他仿佛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这样的慕容琬,他怎么可能不爱?
她就是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一盏明灯,让他看清了前路,不再孤独。可能朱瑞安自己都没想到,在两人成婚之后,他在稳固太子之位的想法之上,又加了一条——他要让他的琬儿母仪天下,成为受万人敬仰的大周国母!这是他暗自发誓要送给慕容琬的礼物。
但现在,如果他不能度过此劫,等待他的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不出意外,他将被褫夺太子之位,很有可能连命都保不住。而留给慕容琬的,就只有陪葬这一条路可走。可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子,再过三个月便要出世了!听太医说,慕容琬这一胎是个男孩。所以,这个孩子甫一出生,便是自己的嫡长子、皇上的嫡长孙,身份该是何等的贵重!
难道要让这一切会化为乌有么?不!绝不可以!
他要让慕容琬去求慕容狄,求慕容狄放过他,同时也是放过他的女儿和他的嫡亲外孙。而他让慕容琬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慕容琬自己,为了让她活着,为了让她走上那独一无二的凤位,享尽作为一个女子所能拥有的全部荣耀!
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慕容琬!
自做了如此想,朱瑞安的罪恶感便淡了许多。次日一早,他将贪墨赈灾款一事向慕容琬和盘托出,说服她去向父亲慕容狄求情,将此事按下。他告诉慕容琬,他已经找好了替罪羊,那就是负责拨付这笔款项的户部右侍郎陈恪端。是他假公济私,将全部银两揣进了自己的腰包,并将其挥霍一空!
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慕容琬得知此事后的表情。他原以为她会哭,会闹、会打、会骂,然而都没有。他等到的是她因为受惊而手脚冰冷,在他怀里不停地抽搐,是她饱含深情的眼眸中,一抹浓浓地失望。
“即便在那种时候,琬儿都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她合该就是做皇后的人啊!”在书案后坐了许久的朱瑞安心想:“总有一天,当琬儿成为后宫之主,就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她一定不会后悔当日为我所做出的牺牲!”
朱瑞安不知道慕容琬是如何说服慕容狄的。她从府上回来的时候,脸色煞白,两只眼睛肿得像桃一样,双膝都被擦破了皮。朱瑞安心疼极了,猜想她一定是跪着哭求许久,才让心疼女儿的慕容狄终于点了头。
许是因为情绪激动,加之惊吓过度,那一夜,慕容琬动了胎气,他们的孩子没有了。朱瑞安此生都忘不了慕容琬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而这样的哭声他听了足足三日!
他知道这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可是为何要应到他和慕容琬的孩子身上啊?!……
往事如海浪般冲击着朱瑞安的脑海,他低低地哀叹了一声,转而将后颈枕在椅背的搭脑上,仰起头,怔愣地看着头顶上方的盘茎莲花藻井……
自那以后,他加倍地补偿慕容琬。即便她此后多年未孕,他也从未想过动她太子妃的位子。但与此同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了慕容琬的价值。只要慕容琬在,慕容狄就得对他惟命是从。
一边是极度地自责,发誓今后再也不将他的琬儿牵扯进他肮脏的政|治斗争之中,一边却又是对提早将慕容琬纳入东宫、未雨绸缪的庆幸,和计谋得逞的得意。两种对立的情绪在他的心中交缠,朱瑞安寝食难安。
此后,他确实没有再让慕容琬出面为他做什么,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学会了收敛,而是他更加心细,更加谨慎。加上有了门客的出谋划策和朝中大臣的扶持,朱瑞安再没有留下明显的错处。同时,他有了一个新的计划,在他得知世上有一种奇毒——幽冥毒之后。
五年前的一日,他正在藏书楼翻找典籍。谁知一个不小心撞到了博古架,博古架摇晃了几下,跟着一本古书就从上面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朱瑞安的头上。
他捡起掉落的书,掸了掸上面的灰,正想撂在一旁。忽然,他瞥见了封面上的书名,不紧心头一动:“《毒药本草》?”。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大周中药史上第一部 毒药学专著。只不过平日里何世基只让他看经史子集,故而这种书他以前从未留意过。朱瑞安下意识地将拿着书册的手收了回来,旋即打开了内页。
书□□收录有毒药草九百余味,作者按照性味、药理、毒性及毒理、中毒及破解等内容进行了全面论述。其中,介绍幽冥毒的一章吸引了朱瑞安的目光。
作者对此毒的描述是:似虫如草,看上去状如枯枝,但一旦进入体内,便会活化成虫。而此毒最为神奇的一点是,人体在中毒初期没有任何症状,之后一段时间内会出现体内的瞬时疼痛。但因痛感持续不长,极易被人忽视。然待假以时日症状转为长痛,即便确认中毒,也为时已晚。可谓“杀人于无形”!
“杀人于无形!”朱瑞安默念了几遍。
书中记载,幽冥毒的炼制需要用到两种药草,其一为幽血草,生长于大周。此草通身赤红。因其对所处环境的要求苛刻,通常只在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才有,故而并不常见。它毒性虽强,但一旦离土,很快便会药力衰竭,因此不易保存。另一种则为蓝魄冥罗花,生长于鞑靼。此花需靠洗金之水浇灌,只在月圆之夜开放。盛绽之时,毒性最强。
“蓝魄冥罗花……”朱瑞安修长白净的手指磨搓着书页上的这几个字,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他猛然记起,何世基在给他讲各国风物志的时候,曾提到此花,说此花为鞑靼独有,且数量稀少,被鞑靼的可汗誉为镇国之宝。
接下来,书中除了讲述幽冥毒的炼制之法,还有一小段备注:由于炼制此毒所需药草均非凡俗之物,故而此毒稀世罕见。自有记载以来,幽冥毒仅现世过几次,均与王朝兴替有关,不知是否为天意?
朱瑞安的目光在“王朝兴替”一词上停留了许久,才往下看去。然而,下面的“破解之法”一栏却是空白!
“难道此毒竟是个无解之毒?”他讶异道。不过,只过了片刻,他的脸上便露出一抹阴恻恻地浅笑。
身为太子好处众多,其中一项就是可以调动一切资源,找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出一个月,他的手下燕南天便查明了幽血草的下落。但是,拿到蓝魄冥罗花却费了他们一番周折。
凭着对皇室内部的直觉和敏感,朱瑞安认为,想要蓝魄冥罗花,若是从达慕可汗那里下手,恐怕很难成事,但他的儿子、长期住在离宫的达腊那里却可以试试,也许会是个突破口。
于是,燕南天向定昌派去眼线,眼线打探出来的消息说:达腊王子近日正在为银钱发愁。他的生活一贯骄奢淫逸,每月花销不菲。不仅离宫的账面上亏空数额巨大,皇城那边的账目也出了问题。那时,达腊和阿鲁瓦内斗不止,要是这些窟窿不尽快堵上,很可能被阿鲁瓦拿出来做文章。所以,为了筹钱,达腊都开始偷偷变卖起了离宫的家当。
朱瑞安得知此事,立即命燕南天假扮一位大周富商的家丁,亲赴定昌,想尽一切办法搭上达腊。达腊就是他拿到蓝魄冥罗花的关键!燕南天不负使命,几经辗转勾搭上了达腊的亲信垛儿只,称自家主子愿出重金购买一株蓝魄冥罗花。若他能促成此事,另有重谢!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这蓝魄冥罗花虽说是国宝,可对于垛儿只这样的奴仆来讲,多一株、少一株没什么要紧,反正又不是他自己家的东西。
有了垛儿只的游说,但更重要的是金钱自带的魅力,达腊果然应允了这一桩买卖。不过,他提出自己要当面见见这位富商,而后才会将蓝魄冥罗花交出。达腊的这个条件,源于他对此人的好奇。蓝魄冥罗花不适应大周的水土,这位大周的富商花重金购买此花,难道就只为看几个月么?当真是人傻钱多,有钱没地方花了?
不!达腊虽然荒淫,但却不傻。他当然知道蓝魄冥罗花的另一个作用,他也很清楚此花之于鞑靼、之于王座的意义。若不是正好赶上他遇到了事,他是连理都不会理的。
就这样,朱瑞安与达腊,一个大周的太子,一个鞑靼的王子,终于在某个春日的晚上,碰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5章 阴暗交易
两人约定的地点正是“望勒客栈”。朱瑞安到达前,派燕南天带其手下让老板杨生将住店的客人全部打发,又将客栈里里外外做了仔细搜捡,最大限度地确保自己的安全。
此番会见达腊,朱瑞安最初是不同意的。他身份尊贵,而达腊却是个粗野的蛮夷。在他眼中,此人不过是一只毛都没褪干净的野兽。同此人坐在一起,对他来讲不仅是自贬身价,还会令大周蒙羞。但燕南天反馈说,垛儿只那边咬得很死,称达腊若不见到买家本尊,绝不会将蓝魄冥罗花卖与他。
朱瑞安也想过找人顶替,但他担心,若是被达腊察觉有异,很可能会叫停这笔交易,让他功亏一篑。且更重要的是,无论他找谁做替身,无疑都是授人以柄。他怎么可能将这么危险的把柄递到他人手里?因此,即便再不情愿,他也只能走这一遭。
达腊率一众侍卫抵达时,见客栈里里外外布满了黑衣人。这些人个个神情肃穆,身形矫健,一看便知是功夫不俗的高手。而这严阵以待的架势,让他对这个大周富商的真实身份已有了几分猜测。
达腊在客堂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但朱瑞安却迟迟都未出现。他等得不耐烦,在堂中来回踱着步。在鞑靼,只有他让别人等的份儿,从没有他等别人的时候。若不是为了那笔丰厚的银钱,他早就掀桌子走人了。
立在他身后的垛儿只不住地给燕南天使着眼色,让他催他主子赶紧从楼上下来,眼珠子都快努出来了。燕南天却示意他稍安勿躁,主子既然已经来了,迟早都会露面,多等片刻不会掉块肉。何况,他家主子身份贵重,自然要把架势端得足些。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吱呀”一声,楼上客房的门开了。达腊和垛儿只,还有守卫在客堂内的鞑靼侍卫,齐刷刷地向上看去。
一位身着朱湛色团花纹彩晕锦袍、足蹬金丝海水纹皂靴的青年,从门内走了出来。他头束金冠,当中横插一只成色罕见的和田玉簪。白净的面容上,一只银质面具将脸挡住了半边。面具后露出的一双眸子,犹如一汪幽黑的寒潭,深不可测。青年嘴唇紧抿,不苟言笑,举手投足间,尽是令人难以忽略的矜贵气质。
“此人果然不是什么富商,看着倒像是大周某个世家的公子。”达腊看着稳步下楼的青年,蹙眉想着。他努力辨认青年的脸许久,总觉得似曾相识,但却又十分肯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人。
朱瑞安走到桌子对面,一撩衣袍,款款坐下,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把垛儿只都看呆了。翻遍整个鞑靼皇室,也找不到一位这样的神仙人物。与这人相比,他家王子简直……简直就像只肥腻的猪猡。
他的眼睛根本舍不得从朱瑞安的身上移开,但看着看着,他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这人,这人看着怎么那么像……”他半张着嘴,目光看向站在朱瑞安身后的燕南天,似乎是在向他确认什么。没成想,燕南天却狠厉地瞪了他一眼,就像是在说“我家主子也是你这种人配看的?”这眼神像是能杀死人一般,垛儿只被吓得立刻低下头,身上不自觉地发起了抖。
达腊看不到垛儿只的神色,他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朱瑞安身上,对面前这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
“听说达腊王子想见我一面,不知有何赐教?”朱瑞安率先开口说道。他的话说得客气,但话音中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
“赐教到是没有,听我的亲信说,阁下想出重金买我鞑靼国宝。为防有诈,我自然要见到买家本人才能放心。”达腊直言不讳。或许是迫于对面之人的气场,他的语气下意识地软了两分。
“王子果然是心细之人。那现下既已见到,可否能将蓝魄冥罗花交出了?”朱瑞安不愿跟达腊废话,在此地多待一刻都让他觉得恶心。
“阁下莫急。花我已经带来,只是话还未说清楚,暂时不能示人。”达腊耍着无赖道。
“哦?王子还有什么话?但说便是。”朱瑞安不悦地瞥了眼燕南天,转而耐着性子对达腊说道。
“本王看阁下这通身的气派,便知非富即贵,想必书也读过不少。既然您知道蓝魄冥罗花,一定清楚它在大周活不了多久。那么,不知……”达腊微微一顿,眼睛隔着朱瑞安脸上的面具,紧盯着他的眸子:“不知阁下购得此花,是作何用处呢?”
“放……”朱瑞安从小到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除了父皇和母后,谁都不能揣测他的心思,更不能探问他的意图。达腊的问话显然是冒犯了他。他脱口便想斥达腊“放肆!”然而,刚一出口,便立刻意识到这里不是东宫,他现在也不是太子。于是只得将刚说了一半的话,愣生生地停在嘴边。
燕南天见主子动了怒,假意咳了两声,又努了努嘴,暗示垛儿只劝阻一下他家王子。垛儿只虽然明白燕南天的意思,但他哪敢教王子做事,随即将头扭到一边,全当没看见。